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第 1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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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壺被岐王妃的婢女喚走之後,所有舞姬都很亢奮。
    住在霓裳院、清歌院等地的家妓們,除了被當作禮物送給賓客,或是年老色衰後發賣給牙儈,從無一人能夠脫離賤籍,離開王府重獲自由。而玉壺憑借其天生麗質的容顏、柔順溫婉的性情以及出類拔萃的舞藝,終於在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
    米摩延一手扶著寶珠後腰,以免她練習下腰時受傷,一麵殷切地叮囑:“聽到了嗎?玉壺是獲得公子的寵愛,才有此機緣。倘若你練好舞藝,得到主人垂青,那脫籍不是更加容易?先從金桂宴上活下來,以後的事以後再想。”
    寶珠已將身體伸展到所能忍受的極限,難受得齜牙咧嘴,表情毫無美感可言。但對米摩延的這番建言,她並沒有予以回應。
    今日她親耳聽過岐王夫婦的交談,心中總是隱隱有一絲不祥的預感。玉壺為人和善,雖向她隱瞞金桂宴的真相,但寶珠理解她身為奴婢,有些隱秘之事確實不能交淺言深。
    她還記得幼年時身邊那名叫睿安的內侍,在向她提起“血塗鬼”後,便無聲無息地失蹤了,事後連名字都沒人敢提及。
    倘若玉壺能借此機會脫籍,成為嗣王的妾室,起碼不用再去酒宴陪客。但事情當真會如此順利嗎?
    練習完畢,渾身汗津津的寶珠掀開了食盒。這些慣於見風使舵、捧高踩低的嬤嬤,向來是順風倒的牆頭草,見誰得寵便著意討好。今日給她留的飧食比初來乍到時豐盛多了,甚至考慮到她伺候主人歸來時天色已晚,可能要吃冷飯,因此預備的是涼了也美味的菜肴。
    一碟玉膾金齏,一碟剔骨鵝肉,一碟羊皮花絲,一碗冷蟾兒羹,還有兩個螃蟹餡的畢羅。
    “畢羅隻能吃一……”米摩延話還沒說完,寶珠已一口一個,全塞進嘴裏去了。
    “他鍾情於戴玉臂環的觀音,倘若我失之豐腴,戴不住臂環,‘楊柳小蠻腰’是活不下去的。”一句話,便將米摩延的嘴堵上了。
    天色黑透以後,寶珠和米摩延二人又被傳喚,前往夜宴上跳了一回雙人舞,之後便返回霓裳院歇息了。這一夜似乎與往常沒什麽區別,然而夜半時分,玉壺回來了。
    她是被人抬回來的。岐王妃召見她後,斥責其“狐媚惑主、習染王孫”,帶壞了世子繼輝,命玉壺跪在庭院中反省思過。其後又命自己的心腹奴婢“打爛她惑人的嘴臉”。
    家妓們常受掌摑、罰跪、捧碗等懲處,然而玉壺此次所遭受的傷勢卻是致命的。她的兩頰被戒尺反複抽打,直至血肉模糊,以至於露出森白的臼齒,劇痛之下,人已陷入昏迷。
    這傷勢絕對無法自愈,玉壺的室友悲痛難耐,哭著給她喂水,那水卻順著腮部的缺口,混著鮮血流淌而出,無法入喉。
    寶珠立刻想起李昱曾對妻子輕描淡寫說的那句話:“隻要能管住兒子不往祥雲堂跑,隨你如何處置。”岐王妃照做了。
    兩日之後,曾經明眸皓齒、花容月貌的美人已麵目全非,整個腦袋腫脹青紫,膿血四溢,竟脹至常人兩倍大小,仿佛落入洛河浸泡漲大的浮屍。前去探病的姐妹隻瞧了一眼,便被嚇得哭著倉皇而逃。所有人心知肚明,她是必死無疑了。
    子夜時分,飽受折磨的玉壺發出瀕死的慘叫。
    詭異的是,那並非玉壺本人的嗓音,而是尖銳淒厲,仿佛從地獄深淵中傳出的鬼物咆哮。
    “月將升,日將落,檿弧箕箙,王裔盡絕!”
    夜梟嘯叫般的尖叫貫穿整個霓裳院,利刃般刺破夜空,遠遠地傳了出去。
    “月將升,日將落,檿弧箕箙,王裔盡絕!”
    陰風慘慘,重傷垂死的女人重複著這句詭秘莫測的不祥話語,似預言,又似詛咒。
    在有嚴苛避諱的王府,對太陽不敬必將引來禍患。驚恐的室友試圖捂住玉壺的嘴,阻止她繼續發聲。傷者早已失去意識,然而那聲音卻從她扭曲變形的五官中擠出,從破潰流膿的傷口中溢出。所有聽到這淒厲叫聲的人皆嚇得寒毛直豎,裹著被褥瑟瑟發抖。
    寶珠和米摩延亦是如此。兩個人並排躺在榻上,兩隻冰冷的手緊緊相握,彼此從對方那裏汲取並不存在的安全感。
    無論是美貌過人、性情柔順,或是才藝非凡,在這場殘酷的死亡遊戲中,被迫參與者無論多麽努力,達成上位者所訂立的嚴苛規矩,最後仍難逃劫數。豐腴或纖瘦,熱情或貞靜,賢惠或嫵媚,實則無關緊要,他們可以隨心所欲改變遊戲規則。
    “月將升,日將落,檿弧箕箙,王裔盡絕!”
    淒厲的叫聲無孔不入地鑽進屋裏。米摩延嗓音顫抖,悄聲問:“那是什麽意思?”
    寶珠低聲答道:“那是周幽王亡國時民間流傳的讖語:月亮即將升起,而太陽會隕落。當桑木做的弓和箕草編織的箭囊出現時,王的後裔便要滅絕了。”
    玉壺瀕死的叫聲沒有持續多久,外麵來了幾個侍衛,悄悄用枕頭將她捂死了,而後把屍身拖出院落。一切歸於平靜,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隻留下無邊無際而寂靜無聲的恐懼。
    米摩延眼底的絕望再度浮現,喃喃自語道:“她終於從這裏逃出去了。”
    寶珠問:“他們會好好安葬她嗎?”
    米摩延輕聲說:“慣例是後門的人負責處理身後事,頭發、牙齒,年輕女屍有很多可以賣錢的途徑。”
    寶珠默默地想:原來她不僅生前受獅虎剝削享用,死了以後,還會被貪婪的禿鷲和野狗所分食,由皮至骨,一絲不留。
    寶珠再度望向房梁,思索桂花花神綠珠的選擇。黑暗中,她突兀地問了一句:“你也這麽想過嗎?”
    同樣凝望著頭頂房梁的米摩延,瞬間便理解了室友的意圖,他緩緩說道:“每日每夜,時時刻刻。”
    “為什麽沒有嚐試?”
    米摩延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我害怕。佛經中說了,就算自盡逃離這裏,像我這樣的倀鬼也會墜入無間地獄,爬刀山劍樹,抱赤燒銅柱,受鑊湯煮身的苦刑。”
    寶珠詫異地問:“你怎麽會是倀鬼?”
    米摩延悲戚地道:“自我來到這裏,每一年的觀音奴皆由我親自傳授柘枝舞,每一次赴宴領死都由我為其梳妝打扮。明知她們將遭受什麽,卻依然為一無所知的觀音奴送行。為了苟活,我對她們犯下這些罪孽,難道不是倀鬼的作為?”
    寶珠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無盡的愧疚與悔恨。這或許就是幸存者難以釋懷的內疚吧。
    “你絕非倀鬼,更沒有犯罪,該死的另有其人。”寶珠抬起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沉沉地道:“就算你曾有過一絲過錯,也是身不由己,我赦免你了。”
    同樣身陷牢籠,同樣為奴為婢,可聽過她這番荒謬的話,米摩延卻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力量,仿佛她當真擁有將他拉出地獄的神奇偉力,眼眶中不禁泛出熱淚。
    他哽咽著問:“我真的無罪嗎?”
    寶珠堅定地回答:“想想聖卦出現的那一刻,你我是被菩薩選中的,是世上最純真無邪的觀音奴。”
    晶瑩的淚水自眼角滑落,墜向耳邊,打濕了琉璃耳璫。是啊,在那個莊嚴神聖的時刻,他虔誠地祈禱,短暫地獲得了一生中最榮耀的身份。倘若世間真有地獄,那麽必有神佛存在。菩薩選中了他,他理應肩負使命。
    室友靜靜地啜泣。就在玉壺命喪黃泉的這個夜晚,寶珠暗自做了一個決定。
    士可殺不可辱。哪怕她最終的下場將落得與綠珠一樣,死前也要與這群滅絕人性的惡徒拚個玉石俱焚。
    次日,岐王府那日複一日的宴會照常舉行。
    劍器舞、胡旋舞、九功舞、獅子舞一曲接一曲上演,所有人皆陶然沉醉於歌舞酒色之中,樂而忘憂。
    李昱攥著白玉杯,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心中很不痛快,那毒婦竟然不知會一聲,就打殺了他最出色的領舞。想填補這種成色的美人,不知要等多久。
    舞台上二十名侍衛身穿印有鱗甲的緊身衣,分成兩列,邁著雄健有力的舞步,模仿金戈鐵馬的戰場廝殺,樂師們奮力敲響大鼓,場麵氣勢磅礴。是《秦王破陣樂》。
    丹鳥跪坐在他跟前,向來如雕塑般沉默的她,忽然發出一聲輕笑。
    李昱醉醺醺地問:“鳥兒,你因何發笑?”
    “我笑這些布衣家丁沐猴而冠,竟敢佯裝‘天可汗’的武士。”寶珠唇邊浮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輕蔑笑意。
    李昱不禁皺起眉頭。他知道這少女出身長安宮廷教坊,理應旁觀過供皇室欣賞的各種舞樂,眼光自當挑剔,非尋常可比。而太宗皇帝是所有李姓子孫心目中最崇敬的祖先,更是他們奉若神明的至高理想與精神寄托。
    他含混不清地問:“那依你之見,這《破陣樂》應當如何……如何調整改動,方能配得上祖宗的赫赫功業?”
    寶珠背脊挺直,侃侃而談:“遙想當年,太宗陛下以弱冠之齡,手持巨闕天弓、四羽大箭,率軍圍困洛陽王世充。而後又親率三千玄甲軍於虎牢關擊破竇建德,流血滿袖,灑而複戰。一戰擒雙王,威震天下,功蓋八方。太宗陛下親自設計了《秦王破陣樂舞圖》,舞者達數百之眾,穿甲持戟往來擊刺,戰陣排列瞬息萬變。陛下還讓最出色的武士持弓矢扮演自己,率玄甲軍出戰的雄姿……”
    唐太宗的輝煌功業,對每個李氏子孫而言皆是耳熟能詳、銘記於心的,然而再度聽到讚頌祖先的語言,李昱仍感到熱血沸騰,心中湧起強烈的自豪與榮耀,仿佛那些震古爍今的戰績是他親手締造一般。
    寶珠凝視著他自得其樂的恍惚神情,繼續說道:“大王體內流淌著太宗陛下的真龍血脈,這裏又恰是洛陽古戰場,大王何不借此良機,複原當年的《秦王破陣樂》呢?就算沒有數百人的規模,天可汗的霸業,豈是布衣舞者能表達出來的?”
    李昱陷入沉思。因受皇權猜忌,岐王府一共隻有先皇所賜的十具鎧甲,均列入黃冊詳細記錄。十個披甲武士,頂多表演一場《小破陣樂》,與心中所期望的盛景相去甚遠。
    寶珠已經猜到他所思所想,哄誘道:“不需真正的鐵甲,隻需紙甲、藤甲之類,命工匠塑出外觀,再塗上玄色即可。祥雲堂招待的賓客都是大王的死黨,不怕他們隨口亂說。就算傳了出去,隻是紙張、竹編一類兒童取樂的玩物而已,又有何妨?”
    李昱豁然開朗,噴著酒氣笑道:“好主意,你……你真是隻聰明伶俐的小鳥啊。”他當即命令下人照此辦理,不得有誤。又叮囑了一聲:“莫讓那掃興的老嫗知道。”
    今年的極樂之宴,應該增添些新的有趣節目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