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第 1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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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孝寧斷了兩根指頭,徐來丟了一隻耳朵,外觀總算能與他一模一樣的兄弟徐興區分開來。他們是戰場上的幸運兒,令人痛惜的是,宋映輝當夜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
    能征善戰的劉勉被袁典軍一矛捅了個對穿,右廂兵馬使張繼方趁機一舉攻下子城,將酷虐的前上司劉昆連根鏟除,劉氏家族隨之覆滅,節度使府內再次人頭滾滾。
    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張繼方剛拿到節度使寶印,還沒來得及宣布原上司的罪行,為自己下克上的嘩變行為申辯,薊、媯、檀、易、定等各州將領已率領州兵包圍了幽州城。張繼方這才恍然驚覺,背後有人設下了一個更龐大的局,他十分知趣,立刻投降,親自前往韶王府獻印請罪。
    等到契丹可汗的兩千騎兵在北方邊境遊蕩時,韶王李元瑛已然牢牢地掌控住了幽州的局勢,沒給他們入境的機會。
    幽州城的軍民對此坦然接受,此地從上到下崇信佛教,篤信因果與征兆,早在軍變前幾日,盤旋在韶王府上空的烏鴉群已經清楚昭示了天命:自從踏入幽州之境,這位李姓皇子注定要接管祖宗打下的土地。
    與前些任的節度使不同,韶王並未向朝廷上表請封,仍謙虛低調地保持著“幽州刺史”的官名。監軍使阮自明緘默不語,默認了李元瑛接管劉昆的首腦地位,誰是真正的幽州節度使,所有人心知肚明。
    十日之後,在此戰中陣亡將士的葬禮如期舉行。韶王身著素服,親自為他們扶棺。死於劉勉之手的采露的屍身也被收斂回來,與其他陣亡將士一起,以軍禮下葬。
    霍七郎撐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前來出席葬禮。在宇文讓的棺材麵前,她小聲咕噥道:“早跟你說過了,拚命掙勳功有什麽意思?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不如趁著有命在,去酒樓多吃兩頓好的。”
    她從懷裏摸索了一番,稍稍掀開棺材蓋,往縫隙裏扔了些東西,再重新蓋好。或許是由於重傷未愈動作遲緩,做得不夠隱蔽,一回頭便對上李元瑛詫異的目光:“你往裏麵扔了什麽?!”
    霍七郎咧嘴笑道:“幾粒骰子而已。這小子以後不用再執勤,可以肆無忌憚地玩一玩了。”
    李元瑛神色複雜,垂下眼睛思忖了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未再追究。事死如事生,如今他除了為這些犧牲者追贈官職,給遺孤予以撫恤外,也並不能再為他們做更多了。這家夥是宇文讓生前的同袍戰友,給他添一件博戲玩具陪葬,荒唐中又有一層灑脫。
    送葬的隊伍肅穆地佇立在兩側,陽光傾灑,鱗甲閃耀著金光。伴隨著莊嚴而低沉的軍樂鼓聲,靈柩被緩緩放入墓穴。李元瑛心緒萬千,沉思人死後是否真的需要官職虛名。正如自己的母親,亡故後雖被追封為皇後,但無論身後如何榮耀尊崇,其兒女卻再也見不到她的麵容了。
    遷入子城之後,幽州刺史、韶王瑛宣布免一年田賦,重修憫忠寺,以此平定民心。此時就算外刺補貼之事意外暴露,李元瑛已降服驕兵悍將,手握盧龍軍十萬兵馬,無需再擔心皇帝突然派人來賜鴆酒了。
    霍七郎在頂頭上司的床上躺著,吃他的飯,花他的錢,享受他婢女的貼心照料,心寬意爽地把傷養了個七八成。
    李元瑛卻毫無喘息之機。
    掌握兵權與內庫後,仍有數不清的事要決斷:將自己手下的心腹親兵和幕僚安置到各個重要位置,審閱土地與人口籍冊,與契丹簽訂茶馬互市的契約,想辦法平衡兵費和賦稅……他需要忙碌的事務太多,久病的身體難以支撐如此沉重的政務,隻得在正殿擺一張軟榻,時常躺著辦公。
    這一日,他特意給霍七郎放了一天假,遣她出門遊玩,然後召醫師前來寢殿診脈。朱敏和見韶王倚著靠枕半躺在床上,屏風撤去了,袁少伯、李成蔭等人站在他床前侍奉。
    這二人如今已分別身為都押衙兵馬使和支度副使,位高權重,政務繁忙,除了向李元瑛匯報公務外,不再像以前那樣整日待在府中。連於夫人和厲夫人也隨侍身前,室內卻沒有別的婢女和內侍。
    朱敏和感覺氣氛有些異樣,仔細診脈後,如往常開了藥方,讓童子按方取藥炮製碾碎。李成蔭命童子先出去,稍後再說煎藥的事。
    李元瑛凝視朱敏和片刻,緩聲道:“朱大夫在我身邊服侍有些年頭了。”
    朱敏和謙虛而謹慎地道:“朱某醫術低微,未能照顧好大王,心中有愧。”他悄悄窺視著李元瑛的神色,未見有何變化,但袁少伯的手卻始終按在刀柄上。
    李元瑛繼續道:“自從來到幽州,因水土不服,我一直覺得身體不適,這些日子勞煩朱大夫忙前忙後,最近這一個多月,你都沒找到機會向長安寫信報平安了吧。”
    朱敏和心頭突地一跳,一邊低頭下拜,一邊用餘光瞄向窗外,卻見長槍的影子在窗欞後晃動。
    “今後無須你在房頂上監護我的病情了。”李元瑛平靜地道:“為了犒賞朱大夫的功勞,我有件東西要贈予你,是從長安遠道送來的。”
    朱敏和知道事情已然敗露,渾身冷汗嘩地湧了出來,刹那間便濕透了衣裳,順著額頭流淌下來。他雖學過輕功,卻達不到高手境界,光天化日之下,逃不出士兵的封鎖。隻不知韶王是從何時察覺自己潛伏在他身邊的,竟然一直不露聲色。
    袁少伯解開包袱,拿出一個尺把長的四方木盒,盒中隱隱約約透出些令人作嘔的氣息。厲夫人扭過頭去,似乎不願目睹盒中之物。
    “自己打開吧。”袁少伯上前幾步,遞出木盒。
    朱敏和明白今日便是死期,不知盒中是毒酒還是匕首,索性雙手接過,打開盒蓋。隻見裏麵半盒皆是白霜般的鹽,而鹽中半埋著一顆幹枯的人頭。
    朱敏和手一抖,木盒落在地上摔裂了,人頭滾落在地。他後退幾步,定睛細看,待看清頭顱的麵容之後,朱敏和胸腔中忽然赫赫作響,發出似哭似笑的怪異聲響,他衝上去捧起人頭,臉上湧出幾近扭曲的快意笑容。
    李元瑛坦然道:“我在長安所用的刺客搬家了,查明你家的舊案,安排新人來做這件事,頗費了一番周折,因而拖延到此時才將禮物送至幽州。”
    朱敏和幾乎充耳不聞,又哭又笑地丟下人頭,衝著東南方向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高聲叫嚷道:“阿耶,阿娘,你們的大仇終於得報了!”接著伏地痛哭起來,大殿之中回蕩著他淒慘的哀哭聲。
    哭了片刻,他向著韶王膝行而去,四肢伏地,大聲道:“大王為敏和誅殺世仇,敏和今後便是大王的死士,肝腦塗地,不敢有負!”
    李元瑛道:“倒也沒什麽特別需要你做的事,隻想知道你下一封寫給長安的信是什麽內容。”
    朱敏和以袖拭淚,強行穩住心神,揣度形勢思索了片刻,鄭重地道:“大王毋庸置疑是皇室血脈,罹患的疾病乃是李唐皇室世襲之疾——頭風症。日常所服藥物也是治療頭風的老方子,此乃敏和與幽州名醫會診後的定論。”
    李元瑛點了點頭,唇邊浮現出一絲譏諷的笑意,低聲道:“聖人收到信後,應當能稍微寬心些。”
    如今朝廷明麵上派來的官吏監軍使阮自明,和暗地裏的探子朱敏和皆已收歸麾下,向長安傳遞消息的渠道已經全部掌握在手中,雖算不上高枕無憂,也可以安心一陣子了。
    李元瑛再向朱敏和發問:“我今日還想聽到些真話,請朱大夫直言相告,不要再用話術來寬慰了。我的病如今究竟怎樣?”
    朱敏和麵色沉重,沉吟不語。身為韶王的隨身醫師,幾乎每天都會為他診脈,可說是除了本人以外,最了解他身體狀況的人。當時崔王妃投毒案發,他也暗中吃了一驚,但事後想向長安稟報時,卻因府邸規矩森嚴,周圍皆是耳目,一直沒能寄出密信。
    李元瑛事後一直在服用金銀花和甘草熬製的解毒湯藥,雖是出自自己的藥方,但他心裏很清楚療效如何。
    朱敏和肅然道:“大王曾經體魄強健,本能安享高壽,然而中毒日久月深,砒霜損壞了根基,即便精心調養,也難以恢複如初……”
    他定了定神,為報答韶王的恩義,明知他沒有子嗣,仍實言相告,提醒道:“應盡早選定箕裘相繼之人。”
    雖已隱約預料到結果,但聽到如此直白的診斷,韶王的心腹們仍忍不住流露出哀傷之色,厲夫人以袖遮麵,無聲掩泣。崔令容投毒行刺雖被識破,但其實已算成功了九成。
    唯有李元瑛神色從容,心平氣和地對朱敏和道:“有勞大夫了,下去吧。”
    朱敏和再度向他叩首,以衣襟裹住人頭,倒退著出門去了。
    李元瑛倚著靠枕沉思了許久,對眾人道:“我有些事要安排,你們認真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