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第 1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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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大白,元凶就擒。手持盛放砒霜的胭脂盒端詳了許久,李元瑛將玉盒留在桌上,按著扶手,艱難地站起身。
厲夫人上前攙扶,打量他身上的粗布衣裳,說道:“我這就讓采薇她們趕製新衣。”
李元瑛嗓音疲倦,平淡地道:“行不貳過,如今再為躲避長安的視線堅守這些舊例,已無意義。往後衣物髒了,洗淨再穿。”
厲夫人見他臉色極差,不再多言,扶著他走回屏風後,讓他躺下歇息。
韶王治家向來賞信罰必,寬嚴並濟,命令一經下達,諸事皆實施得極為順暢。除了執行人員外,無關人等甚至根本不清楚西院發生了什麽,崔王妃依然維持著一府主母的尊榮待遇。
一切看似回到了正途。然而到傍晚時分,李元瑛卻發起燒來。
砒霜所致的傷害不會因為脫了毒衣便一下子痊愈,更何況是積年累月的損傷,韶王能撐到如今,實乃原本身體底子結實。雖然煞氣乃是投毒的真相水落石出,厲夫人依然留霍七郎在他身邊值守,她深信此人帶來的好運不僅能抵禦毒素。
依據醫師指示,霍七郎以桂布裹著冰塊,敷在他胸膛膻中穴處退熱。她猜測這是惡咒反噬的力量,崔王妃雖是個不會武功的嬌小女子,但其言語卻比任何兵器都銳利,她在旁聆聽都不免被劍鋒掃到,感到由衷地難過。
厲夫人留下照料的內侍靠在牆角瞌睡,蟠龍燈盞上燈花劈啪作響,除此之外,屋內悄然無聲,連屋頂上的烏鴉都離去了。
李元瑛閉著眼,枕在她膝上,呼吸淺而短促。他吃不下任何東西,勉強喝了些漿水,片刻後又嘔了出來。那盒砒霜放在正屋中央,他沒有發話如何處理,誰也不敢去碰觸。
一切看似解決了,卻依然難以入睡。李元瑛閉目問:“你今日為何一言不發?往日早該吐出一堆廢話插嘴了。”
霍七郎垂首道:“王妃的話太深奧了,我沒念過書,難以領會。”
李元瑛虛弱地冷笑了一聲:“又是這種借口。”
霍七郎將冰包換了個位置,重新敷上。他蒼白的麵容因發熱透出紅暈,顯得極為脆弱,實難讓人相信這是手握生死大權的人,隻可惜此時親吻他不是時候。她曾經跟隨過一些將領,會因為自己的命令導致屬下傷亡而神傷反胃。
她說:“聽王妃念了一句詩,倒是聽懂了,隻是心中不服。”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嗎?”
霍七郎默然。許久之後,她低聲道:“將士已然盡力了。”
李元瑛腦中突然閃過某些念頭,驀地睜開雙眼,迫切地問:“你父兄……埋骨於何處?”
霍七郎淡淡地答道:“靈州。”
李元瑛怔住了。
十年前,叛軍占據靈州,引吐蕃、回紇十餘萬大軍進犯唐土,長安告急。為保首都,河西精銳盡出,於靈州與敵軍血戰。那一戰敵我懸殊,打得極為慘烈,河西軍付出幾近全滅的代價,擊退了番邦聯軍。
此役過後,河西各州兵力空虛,僅剩下老幼殘兵,吐蕃趁虛而入。吐蕃人攻下城池後,慣例先掠奪屠戮,剩下的婦孺皆淪為奴隸,暴政之下生不如死,故而軍民同心抵抗。但因精銳皆在靈州耗盡,曆經激烈的拉鋸戰,仍難抵擋,十二州陸續陷落。而後,才有議和之事。
李元瑛一下子明白了,若非當年河西兵力奇缺,怎會讓一個年少的女子披上甲胄?
他神色極為複雜,喘息著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會讓你繼承軍戶……你是河西軍的遺孤。”
霍七郎心想這人是聰明過了頭,稍有線索,就推測出大概。
她坦然道:“我那時已經參軍了,因此算不得遺孤,隻是敗兵而已。正如王妃所說:無關對錯,唯有勝負。當兵學武都是一樣,敗了就得認輸。”
她摸了摸懷中人滾燙的臉,低聲道:“都過去了,大王好生歇息吧,不要再消耗心神思前想後了。民間有俗語:聰明太過,福壽難長。”
李元瑛頭暈目眩,再無力深思,緩緩闔上雙眸。那些無形之物太過沉重,重得猶如陵墓上的萬斤覆土,壓得他難以動彈。
他眼前浮現出東義公主出降的幻影。
那一日,他不也在現場送行的隊伍中嗎?那個未曾謀麵的宗室之女,鳳輦上無可挽回的淚水,延遲近十年的仇恨,皆化作毒藥報複回來。緊接著就是這個自稱敗兵的江湖遊俠……十年前她被迫披上甲胄保衛家園時,或許跟李慈音同齡。
河西精銳為保衛長安戰死沙場,東義公主代替胞妹遠嫁吐蕃,他身為皇室一員,似乎命中注定要為此承擔某些責任。
頭疼欲裂,徹心徹骨,幾乎欲尋一條白練就此解脫,隨母親一同離去。然而,寶珠尚在途中……
夜已深沉,消耗掉一盆冰塊後,李元瑛依然高熱不退。霍七郎又去倒了一盞溫水,一手攬著他的頭頸,一手喂他飲用。李元瑛滿臉痛苦之色,扭頭抗拒。
“你也想為家人複仇的話,痛快些,一刀捅死我吧……”
看起來是發燒導致譫妄,讓他神誌不清了 ,霍七郎無奈地歎了口氣。比起識字,她更懂得識別人的舉止動作,李元瑛已經猜到她的身份,依然沒有喊其他人代替值夜,枕在她膝上苦挨。
當著病人的麵,她將水喝下去一半,而後將杯盞湊到他唇邊。
“你瞧,沒有下毒。這些年我過得很快活,不打算與人結仇,也著實想不出該報複誰,隻想好好活著。”她臉上帶著幾分釋然道。
老家瓜州早已失陷於吐蕃,她來到繁華靡麗的長安後,就再也沒想過回去黃沙萬裏的玉門關外,沒有家人的地方就不能算作家了。
將水強灌下去,李元瑛咳嗽了幾聲,低聲喃喃了些什麽,嗓音含混不清,霍七郎隻隱約聽見一句:“她如今行至何處……”
“我猜公主已過了洛陽,應該快到相州了吧。”霍七郎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輕聲安慰道。
自此,一夜無話。
病中的韶王又熬過了一日。第二天上午辰時,袁少伯求見,聲稱有要事奏報。李元瑛明明醒了,卻悶不吭聲,也不起床。
厲夫人知道昨日崔令容的事對他打擊頗大,可誰也不能將主人從床榻上強行拽起來。厲嬤嬤求助的眼神再次落在即將散值的霍七郎身上。
霍七走到屏風後,見李元瑛整個人蜷在錦衾中,躲在床榻深處,連頭發都不露出一絲。她本欲好言哄勸幾句,但稍作思索,索性放開嗓門大吼一聲:
“再不起床,把你送給番酋和親!”
李元瑛渾身猛地一顫,錦衾縫隙中露出一雙滿是怨恨的美目。他咬著牙,強撐著緩緩坐了起來,隻覺頭重腳輕,眼眶疼得仿佛要裂開了。
頂著厲夫人驚怒交加的目光,霍七郎爽朗笑道:“就是嘛,那麽多人都指望著大王吃飯穿衣呢,咬緊牙關也得支撐住。”
她將雇主從床榻深處拽出來,幹脆利落為他套上婢女新做的木棉衣裳,在他肩頭拍了拍:“今日輪到老七旬休,晚上就不陪大王了,咱們明天見。”說罷轉身抬腿就要走。
李元瑛已經大致猜到袁少伯為何事而來,幽幽地道:“我今日應當會去燕都坊,你不跟著去嗎?”
霍七的腿瞬間停住了。她實在太想去外宅見一見景夫人的真容了,可此人昨日被大老婆狠狠大罵一頓,又燒了一夜,今日難受得要命,好不容易爬起來,卻仍然要去外宅幽會,怎麽想都有些不太對勁。
內侍為韶王梳發戴冠,整理停當,袁少伯進屋,在李元瑛耳邊低語幾句,他旋即命人備車,看樣子是真的要動身前往燕都坊。
霍七郎猶豫不決,在出門賭博痛飲享受假期,和去一睹景氏真容之間苦苦掙紮。李元瑛整裝完畢,走到二門外登上馬車,侍衛們持戟列隊,隊伍即將出發。
霍七郎痛下決心,賠著笑擠過人群,聲稱為大王拿東西來遲了,踩著移動中的車轅鑽進車廂,抱怨道:“大王很會引誘人。”
李元瑛冷冷瞥了她一眼,從荷包裏摸出一枚金質開元通寶,放在小幾上,“這是連班的報酬,不想要,也可以現在下車。”
他頓了頓,又嚴肅地道:“但隻要到了地方,這趟車就再下不去了。”
霍七郎見錢眼開,並未察覺異樣,立刻拿了沉甸甸的金餅,心道以前是囊中羞澀整日閑逛,如今是有錢卻沒空使,如果不是有景夫人在前麵吊著,她早就跑去北市吃喝玩樂了。
前往燕都坊途中,采芳將一個食盒從車廂窗中遞進來,李元瑛來不及用早膳就匆忙出發,更讓霍七郎心中疑惑。
他從食盒中取出一碗食療的羊肺羹吃了兩口,因為稍微有點冷了,嫌腥氣,就此撂下了。霍七郎等著,確定他真不吃了,端起來幾口扒進自己口中。
邊吃邊笑:“真奇怪,這麽著好似大王為我嚐毒似的。”
李元瑛嘴角抽搐,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終究忍住了沒有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