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異動(十八)陛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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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後的紫禁城銀裝素裹,宮牆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莊嚴肅穆。錦衣衛大都督王之楨身著一襲大紅行蟒袍,腰佩象征錦衣衛特殊身份的烏木鎏金繡春刀,神色凝重地站在宮門外,手中緊握著一份陳文。這份陳文詳述著郢王暴斃一案的調查進展,是他此番入宮的“名正言順”的理由。
    宮門前的守衛依舊如往常一般,身姿挺拔,目光警惕,然而王之楨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往日裏,宮衛看似整肅,其實大多隻是做個樣子,互相之間偶爾會有低聲交談,在無上官在場時,三三兩兩吹牛打屁也是常態。
    而今日不同,他們個個雙唇緊閉,眼神中似乎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緊張,仿佛都被人嚴加警告過一般,不敢出絲毫差錯。負責查驗身份的太監,在查驗王之楨腰牌時也格外仔細,拿著腰牌反複核對,還多次悄悄打量王之楨的麵龐,仿佛在尋找著什麽蛛絲馬跡。
    怎麽著,大明朝還有人敢冒充我這錦衣衛大都督?王之楨麵色沉靜,心中卻是十分不快,但他也僅僅隻是不快,因為個中緣由他不說洞若觀火,至少也是心知肚明。
    “緹帥恕罪,這幾日宮裏貴人們要求得緊,咱們這些下人也是沒法子……請稍候。”查驗完畢的太監微微欠身,語氣卻不似往日那般恭敬隨意,“您老有所不知,宮中近日加強了防衛,一切都得按規矩來。”說罷,便匆匆向宮門內走去,想必是去通報。
    王之楨微微頷首,心中暗自思忖:看來元輔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這宮裏的氣氛的確不對,隻是不知是哪一方在加強防衛……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條陳,等待著入宮的許可。寒風呼嘯著吹過,刮在臉上如刀割一般,剛剛病體初愈的王之楨卻似渾然不覺,滿心都在思索著待會兒見到皇上該如何稟報、如何措辭。
    不多時,那太監匆匆返回,尖著嗓子喊道:“皇爺口諭,宣錦衣衛大都督王之楨覲見。”王之楨聞聽此言,下意識整了整衣冠,邁著沉穩的步伐踏入宮門。
    沿著宮道前行,他發現沿途的巡邏侍衛明顯增多,崗哨之間間隔更小,眼神中透著警惕,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每隔一段路,就有兩隊侍衛交叉巡邏,配合默契,步伐整齊劃一,那沉重的腳步聲仿佛敲在王之楨的心上。
    路過禦花園時,往日裏偶爾能見到的宮女太監們,此刻也寥寥無幾。偶爾出現的幾個,也是腳步匆匆,神色緊張,手中緊握著物件,不敢有絲毫停留。就連花園中的景致,在這一片肅殺的氣氛下,也顯得格外清冷。原本嬌豔的花卉被白雪覆蓋,隻剩下幹枯的枝丫,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仿佛也在為這緊張的局勢而感到恐懼。
    終於,王之楨來到了皇帝所在的翊坤宮。宮外,又有一隊侍衛整齊地站立著,盔甲在雪光的映照下閃爍著寒光。他們的表情嚴肅,眼神堅定,緊緊盯著前方,仿佛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殿內,暖爐燒得正旺,卻驅散不了那股壓抑的氣息。
    朱翊鈞坐在正殿主座之上,麵色比前幾日更顯蠟黃,臉頰微微凹陷,眼神卻依舊銳利。看到王之楨進來,他不等王之楨行禮便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禮,王愛卿。郢王之事,調查得如何了?”皇帝的聲音顯然有些沙啞,但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王之楨卻沒管“不必多禮”的“口諭”,依然老老實實跪地行禮,之後才緩緩起身,清了清嗓子道:“陛下,郢王薨逝一案,臣等已初步查明。郢王平日耽於逸樂,身體本就虛弱,薨前服用了大量虎狼藥,最終導致樂極生悲。隻是……”
    王之楨微微頓了頓,用餘光觀察著皇帝的臉色。隻見皇帝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以一種極其冷漠的聲音道:“繼續說。”
    “此案疑點重重,郢王的藥源自王府內部,是在王府之中自製而成,其各類藥材之來源則是從京師數個藥鋪分別采買,看不出有何異常,隻能推斷為擔心被外界知曉用途,是以故意分散采買。
    不過,這背後是否有人指使,廠督與微臣俱不敢輕易斷定。臣……臣不敢欺瞞陛下,私以為郢王薨逝或許與近期朝中局勢有關。自元輔染疾後,京師內外暗流洶湧,諸多勢力似乎都在蠢蠢欲動。”王之楨一邊說著,一邊偷偷觀察皇帝的表情。
    朱翊鈞對這番說法恍如未聞,隻是輕飄飄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緹帥有話但說無妨。”
    王之楨隻覺背脊一涼,不敢怠慢,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道:“近日,禦馬監掌印李文進頻繁與外臣接觸,行為頗為可疑。據我衛番子查報,他曾深夜前往沈大學士府,密談許久。因那夜大雪紛飛,李護軍乘坐的馬車在街道上留下深深的車轍雪印,他在沈府停留了約一個時辰,將近四更天才匆匆離去。
    而且,據沈府附近另外一批眼線所言,李護軍進入沈府時行色匆匆,出來時雖麵色平靜,但步伐輕快,神色中透著一絲得意。”王之楨雖然說得十分小心,卻詳細地描述著,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朱翊鈞的臉色終於微微一變,眼神中閃過一絲憂慮,又似乎是某種心痛,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王之楨等了一會兒,見皇帝隻是靜靜地聽著,卻始終沒有說話,隻能毛起膽子繼續說下去。
    “另外,李護軍還以皇上口諭為由,從王恭廠調走了大量火藥,說是運往騰驤四衛。”王之楨繼續說道,“王恭廠廠監王堯起初還心存疑慮,畢竟按規矩,火藥調配需經兵部武庫司。但李護軍堅稱那是皇上口諭,態度強硬,王堯不敢違抗。最終那些火藥被分裝在十餘輛馬車中,趁著雪後清晨行人稀少,避開靖國公府所在的昭回靖恭坊,繞道運往了騰驤四衛。”
    這一次,朱翊鈞的臉色終於變得難看起來,兩頰微微抽搐,似乎在用力咬緊牙關,雙手則不自覺地握緊了座椅的扶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可即便如此,皇帝依舊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眼神中卻透露出一絲憤怒之後的冷厲。
    “還有,寧前兵備道錢夢皋,其身為沈閣老的心腹門生,在護送龍江第二軍回京途中,行為也多有異常。他本應按例將自己所帶兵丁留在薊鎮,卻不知為何執意帶到了通州,距京師不過四十裏。
    而且,在通州時,他與薊鎮總兵張萬邦發生了爭執。張總戎認為錢夢皋此舉不合慣例,外兵屯駐通州恐生事端,錢夢皋卻不以為然,態度傲慢,以述職回任時更加順路為由拒絕了張總戎的勸告。”王之楨詳細地講述著事情的經過。
    此時,朱翊鈞的臉色已經陰沉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看似冷漠的雙眼中燃起怒火,但他依舊強忍著沒有發作,隻是用沁寒徹骨地聲音問道:“王愛卿,依你之見,眼下該如何處置?”
    王之楨連忙跪倒在地,付首道:“陛下聖明,臣不敢妄言。隻是如今局勢複雜,各方勢力盤根錯節,還望陛下早做決斷,以防不測。臣竊以為,不止錢夢皋,連李如樟等人似乎也有著不可告人的計劃。龍江第二軍如今暫駐京北大營,他們與禁衛軍個別將領之間,似乎也有著某種不尋常之往來,陛下不可不察。”王之楨補充道,額頭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
    朱翊鈞沉默片刻,忽然瞥了他一眼,打量片刻,緩緩問道:“還有其他異動麽?”
    就這麽簡單的一句話,竟讓王之楨頃刻間冷汗浸濕了後背。錦衣衛大都督不敢遲疑,馬上道:“還有一件事,元輔之庶弟高務正日前被派出城外,去到見心齋。據我衛眼線偵知,他抵達見心齋之後便將三千家丁集中起來,配發了除甲胄、旗幟之外的各類武備,令其分守見心齋各處要害……”
    “隻是分守要害麽?”王之楨還沒說完,朱翊鈞忽然插話問道。
    “據今日一早的消息,確實隻是分守要害,不過……”王之楨又悄悄觀察了一下皇帝臉色,才繼續道:“門頭溝煤礦那邊又於昨日調來了五百人的護礦隊,也加入到見心齋守備家丁之中了。”
    朱翊鈞沉默良久,又問:“城內有何動靜?”
    王之楨心中一緊,快速組織了一下語言,稟告道:“五城兵馬司奉元輔之命,對西什庫等各處倉儲要地加強了防衛。”[注:西什庫即“西十庫”,我忘了前麵寫的時候有沒有解釋過,這裏提一嘴。]
    朱翊鈞皺了皺眉,問道:“日新不是病得不能視事麽,怎的五城兵馬司會是奉他之命加強西什庫守衛?”
    王之楨也一臉疑惑,回答道:“微臣得知消息時也頗為詫異,但後來想想,所謂元輔不能視事,或許隻是因為突然染疾,體虛之下不良於行,倒也未必是不能聞聲,不可作語。”
    這個解釋看來朱翊鈞能夠接受,但顯然皇帝並不那麽容易忽悠,他很快發覺其中的問題,眯起眼睛,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是說給王之楨聽:“日新還有精力調動五城兵馬司守衛西什庫,卻沒有精力關注騰驤四衛獲得火藥,以及通州突然多了幾千兵馬?”
    王之楨隻覺得背後冷汗涔涔,卻不敢妄言半句,隻能道:“或許元輔因為畢竟病中,精力還是有限……”
    朱翊鈞輕笑一聲,淡淡問道:“那他對李如鬆進駐山海關可有做出應對啊?”
    這句話宛如晴天霹靂,把王之楨震得差點跪不穩,戰戰兢兢道:“臣,微臣……不知。”
    朱翊鈞忽然放緩語氣,甚至仿佛帶了點安慰一般,朝嚇得半死的王之楨道:“王愛卿,你且繼續暗中監視各方動靜,不可打草驚蛇。有任何情況,隨時向朕稟報。密切留意李文進、沈一貫等人的一舉一動,若發現他們……”
    朱翊鈞說到此處忽然一頓,閉上眼睛想了想,終於輕輕搖了搖頭,睜眼微微一歎,道:“總之,有事立刻稟報。”說話間,又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伸手遞出,道:“此朕佩玉,你且拿著,可以不經查驗隨時麵聖。”
    王之楨領命:“臣遵旨。”他趕緊爬上前去,跪著用雙手接過玉佩,小心翼翼放入懷中。然後猶豫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將話咽了回去。
    “朕乏了,退下吧。”朱翊鈞揮了揮手,眼神有些疲憊。
    王之楨再次行禮,緩緩退出宮殿。見到天光的一瞬,王之楨才赫然發現,自己內衣已經完全被冷汗浸濕,穿在身上冷颼颼的,極不舒服。但他此刻哪裏顧得上這些,匆匆忙忙逃也似的走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朱翊鈞才長歎一聲,無力地靠在座椅上,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憊。他望著宮殿的頂部,喃喃自語道:“日新啊日新,你這一病,倒引出了這許多魑魅魍魎……朕倒要看看,他們究竟想幹什麽!”
    皇帝深吸一口氣,又喃喃道:“你也不安生,放著這許多火頭卻不肯早些澆滅,想做什麽呢?是想讓朕先看看他們的表演,你再來個臨危護駕,還是……你也不肯再髒了自己的手,這次非要逼朕親自來做這惡人了?”
    好半晌的沉默之後,朱翊鈞終於坐回了正常的姿態,雙目茫然望向殿外的雪景,語氣極為蕭索:“為何不能再等等呢,這場佳話難道不能好好唱完?”
    忽然,他劇烈的咳嗽起來,一時間急促而痛苦,嚇得外麵的小太監們不得不違背他接見王之楨前的口諭,紛紛奔向殿門,跪下問安道:“皇爺,皇爺龍體要緊啊!”
    宮殿內,鎏金蟠龍暖爐中的炭火依舊劈裏啪啦地響著,卻無法驅散朱翊鈞心中的寒意。他猛然揮了揮手,強行吞咽了一口本該噴出的腥熱液體,嘶吼一般地道:“來作甚,要抗旨麽!”
    小宦官們驚駭之下不知當進還是當退,正兩股戰戰,忽聽得鄭貴妃的聲音由遠及近:“皇上怎的與這些奴婢慪氣,忒不值當了。臣妾恰恰熬好了湯藥,皇上快趁熱喝了,才好快些安康呢。”
    說到此處,雖已三十餘許的年紀,但身姿依舊曼妙的鄭貴妃便端著一碗湯藥出現在了殿門處。她也不問安,就那般笑吟吟地,步搖輕晃,婀娜出塵地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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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年呐!祝各位讀者朋友新春快樂,在新的一年裏闔家幸福,身體健康,事業順遂,萬事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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