136 第 1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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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七郎來到西內宅時,院子裏的人忙得熱火朝天。
    十幾名婦人正在廊下搗練:因為生絲紡織成的“縑”質地粗硬,需要經水浸泡、熬煮,再反複捶打舂搗,方能使纖維軟化,如此處理過的織物柔軟潔白,適合製成貼合肌膚的舒適衣料,這種織物被稱作“練”。
    四個人圍著大銅盆,雙手持木杵舂搗浸濕的白練,軟化後的布料晾曬到半幹,再由兩名女子扯著長長的布料兩端拉平,另有一人持熨鬥,熨燙搗練產生的褶皺,待其完全幹燥,就可以卷成一匹一匹的熟絹衣料了。
    這些女子有老有少,雖然是仆婦身份,但衣著不凡,人人梳著精致發髻,肩頭環繞美麗的披帛,與霍七見過街頭搗練的窮苦婦女,實在是兩種麵貌。
    婦人們富貴體麵的衣著,與廊下晾曬的各種珍貴彩色綢緞交相輝映,叫人眼前一亮。霍七郎暗自猜測,大王的漂亮衣裳就是經由這些流程一件件精心製作出來的。
    眾人本來有說有笑,見徐嬤嬤過來了,聲音便低了下去。徐氏是西院有頭臉的管家娘子,治下嚴苛,婦人們不敢在她麵前放肆打鬧,謹言慎行地低頭勞作。
    徐嬤嬤督促說:“莫要把水潑出來,地板若浸了水,就要泡鼓了。”
    霍七郎問:“布料怎麽都晾在廊下陰著?太陽這麽好,露天曬一會兒就幹了。”
    徐嬤嬤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抬下巴指向屋簷上那幾隻不懷好意的烏鴉,說:“喏,怕這些促狹家夥蓄意搗亂,王妃是愛潔之人,斷受不了被汙物糟蹋過的東西。”
    霍七郎當即明白了,心道這些黑老鴰不管預兆是吉是凶,其行徑著實討人厭惡。
    請她來搬運的重物是幾大麻袋澡豆,內宅所用之物皆由外宅統一采購,再分送到各院女眷手上,霍七郎心想這麽多澡豆,開店鋪囤積售賣都足夠了,可見這院子裏的女人們著實愛幹淨,消耗量堪稱驚人。
    活計並不繁多,做完之後,霍七郎正琢磨用什麽借口能多在內宅逗留一會兒,徐嬤嬤從一隻熱氣騰騰的茶釜裏麵舀了一碗茶遞給她,指著院中一塊空地說:“有貴人要見你一麵,你站在那處等著奉茶。”
    霍七郎不明所以,端著這隻近乎滿溢出來的茶碗,依她所言站在庭院之中。旁邊恰是熨燙白練用的爐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蹲在廊下扇風燒熨鬥。
    她等徐嬤嬤走遠了,悄聲問霍七:“你做錯什麽事了?被罰在這裏立規矩?”
    霍七郎疑惑地問:“立什麽規矩?”
    小丫頭同情地道:“端著滾燙的碗站在日頭底下罰站挨曬,就是立規矩。你必定是做錯了事惹惱了嬤嬤,才會受罰。”
    霍七郎一聽,不禁笑了出來,心想這王府裏連懲罰都怪可愛的,比之在大雪中紮個三天三夜的馬步可要強多了。她吹了吹碗裏的熱茶,輕抿一口,品著裏麵加了酥酪和蜜糖,煎得香氣撲鼻,心中暗想:日後若有機會常來此處立個規矩,倒是美事一樁。
    於是一邊悠然飲茶,一邊跟那小丫頭聊天,笑道:“我確實做了不少壞事,不過並非在這西院所為,是在大王屋裏幹的。”
    待崔令容帶著徐氏出來,站在庭院裏罰站的霍七郎已經跟搗練的婦人們混熟了,端著空碗,跟人聊得火熱。
    徐氏神情尷尬,崔王妃輕語:“我早說過不要使這等手段,她是江湖人,跟我們內宅婦根本不是一路人,怎麽可能用這些可笑的花招降服呢?”
    徐氏低聲道:“大王已經能外出去景氏那邊了,我們再不動作,恐怕……”
    崔令容淡然道:“我已經等了他那麽久,又何必急於一時,耐心地打聽就是了。”
    院中婦人們見崔王妃現身,當即停下手裏的活計,向她下拜行禮。崔令容款步走過回廊,一絲不苟地審視搗練工序,對眾人道:“勞作前後,務必要把手洗幹淨,我不許布料上麵沾染絲毫汙物。”
    眾人皆低頭稱是。崔王妃又望了廊下霍七郎一眼,她會意上前,將碗放在台階上,瀟瀟灑灑向她叉手一拱,仰頭笑道:“霍七見過王妃。”
    崔王妃未作應答,回身向室內走去,步伐不疾不徐。霍七郎遂跳上回廊跟著,見她背脊筆直,一舉一動端莊優雅,令人心怡悅目。霍七不禁暗想,王妃的情人是否跟著到了幽州?在這樣森嚴的府邸之中,他們又是怎樣相會的呢?
    崔令容的居所一塵不染,幹淨得各處能映出人的影子,剛一進門,徐嬤嬤便囑咐道:“洗了手再進屋。”
    霍七郎微微一愣,見門口擺著一隻顏色略顯陳舊的銀盆,旁邊的琉璃碗裏堆滿澡豆。她心想這夫妻兩人關係生疏冷淡,生活習慣倒是相似,每次靠近他三尺以內,李元瑛必然問:洗手了嗎?沐浴了嗎?她來韶王府任職才一個月,消耗掉的澡豆就超過了上半輩子的總和。
    霍七郎無聲歎氣,低頭去撈水,卻看見盆底隱約有一圈騎馬打仗的武士紋樣。盆中頓時湧出一股濃豔血水,霍七呼吸為之一窒,幾乎想要拔刀,片刻後冷靜下來,發現眼前隻是一盆普普通通的清水。
    盆底的番邦武士與中原漢人將士不同,身披鎖子甲,頭盔如寶塔,裝飾以鳥羽。這些細節她太熟悉了。
    霍七郎回想起厲夫人的波斯金器。這些貴婦擁有諸多來自異國他鄉的珍寶,或許她們自身並不懂盆底這些頭戴鳥羽頭盔的武士意味著什麽,於是她強忍著厭惡,默默把手洗了,並未出聲問詢。
    崔王妃端坐於榻上,命婢女搬來月牙凳,客氣地請霍七郎落座,先開口致歉:“我的乳母年邁糊塗了,明明是請人來幫忙,卻怠慢了你,這是我馭下無方所致,還望看在她年事已高,莫要怪罪。”
    霍七郎笑道:“嬤嬤款待甚佳,我還盼著以後再來呢。”
    與崔王妃相對而坐,霍七想起初次見麵時,她那灼熱激烈令人驚豔的眼神,如今已經回歸平靜,如同一潭沉寂的井水。崔令容拿起手邊的半成品衣料,垂首繼續做針線,那是一件菱紋羅的寢衣。
    她出身清河崔氏,言行舉止皆是大家閨秀的溫婉嫻靜,與霍七郎曾經接觸過的女子大相徑庭。不知那些奢華的飯菜到底吃到哪裏去了,崔令容身材纖瘦,外麵搗練的婦人們都比她更豐腴,言語中透露出一股無助的孤獨感,更讓人油然而生憐護之意。
    “郎君的身體最近好多了,王府上下都說是你帶來鴻運,幫他擋了煞氣,此事我應該好好感謝你才是。隻是……不太方便,郎君不願意見我,我隻能通過旁人打聽他的起居飲食,著實可笑。”
    霍七郎心想殘陽院在中原一向被視為晦氣喪門星,誰想到了邊疆北地,竟然口碑逆轉,真是時來運轉了。
    她謙虛地道:“大王吉星高照,自有天命庇佑,我隻是個江湖浪人,所能做的不過是為他站崗放哨。王妃想知道大王的事是理所應當的,你多跟他本人聊聊,別管他趕不趕人,坐在那裏不要走,市井話說‘烈女怕纏郎’,反過來也一樣。”
    崔令容手下的針一頓,流露出一絲無奈:“他不肯原諒我以前的事,我糾纏不放是沒有用的。”
    霍七郎立刻醒悟,李元瑛曾說過“她有她的人,我有我的人”,言語間極為冷淡,看來各玩各的提議並不是他先提出來的。崔令容說‘以前的事’,大約已經與情人分道揚鑣了。
    “男人的嫉妒心更為激烈。”
    “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強的。”
    崔氏和霍七竟同時脫口而出相似的話,兩人一愣,氣氛便鬆弛了一些。
    崔令容順勢問:“幽州的氣候比長安冷得多,入冬也更早。郎君添衣了嗎?如今是著單衣還是已經穿上皮袍?近來吃的什麽藥,有沒有新大夫來照顧?”
    霍七郎照實回答了,她又繼續詢問飲食狀況,噓寒問暖,巨細無遺,眼神口吻中盡是殷殷關切。想到這二人行同路人的關係,更令人心生同情。
    霍七郎忍不住委婉相勸:“雖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然而未必舊的就更好,隻是手頭拮據舍不得丟棄。換一件嶄新的,那舊的也就漸漸忘了,沒必要執著。”
    崔令容捏著手裏的羅布,越攥越緊,輕聲道:“我也這麽反複勸說自己,奈何就是放不下,忘不了。倘若能輕易忘情,那日子就輕鬆太多了。”
    崔氏門第清貴,就算和離再嫁,亦能找到條件出眾的新夫婿,她依舊執意留在幽州,隻能說其性子非比尋常的倔強。霍七郎也不止一次遇見這樣不肯和平分手的情人,性子剛烈的甚至會尋死覓活,確實極為棘手。
    但話又說回來,麵對韶王絕色,她自己也甘冒風險留在王府,沒什麽資格詬病崔王妃的一片癡心。下一個或許更乖,但不可能更美了。
    心不在焉地陪著崔王妃聊了半晌,霍七郎望著她穿針引線的纖纖柔荑,越看越覺得這雙手美極了,心中很是仰慕,也想借機說些笑話哄她開心,便試探道:“霍七跟著師父學了些摸骨算命的江湖伎倆,準頭不錯,可逗人一樂,王妃願意試試嗎?”
    崔令容一愣,問:“摸骨是如何摸?”
    霍七郎爽快回答:“隻是牽著手探一探掌骨和指節。”
    崔氏思索片刻,對徐嬤嬤道:“也罷,該是擺飯的時候了,玩上一回,一起吃吧。”便將手裏的針線放下,命人取水來洗手。
    接著便有兩個婢子過來,一人手中捧盆,一人拿著澡豆、巾帕、乳膏等物。崔令容仔仔細細洗淨雙手,吸幹殘水,擦上護膚的香膏,以眼神示意霍七郎過來。
    霍七便笑著上前,牽起她溫軟的手。這是她與人拉近關係的一大絕招,陌生人之間終究有防備之心,但是一旦牽著手肌膚相觸,這種本能的抵觸便會軟化,再聊些縹緲的命運話題,就能迅速與人熟絡起來。
    然而今天還沒想好說辭,剛剛雙手交握,崔令容就麵色驟變。
    霍七郎心中不解,低頭細查,暗叫不妙。原來她伸手時外袍的窄袖上縮,露出一截裏衣袖子的邊緣,不過一寸寬。偏巧不巧,她今天穿的是偷來的那件舊衣,雖然早已洗得褪色,但封邊的針腳和刺繡沒有變形。
    針線活的痕跡恰似武林人士的招數,各自都有獨特手法,無關人等瞧不出來,親手做這衣服的人一眼便能認出。
    崔氏看見這一截袖邊,頓時臉色慘白,雙手發抖,猛得從榻上站了起來,將霍七郎甩開,遲疑了片刻,發白的嘴唇中擠出一句話:“退下!”
    霍七知道事情敗露,再沒有辯解的機會,隻能從房中退出。
    庭院裏搗練的婦人們皆已離去,徒留晾曬的彩緞在微風中搖曳,兩個上了年紀的內侍抬著搗練的器皿,將其中浸泡布料的殘水倒進滲井之中。
    院子裏靜悄悄的,霍七郎聽見頭頂屋簷上的烏鴉“嘎”地叫了一聲,心中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