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第 1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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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傷的霍七郎一聲響徹雲霄的咆哮之後,精疲力竭的眾侍衛知道最後的時刻已然來臨,緊跟著爆發出負傷猛獸般的怒吼:
“宋映輝盡責!”
“黃孝寧盡責!”
“徐來\徐興盡責!”
牙兵們被這些戰士悍不畏死的豪邁氣勢所震懾,一時站定了不再衝鋒——鎮守南門的這名陌刀猛將已是強弩之末,隻要稍微等待片刻,她自會因流盡鮮血倒地身亡。
李元瑛的視線全被霍七郎身上如噴泉般湧出的血流所占據,止不住渾身惡寒,顫抖不休,再也支撐不住,幾近癱倒在地。
他的人生猶如一條危機四伏的漆黑窄道,若不奮力搶奪便會敗落,而敗落則注定慘死。宮牆內冤魂不散的血塗鬼,被活埋在陵墓中的胞妹……
血紅色的回憶洶湧反噬:母親全身浸泡在血泊之中,慘白的麵孔,急促的呼吸,濃稠的血漿從床榻流向地板,寶珠聲嘶力竭的哭聲……難道這是他命中注定要遭受的詛咒,要再次眼睜睜看著一個女子流盡鮮血而亡?
可還有任何挽救的可能?任何阻止生命之源流失的手段?
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一段話,每個字都清晰無比,那是霍七郎的聲音:“湯劑止血效果有限,如果出血量很大,直接用手按壓傷口,在靠近心髒的一端捆紮布條……”
要止血!要止血!與母親不同,她所受的是外傷,還有一線生機。
李元瑛已然站立不住,四肢著地,向著重傷的霍七郎匍匐過去。於夫人沒能拉住他,羽箭不斷從頭頂掠過,敵人已存了斬盡殺絕的心思,就算投降也是必死無疑。
霍七郎隻覺頭暈目眩,耳鳴陣陣,力量隨著失血快速流失,就算要同歸於盡,也要在死前多帶幾個人下去……她正如此想著,忽然有一雙手攬住了負傷的那條腿。
她正要反手剁下,卻感覺到那雙冰冷的手緊緊地按在大腿內側的傷口上,用力將泉湧般的鮮血壓在體內。血漿打滑,手指滑著嵌入傷口內部,鼓動的血脈竟然和心跳節奏一致。
要捆紮,要布條……李元瑛一手壓著傷口內的出血源,一手顫抖著往自己頭臉上摸索,傷口噴出的溫熱鮮血同時將他染紅。扯下頭上的抹額,他手口並用,將這條嵌著玉片的絲帶狠狠勒在她大腿根部。
“對!對!就是那麽幹!用力!真乖……”
霍七郎已猜到那雙手的主人是誰,臉上浮現出意外的驚喜笑容,她繼續揮舞陌刀,將眼前的敵人逼退,為他的急救操作留出間隙。將抹額打結後,李元瑛試著鬆開手,湧泉般的血流竟然真的止住了。
“行了,退後!”霍七郎一聲令下,他知道自己礙事,毫不遲疑,手腳並用退回屋內。
雖已流失了不少鮮血,但有止血帶暫時壓製,還可以再堅持一陣。絕處逢生,霍七郎振奮精神,高聲對敵人吼道:“老七就是天生命硬,擋刀擋槍擋煞,來啊!再戰!”
一邊吼一邊退了兩步,將敵軍引至回廊,她猛揮陌刀,將全身力氣灌注在這件巨型兵刃上,砸向廊柱。這一擊剛猛絕倫,木柱當即從中折斷,回廊之上的大片屋簷隨之坍塌,塵土飛揚,瞬間淹沒了十幾名牙兵,屍體和殘瓦斷梁將南門堵住。
霍七郎暫時得以抽身,穿越屋宇,再奔向北門支援。有她這等強援頂上,眾人精神大振,瀕臨崩潰的防線再度支撐住了。
此時身在院牆外的劉勉感到坐立難安,小小一座院落,派進去的兵將已逾百人,不僅沒能攻克據點,還有幾個完全被嚇破膽的牙兵不顧斬首之責,從裏麵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
劉勉罵了一句髒話,對身邊的什將下令:“將裏麵的廢物撤出來,直接放火燒!”
那什將心想這條街都是木構建築,放火之後恐怕會牽連整個裏坊,然而主將已經下令,哪裏敢有半點違逆,即刻著人去準備火油。可剛剛跑出去五步,就被一支破甲箭插在胸口,仰麵而倒。
劉勉一驚,尚未及反應,鋪天蓋地的箭雨已經從天而降。他身邊的親兵連忙持盾防守,護住主將。一輪齊射過後,隆隆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街道另一頭揚起大片塵土,仿若北境的沙塵暴來襲。
塵暴之中,一隊精銳騎兵疾馳而來,彎弓射出第二輪箭雨,距離拉近到二百步之內時,已能看清這隊人馬穿著王府戰袍,他們收起弓矢,齊齊抄起長槍,迅猛地攻向敵軍。
牙兵們措手不及,被騎兵踐踏衝撞開來,率領騎兵衝鋒的人正是韶王府典軍袁少伯——援兵總算趕到了。劉勉心想王府總共才一百多個侍衛在冊,並且全是步兵,不知他們從何處弄來那麽多良馬。
他亦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一驚之後並不慌張,畢竟這裏不是長安,幽州城內是他們劉家的地盤。正要下令重整隊形,派人去調集更多牙兵,卻有一名傳令兵滿臉驚慌地來報:“都將!子城遭襲,右廂兵馬使反了!節帥命您趕緊回防!”
“什麽?!”
劉勉頓時勃然變色,他預料到韶王可能會垂死掙紮,卻未曾想在這種時刻遭遇謀反。子城是劉昆的老巢,節度使府的所在,此時劉勉再也顧不得這間外宅,立刻下令所有人撤離燕都坊,迅速前往城南回防。
但袁少伯並未給他這個選項,在身側兩騎的護衛之下,他徑直穿過敵陣,用一丈八尺長的馬槊刺中了劉勉的後心,戰馬馳騁的衝撞力加上他的巨力,劉勉雖身著明光鎧,卻依然被矛尖貫穿,袁少伯怒喝一聲,將他從馬上挑落下來。
劉勉旗下的左衛牙兵本就在外宅死傷慘重,見主將身亡,登時失去了鬥誌,被王府騎兵一路驅趕追殺,狼狽地從燕都坊逃了出去。
袁少伯接到報信火速回防,心中掛念著韶王的安危,無意繼續窮追猛打,勒馬返回外宅。隻見庭院中滿地皆是屍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肚破腸流,每一寸土壤都被血漿染成暗紫色,影壁上甚至還掛著腸子。
袁少伯心驚肉跳,不知韶王是否還幸存,帶眾兵將衝向中庭,屋宇回廊已然坍塌,他們繞到北邊,見宋映輝身中多箭,倚著廊柱,黃孝寧正在為他包紮,徐來和徐興兄弟左右攙扶著李元瑛,試圖讓他緩緩起身。
“主上!”袁少伯還刀入鞘,奔到他身前,“末將來遲了!您……”
李元瑛與其他侍衛一樣,頭臉上糊滿了鮮血,一時難以分辨何處受了傷,他疲憊地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的血。派軍醫來善後……”
袁少伯再向室內望去,猶如血人般的霍七郎撐著陌刀,一瘸一拐地朝向牆邊走過去。宇文讓靜靜地側臥在破窗邊,仿佛那一日相伴出門作樂大醉之後睡著了一般。
她嗓子已經吼到嘶啞了,喊道:“喂!這次別指望我再扛你回去了。”
宇文讓一動不動。霍七郎輕輕踢了他一腳,他翻身仰臥過來,雙眼的瞳孔已然擴散了。醉臥沙場君莫笑,不管喝多少醋湯解酒,這個年輕人再也無法清醒地起身了。
霍七郎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坐倒,陌刀鏘啷一聲掉落在地上。十年後的這一戰,援軍終於及時趕到了,她以為自己會感到釋然,然而卻是一種莫可名狀的空虛,仿佛那些年的記憶與情緒已隨著血液流走,茫茫然不知身處何年何月。
袁少伯指揮侍衛們將傷者抬回王府救治,霍七郎被人攙扶著出門,餘光看見康思默穿著一身牙兵的衣裳,正擠在人群中探頭探腦,她渾身一震,掙紮著想要奪刀砍人,被袁少伯輕輕攔下。
“多虧了通事及時趕來向我報信,否則再晚片刻,就全軍覆沒了。”
霍七郎又是一陣茫然,看著那卷毛蠻子衝自己擠眉弄眼地賣弄。
李元瑛經過她身邊,輕聲道:“我授權他一旦感到有任何異常,立刻逃走求援,膽小之人往往直覺敏銳,即便不能參戰,亦有其用處。”
霍七郎回想夜宴上那次煙花意外,康思默也是早早腳底抹油,事後卻並沒有被追責,她似乎有些明白了。這頭狡猾的狐狸,總是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傷者與陣亡者被分別放在騾車上運送,家令親自趕著馬車過來迎接,李元瑛登車之前,回頭朝霍七郎望了一眼,袁少伯會意,命人把她抬到王的車裏。
霍七郎躺在波斯厚地毯上,車廂晃動,加上失血帶來的眩暈,仿佛躺在一艘小船上。李元瑛再也無法維持端莊的坐姿,抱膝倚靠在車廂壁上,盯著她的臉出神。
雖然已經緊急捆紮了抹額止血,但她腿上那道巨大的傷口仍在緩緩滲血,沾濕了地毯。他不敢往她下身看,當時手指滑進創口深處的觸覺深深蝕刻在記憶中,稍一回想就感到毛骨悚然,幾欲昏厥。
霍七郎道:“回去以後,請幫我跟厲夫人借一副最細的針線。”
李元瑛仍沒有回神:“什麽?”
霍七郎呼吸短促,喃喃說道:“今日要做點針線活,不是自誇,老七的女紅在師門裏僅次於韋大,未必輸給王妃。”
李元瑛已然懂了,仍不敢細想針線在皮肉裏穿梭的景象,說道:“府中有專業的軍醫。”
“交給他們,我這條腿就算廢了。”
她望見李元瑛頭臉上都是自己的血,如美玉蒙塵,伸手拉著他的衣襟,想用袖子給他擦拭,結果卻蹭得更髒了。
“我叫你突圍的時候,你居然不聽我的命令。”李元瑛用一種麻木且不滿的聲音抱怨。
霍七郎輕聲反問道:“怎麽著,大王要扣我工錢?”
李元瑛感到一陣虛脫無力。是啊,還能拿她如何呢?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今日有數名多年陪伴身邊的忠臣死士犧牲,他心中充滿了混亂與悲傷,雖欲立刻倒頭昏死過去,可後續仍有許許多多的事需要親自定奪。
如今玉龍毀折,換得眼前這人一線生機,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霍七郎微笑著調侃道:“我把你的寶劍砍壞了,不過……當時似乎聽見有誰當眾喊了一聲‘七郎’?我怎麽記得某人說過……
她切換聲線,以惟妙惟肖的嗓音模仿李元瑛:“就算被割斷喉嚨,我也絕不會叫你一聲!”
李元瑛望著這張因失血而慘白如紙的臉,人明明虛弱到隻能躺著喘氣了,卻依舊絮絮不休地開著玩笑,不肯停歇。
臉上已做不出任何表情,心中卻翻卷著萬丈激浪一般的情緒,木然沉默了片刻,李元瑛開口道:“無論怎樣,你都不肯閉嘴,是吧。”
霍七郎正要再說些別的打趣,告訴他這隻是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不昏睡過去,李元瑛俯身下來,用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