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第 1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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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城時,霍七郎還擔心僅有一個眼花耳背的老頭兒趕車,護衛力量不夠,但下車後卻發現袁少伯和宋映輝等武將皆身著便服在外麵等候。
    透過冪籬垂下的麵紗,霍七郎觀察周圍,見牛車停在曠野中一處夯土台基附近,不知是何朝何代廢棄的城垣。靠近夯土台,有一座正在翻修中的觀景閣樓,高達三層,大門之上懸著三字牌匾,兩側有楹聯。
    兩名豪商打扮的男子立於閣樓門口相迎,見到李元瑛到來,立刻伏地跪拜。
    霍七郎見為首那人身形富態,一張圓白臉,留著半長不短的絡腮胡,覺得極為眼熟,伸手將他擒住,拖到陽光下仔細端詳。
    這一回她記起來了,上次輪休,和宇文讓一起外出飲酒作樂時,曾見過此人帶著一部假胡須在城中酒樓出沒。但那一次已覺得麵善,今日應當是第三次相見。
    她在腦海中竭力將此人的蓄須形象抹去,終於想起來他是誰——這人就是重陽節從長安而來,為韶王送外刺補貼的內侍省宦官,那時候他還是無須的閹人形象。
    從麵白無須,到佩戴假胡子,再到長出真胡子來,這就是為什麽連見三次才將他認出。太監也能長出絡腮胡?霍七郎心中疑惑,伸手朝他胯下探去。
    李元瑛大聲嗬斥道:“放手!你怎的什麽都敢摸?!”
    袁少伯上前把這圓白臉男人救下,那男子見冪籬後的人身形高大,聽聲音是女子,但腰間佩刀,猜不出她是何身份,不敢掙紮,仍是滿臉堆著討好的笑容。
    霍七郎迷惑地問:“這人不是送外刺補貼來的那個宦官嗎?”
    看著李元瑛的眼色,男子賠笑道:“小民姓趙名元寶,外號趙酒胡,這胡須乃是天生的,那天是受大王差遣,剃了胡子裝作宦官,如今剛長出一半。”
    霍七郎更迷惑了。李元瑛帶著眾屬下走進閣樓,此樓外觀還搭著架子,內部桌席齊全,已然修繕完畢,是一座恢宏典雅的複古風觀景閣。
    今日約好的客人們尚未來到,李元瑛落座之後,索性將真相告知霍七郎:“宦官是假的,外刺補貼也是假的,長安那男人再不願見到我,怎麽會良心發現送來補貼。”
    霍七郎驚訝地問:“那絹帛到底是誰送的?”
    “是我自己。”
    李元瑛飲了一口趙酒胡呈上來的茶水,“若維持原有的局麵,韶王不過是被流放到邊疆軟禁的棄子,劉昆和阮自明會聯手監控壓製我。但隻要皇帝改變心意,他們就不得不拿出對待皇嗣的態度,如此我才能真正參與幽州政局,具備足夠的吸引力拉攏將領和幕僚。”
    回憶當時外刺補貼到府的盛況,霍七郎驚愕至極,問:“可公開送補貼的事那麽多人看見了,難道就不怕長安得知全是演戲?”
    李元瑛道:“阮自明已與我結盟,旁人不會特意派驛使去長安再與皇帝確認一遍,有沒有送東西給兒子。倘若民間有人將此事當作趣聞傳播,消息跟著商隊之類傳到長安,再間接傳入宮中,至少需要一年。屆時大局已定,被他知曉也無妨。首都與邊疆之間路途遙遠,書信難通,我亦可以反過來利用。”
    “那你弟弟被封為親王,舅舅封國公,都是編造出來的假話嗎?”
    李元瑛淡然一笑:“那倒是真消息,但凡扯謊,總要真假參半,才能迷惑目標。”
    霍七郎震驚得啞口無言,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愣了一會兒神,看向站在旁邊殷勤奉茶的趙元寶,感慨道:“你也是個膽大包天的貨,敢跟著編造驚天大謊。”
    趙元寶笑道:“為助大王得勢,趙酒胡願傾盡全力。”
    袁少伯道:“他是揚州的大茶商,商賈無利不起早。在中原,茶葉已成為鹽米一樣的百姓日用必需品,然而在邊疆還沒有流行起來,隻要他能進駐幽州,投這一注,可獲百倍身家。可惜劉昆目光短淺,自己喝不習慣,視作騙人的東西拒絕。”
    趙元寶恭敬地朝李元瑛叉手作揖:“多虧大王帶著一府長安人遷居至此,連帶喝茶的習慣也一並帶來,如今幽州人競相模仿王府的穿著打扮,飲茶也漸漸有了風行的苗頭。”
    李元瑛品著趙元寶從揚州運來的新團茶,緩聲道:“其實最有價值的還是後代前途吧。”
    趙元寶收起笑容,神情嚴肅地道:“商賈即便富甲一方,地位依舊低賤,後代不得入仕。為了幾個犬子有讀書科考的資格,錢財皆如糞土,元寶願壓上自己的人頭。”
    霍七郎明白了,趙酒胡這種巨賈想改變不入流的身份,在藩鎮或是官員身上花再多錢都是沒用的,隻有投資有能力的皇子才有希望,同樣是一種豪賭,隻不過與她鬥雞走狗押注的錢有天壤之別。
    閣樓外遠遠傳來馬蹄聲,袁少伯傾聽片刻,示意眾人停止交談,說道:“客人來了。”
    李元瑛再度叮囑霍七郎:“把嘴閉緊,當自己是個啞巴。”
    陸續有人微服騎馬從各個方向趕來此處,其中有幾人霍七郎也曾見過,是在劉昆舉辦的晚宴上見過的各州將領以及胡人使者。
    霍七郎弓著腰,壓低聲音在李元瑛耳邊道:“我最後再說一句。”
    李元瑛皺起眉頭:“快點。”
    “大王的乳名……這就叫‘狐假虎威’嗎?”
    李元瑛冷冷掃了她一眼,未再作聲。
    此處荒廢的夯土台便是戰國時燕國留下的遺址——黃金台。史書記載,燕昭王為郭隗築黃金台,借由以此台招賢納士,天下俊彥紛紛投奔。千金買骨,士爭湊燕,燕國由此興盛富強,後人將黃金台稱作幽州台,將其視為上古明君禮賢下士的象征。
    這觀景閣乃是後人為了憑吊往昔而建,天寶之亂後遭廢棄,後由韶王在背後出資重修,作為他在城外活動的秘密據點。閣樓的匾額題字即為《幽州台》,楹聯則是陳子昂的大作《登幽州台歌》。
    陳子昂憑今吊古,哀歎自身的政治才幹無人賞識,引發無數懷才不遇之人的感慨。唐廷冗員眾多,沉屙難愈,進士科被世家大族所壟斷,許多無法在長安出仕的人唯有遠赴邊疆另尋出路。
    韶王重修幽州台,其意便是仿效燕昭王選賢進能,暗中收攏碩學異能、高人逸士為己所用。再憑借一出“自送絹帛”的陽謀,從被流放的棄子身份東山再起。
    秘密會議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眾人商議定了借劉昆牙兵謀反之機動手。劉昆雖為節度使,但將領們於蠻荒的邊疆帶兵,晉升途徑終不如長安,有野心的武將心中皆懷有出將入相的夢想,如能助韶王代替劉昆,日後便是從龍之功。
    烏鴉報喜,始有周興。
    韶王府上空鴉群盤旋的奇事已在城內傳揚開來,眾人心中揣度,這位美貌出眾的皇子大約身負天命,注定不凡。李元瑛麾下已招攬巨賈富豪資助兵餉,又有烏古可汗送的義子在手,並且將牙兵們的動向摸得一清二楚,天時、地利、人和,隻待良機。
    商議妥當之後,眾人悄然離去,袁少伯領了任務,率領韶王府的親兵埋伏於城中響應,命宋映輝接替自己守衛主上。
    李元瑛登上幽州台的第三層,憑欄眺望南方,佇立許久。天空陰雲密布,霍七郎陪他看了一會兒,實不知除了那個荒草叢生的夯土台基,究竟有什麽好看的,幽州城明明在觀景台的北方。
    “還有要等的客人嗎?”她問。
    李元瑛搖了搖頭,扶著樓梯欄杆緩緩走下去了。
    為防走漏風聲,李元瑛帶著霍七郎坐牛車沿原路返回,路上她格外沉默,以至於李元瑛都覺得有些異常。
    “你覺得計劃有紕漏?”他問道。
    霍七郎搖頭:“大王足智多謀,聽著很是周全。”話雖如此,她臉上神情卻明顯不如來時開朗。
    李元瑛揣摩不透她的心思,問道:“有話直說,這不是你自己的要求?倘若想在這件事裏分一杯羹,隻管開口。”
    霍七郎搖了搖頭,難得流露出一絲類似擔憂的神色,她沉思了許久,直視李元瑛的眼睛,問道:“烏古可汗索要什麽利益?他不會白白送個兒子又借兵,事成之後,大王是答應割讓邊境土地,還是允許契丹騎兵劫掠幽州城?”
    李元瑛恍然大悟,聯想到她的出身,以及唐廷曾借兵回紇的往事,他安撫道:“你放心。可汗想要的東西,正是趙酒胡欲出手的貨物。契丹人想用胡地產的馬匹,交換南方出產的團茶,進行茶馬貿易。”
    霍七郎一愣:“那番酋喜歡喝茶?”
    李元瑛道:“劉昆不識貨,烏古可汗卻是識貨的,茶葉不僅能提神解乏,沒有新鮮蔬果的冬天,喝茶還能緩解諸多麻煩的病症,正是胡人所需的良藥。而我日後獲得胡地產的戰馬,步兵便可以變成精銳騎兵了。
    契丹不在乎鄰居的節度使是誰,隻要能促成長期交易,雙方皆有利可圖。我是個陰謀家,所行之事稱不上公義正道,但能和平解決的事,最好不要流血。”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是否該提及那事,稍頃後道:“自從那年目睹母親離世,我看到有人那麽出血就會渾身木僵,寶珠雖然年幼,卻比我堅強得多。”
    仔細思索他的話後,霍七郎長舒一口氣,肩膀鬆弛下來,臉上露出些許笑容:“大王當時舍不得出手玉勒騅,原來是茶葉交易更劃算啊。”
    再次以女裝形象混過城門檢查,回到城中燕都坊外宅,李元瑛已經累得難以支撐,決定不再回府,在外宅多住兩日。
    依照之前的計劃,袁少伯將駐留韶王府和跟隨來的儀仗親兵分作幾批,趁夜色一批批分次帶走,僅留下十來個精銳護衛主上。他也隨之離去,讓自己的副將宋映輝代為指揮。
    黃孝寧、宇文讓等人入駐外宅執勤,得知外宅無外室的真相,又震驚地瞧著穿裙裝的霍七郎飄過眼前,眼珠子險些掉落在地。
    徐興曾跟她一同執行過任務,更是驚得好半晌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追問:“年初我在燕都坊見過那名帶冪籬的高個女子,原來就是你?!”
    為了維護雇主在其侍衛眼中的光輝形象,霍七郎痛快承認了,又隨口胡扯:“沒錯,正是在下。等熟悉過這外宅的業務,就該輪到你們穿女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