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第 1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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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王在燕都坊的外宅是一處幽靜的小院子,前後不過兩進,一扇窄小的單門,連供駐紮儀仗和安置馬車的地方都沒有,因此圍繞外宅左右,又多購入兩家院落,平日閑置,空著等人。
    馬車剛停穩,霍七郎便迫不及待地興衝衝跳下車,往前衝了幾步,這才想起院子的主人還沒下車,隻得訕訕地回頭,扶著李元瑛下來。
    外宅的兩名侍女采露和采蓮前來迎接,跟隨李元瑛的僅有幾名心腹,其餘人皆駐紮在外院。大門在身後關上了,霍七郎伸長了脖子朝裏張望,隻見屋內走出一位身材嬌小的中年婦人,一雙單鳳目,衣著華貴,眉眼神態精明強幹。
    霍七郎眼見這貴婦年近五十,一時間愣住了,扭過頭,壓低聲音對李元瑛道:“往日雖知道大王喜歡成熟型的,卻未料上限如此之高。”
    這些日子以來,李元瑛對這人的荒唐言行早已習以為常,若回回跟她較真,幾個肝也不夠化解怒氣的,隻平淡地介紹道:“這是我的乳母於夫人,與厲嬤嬤同品級的外命婦,封廣平郡夫人。”
    霍七郎一驚,暗忖是弄錯了,連忙訕笑著叉手而拜。
    於氏沒說什麽,上前迎接韶王,霍七郎不敢再冒進,乖乖地跟隨其後,左右張望,卻未再見第二名貴婦現身。
    她心中暗想這位景夫人架子可真大,雖身為外宅婦,卻仗著受寵,絕色家主來訪時,竟不親自迎接。而韶王對她真是寵愛有加,派自己的乳母親自照料。
    於夫人上下打量了霍七郎幾眼,低聲詢問:“厲嬤嬤所言便是此女了?”
    李元瑛不想回答是或不是,沉默以對。
    於夫人雖久經世故,見到這樣一個臉上有疤的佩刀江湖客,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評價,斟酌片刻,誇了一句:“長得挺高。”
    李元瑛未接話,問道:“人都到齊了?”
    於夫人點了點頭:“諸君已經久候多時。”
    李元瑛便繞過花牆,步入室內。霍七郎跟了上去,隻見屋內四壁窗戶蒙著厚厚的帷幕,大白天還點著蠟燭,七八個人在此等待,見李元瑛進屋,紛紛低頭參拜,口中恭敬地稱呼主公或是大王。
    這幾人的年紀從壯年到老年不等,穿著平民布衣,打扮得好像普通商人或是樂師伶人,身邊還有背著貨箱的。但舉止卻謙恭有禮,觀其膚色和雙手,多數人不是慣於做粗活的,倒像是握筆之人。
    李元瑛於主位就座後,於夫人在外麵叮囑了兩句,進屋掩上門,也跟著就座了。門外旋即傳來靡靡絲竹之聲,似乎是為了掩蓋眾人密議的聲響而安排的演奏。
    於夫人將最近獲取的機密消息加以總結,言簡意賅地傳達給韶王,緊接著眾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商談起幽州城的局勢。
    霍七郎滿心困惑,意識到這些人其實是韶王旗下的謀士和探子。跟著聽了一會兒,他們居然已經確定了節度使劉昆的牙兵右將要叛亂的信息,連日期也推測得相差無幾。於夫人的見識和魄力出類拔萃,根本不像內宅乳母,倒像是韶王的左膀右臂。
    話不冗長,談了片刻,便有幾人起身,逐一悄然離去。李元瑛見霍七郎像根旗杆般杵在牆邊無所事事,便道:“此處無需護衛,你可以去院子裏逛逛,找點東西吃。”
    霍七郎一臉茫然地出來了,見外麵兩名樂師賣力彈奏,卻沒有一個聽眾。她聽得隔壁傳來熟悉的聲音,便開門進去一瞧,隻見通事康思默坐在裏麵,身邊陪著一個髡發左衽的胡人男孩,兩人正在用陌生的語言交談。
    因康思默在劉昆宴席上逃跑的案底,霍七郎對其相當厭惡,皺著眉頭問:“你在這幹什麽?這胡兒是誰?”
    康思默洋洋自得地道:“鄙人自有重要使命,這孩子嘛,當然是大王的兒子了。”
    霍七郎疑惑地打量這小孩兒,見他起碼有十一二歲了,長得圓頭虎腦,粗手大腳,若說是李元瑛所生,似乎年紀有點超齡,且眉眼與他毫無相似之處。
    康思默笑道:“你沒聽說那天晚宴上的事嗎?契丹人想嫁個郡主過來,被大王拒絕了,隨口跟他們要個義子,誰想烏古可汗真的應下了,送了個幼子過來。”
    這又是一件令霍七郎不解的事,她問:“那番酋當真舍得?”
    康思默道:“契丹人雖然沒有文字,卻也不傻,那一晚大王坐在主位上,他是姓李的,幽州將來到底誰說了算,可汗心中有數。”
    霍七郎又問:“既然答應送兒子,怎麽不送到王府中去?”
    康思默的兩隻眼珠子滴溜溜亂轉,道:“大王自有其道理,輪不到你操心。”
    此時再蠢笨的人也該明白了,這外宅不僅用於安置妾室,還是一處情報中心,李元瑛將不方便置於王府的人和事置於此處。當他以探訪外室為由外出時,實則是在這裏與自己的幕僚和探子相會。而於夫人也並非單純的乳母,她乃是這處情報中心的直接長官。
    霍七郎總算領悟了來燕都坊路上李元瑛那句“隻要到了地方,這趟車就再下不去了”的話是什麽意思。她終於觸及這城府深沉的人最隱秘的所在。
    那麽景氏呢?那神秘的外室還在這宅院中的某處,靜靜等著郎君忙完公事後寵幸嗎?
    霍七郎坐在花廳中,作為樂隊唯一的聽眾,摸索著吃著點心,思索自己的身份是否應當了解如此多的機密。
    密會終於結束,所有人離去後,李元瑛稍作休息,在於夫人陪伴下走出房間。
    霍七郎站起身,有些手足無措地望著他。
    李元瑛淡淡地道:“過來吧,你不是一直想見見景氏嗎?”隨後便朝著宅院最深處走去。
    霍七郎跟隨他來到應該是主人寢室的房間,室內燃著熟悉的熏香,繡帷輕垂,錦被繡枕,珠簾半卷,妝台上擺放著各種精致的化妝用品,臥榻旁邊矗立著一麵一人高的巨大銅鏡,確實是她想象中高門權貴的妾室應當住的臥房。
    隻是室內空無一人,也沒有誰藏在暗處的呼吸聲。
    霍七郎更是滿心迷茫,李元瑛指著那麵大銅鏡道:“那便是景氏。”
    霍七郎驚愕地看了看他,又看看那麵價值不菲的奢華鏡子,即便不識字,也能意識到“景”和“鏡”同音。
    期待已久的會麵,竟然是一麵冷冰冰的鏡子,她有些失落,問:“外宅其實沒有景夫人這個人?”
    李元瑛略顯疲憊地道:“幸虧沒有,我再也招架不了第二個崔令容了。”
    於夫人昨日已從王府來人處得知王妃投毒之事,自責道:“是我和厲夫人失察,日日陪伴郎君身邊,竟沒有發現衣物有毒,若是我勤快些多為郎君做幾套中衣,也不至於中毒如此之深。”
    李元瑛搖頭道:“那並非你職責所在,掌管這宅院方是本職。”
    霍七郎心中暗自思忖,怪不得他以前來外宅探訪,病情反倒加重了,敢情這裏並沒有能讓他脫下裏衣的美嬌娘,穿著毒衣又忙又累地籌謀,回府時自然心情不好。這閨房裝飾得如此華麗精美,連梳妝用品都一應俱全,簡直跟他那把寶劍一樣,毫無必要。
    隻不過此人從來不肯照鏡,怎麽這外宅倒有那麽大一麵鏡子?
    正當她琢磨要不要問的時候,李元瑛坐在妝台前,對於夫人道:“更衣吧。”
    於夫人憐惜地道:“郎君不再歇息片刻?”
    “不行,城外的人要見到我本人才肯動手,烏古可汗也要收到回信才會借兵。”
    於氏上前,先幫他褪去了外衣,接著取出一套襦裙幫他換上,在發髻之外套上假發。因生來便如何郎傅粉,眉目如畫,故而省卻了青黛胭脂,隻在額上貼了個花鈿。
    在霍七郎震驚至極的眼神中,於夫人將韶王打扮成一位天姿國色的高個女子。他向來神情嚴肅,如此裝扮,更顯得欺霜賽雪,令人深感高不可攀。
    “再拿一套裙裝給她,身材應當是差不多的。”李元瑛吩咐道。他起身走到銅鏡前,照了照這一身行頭。
    他深恨自己令人輕視與非議容貌,因此日常從不照鏡。除了一種情況例外——穿上女裝時,從鏡中仿佛能望見幾分母親當年的影子。
    他仍記得她充滿智慧的話語和溫柔的懷抱,然而無論畫師的技藝多麽精湛,畫像上的她總是跟記憶中的大相徑庭。唯有在鏡中看到活動的影像,才能喚起內心深處的懷念。
    李元瑛伸出手,往鏡中人的麵孔上輕觸了一下,在心中叫了一聲阿娘。
    於夫人拽著呆滯的霍七郎,為她套上裙裝,又梳了個簡單的墜馬髻,接著將他們先前的衣物裹進出門的行李包袱裏。
    失語良久後,霍七怔怔地對李元瑛道:“這麵鏡子不是景夫人,大王才是景夫人。”
    李元瑛冷冷地說:“閉嘴,這是在你來之前的替身計劃。”
    然而已經打開話題,霍七郎便按捺不住了:“你大老婆想殺你,楊主簿的閨女沒進門就病死了,唯一的外室就是大王自己。”
    “不過是暗度陳倉的權宜之計。”李元瑛敏銳地預感到她要說出什麽氣死人的話了,再次喝止:“閉嘴。”
    “我著實想不明白,大王生得這般模樣,異性緣怎麽會差得離譜?怪不得在床上……”
    “閉嘴!!!”李元瑛臉色隱隱發青,怒聲喝道。
    於夫人啼笑皆非,用力捂著自己的嘴忍笑,從背後扯了扯霍七的袖子:“郎君尚有要事處理,別招惹他。”心中暗想,已經有多少年沒見過李元瑛流露出這樣明顯的情緒了,雖氣傷肝,怒傷肺,但生氣也算有朝氣,比鬱鬱寡歡如一潭死水要強得多。
    兩人都裝扮妥當之後,於夫人打開臥榻一側的暗門,引領他們從夾道走到一處陌生院落,那裏有輛樸實無華的牛車等候著。
    登車時,因換了裙裝,沒男裝袍服那般便利,霍七郎扶了一把車廂,發覺廂壁比尋常的車要厚,四壁鋪滿了厚厚的掛毯和地毯。
    於夫人為他們點了一根蠟燭照明,叮囑道:“在這車內說話,外麵聽不真切,但仍需小心城門尉查看。”
    關上廂門後,趕車人什麽也不問,自行趕著牛,朝出城的道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