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公非輔,乃攝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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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宮偏殿內,厚重的帷幕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唯有幾盞宮燈散發著幽微的光,在昏暗的光影中,三人的身形影影綽綽。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藥味,混合著沉重的悲傷氣息,讓人幾欲窒息。高務實、趙誌皋和周詠圍坐在一張古樸的桌案前,神情凝重,仿佛有千鈞重擔壓在他們肩頭。
    高務實輕輕咳嗽了一聲,打破了這令人壓抑的沉默,他神色疲憊卻不失莊重,率先開口道:“二位閣老,今上已然龍禦歸天,太子尚在衝齡,值此社稷安危之秋,我等身為內閣重臣,當以天下為己任,共商遺詔事宜。此乃關乎我大明未來走向的頭等大事,容不得半點差池。”
    趙誌皋微微頷首,久病的老臉上滿是沉痛之色,他輕撫胡須,緩緩說道:“元輔所言極是。如今大變方過而太子年幼,急需一個穩定的顧命班子來匡扶社稷。
    環顧滿朝,唯元輔德被四海、威壓八荒,多年來為朝廷殫精竭慮,功勳卓著。這首席顧命大臣之位,舍您其誰?依老夫之見,正當以大行皇帝遺命為重——在新君二十歲正式冠禮並親政之前,由元輔總覽朝廷一應軍政大事,如此方能確保國家安穩,萬民歸心。”
    高務實聞言,連忙欠身擺手,謙遜地說道:“趙閣老,快請莫要如此說。務實不過是蒙大行皇帝錯愛,得以效命朝堂,盡臣子應盡之責罷了。這總覽朝政的重任,不僅關乎禮儀,更關乎社稷之基,非比尋常,實不敢貿然應允。
    依我之見,朝中英才濟濟,賢能之士眾多,還望二位閣老與我一同斟酌,推選更為合適之人擔當此任,務實願全力相助。”
    周詠趕緊站起身來,急切地說道:“元輔何必如此過謙!這些年來,若不是元輔您力主財政改革,開源節流,我大明國庫何能如此充盈?軍製改革更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經此變革,我軍兵強馬壯,才有了‘安南定北,平西征東’之萬世偉績。元輔對我大明的貢獻,可謂是擎天架海,無人可替,這首席顧命大臣之位,您當之無愧啊!”
    高務實神色誠懇,眉頭微蹙,懇切地回應道:“周閣老,您和趙閣老的讚譽,務實愧不敢當。實則‘萬曆中興’之盛景,皆賴大行皇帝聖明神武,乾綱獨斷,率領我等一眾臣子勵精圖治所致。務實不過是秉承聖意,在旁略盡綿薄之力,怎能將功勞盡歸於己身?此舉恐遭世人詬病,還望二位閣老莫要再提。”
    趙誌皋見高務實仍在推辭,也不禁起身,語氣堅定且誠摯萬分地道:“元輔,值此國家遭難,萬方寄望之際,豈是謙遜之時?如今朝堂內外波蕩不定,人心惶惶,正盼著有主心骨能安定大局。
    此時此刻,您若不挺身而出,擔當這首席顧命大臣的重任,何人能鎮得住這複雜的局麵?太子年幼,便是踐祚,也無法實掌國政,尚需您悉心教導、全力輔佐;朝廷上下,更得仰元輔之威、賴元輔之智。元輔,您就莫要再推辭了,這是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為了天下蒼生啊!”
    高務實沉思良久,長舒一口氣,緩緩說道:“二位閣老如此信任和抬愛,務實若再推脫,反倒顯得不識大體。隻是此責重於泰山,務實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也望二位閣老在旁多多襄助,我等齊心協力,共保大明江山永固。”說罷,高務實鄭重地向趙誌皋和周詠行了一禮。
    見高務實終於應允,趙誌皋和周詠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如釋重負的神色,二人連忙正色還禮。
    接著,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鄭國泰、李文進事變的處理上。高務實眼神一凜,麵容嚴肅,仿若籠罩著一層寒霜,沉聲道:“鄭國泰、李文進等人包藏禍心,犯下謀逆大罪,致使朝堂動蕩不安,皇上龍體蒙塵,此等惡行,天理難容!
    我既首充顧命,此事責無旁貸,便由我領銜主導調查和懲處,定要將此事徹查到底,給天下人一個公正的交代。”說罷,他緊緊握拳,仿佛要將心中的憤怒與決心傳遞給在座的兩位顧命輔臣。
    趙誌皋神色凝重地點點頭,眼中滿是憤慨:“元輔此舉,正合老夫之意。此二人罪大惡極,不嚴懲不足以平民憤,不嚴懲不足以正國法!隻是……聽聞沈閣老也牽涉其中,此事還需元輔定奪。”他微微皺眉,眼神中透露出擔憂與疑慮。
    他與沈一貫本來都是心學一脈,可自從趙誌皋被高務實一番擺弄降服之後,其在心學派中的威望一落千丈,人都聚集在沈一貫門下去了。原本趙誌皋也沒當回事,想著自己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指不定哪天就要乞骸骨回鄉,還和沈一貫爭什麽呢?不如消停一些,也便於落個晚年清淨。
    誰知道沈一貫不肯消停,先在皇上南下過程中被高務實連續敲打兩次,回京之後看似低調了一些,又莫名其妙陷入鄭國泰、李文進事變……現在事變平息,高務實肯定要趁勢追究,這時候不主動跳出來與沈一貫劃清界限,難保不會影響到自己。
    趙誌皋確實沒有太大的野心,尤其是在高務實展現了如此強大的控製力之後。不過,他雖然打算在不久後主動請辭,但也想在之前為自己的身後名撈一手——完成眼下這檔子事之後再請辭,那可是顧命自退,清高之名定矣,也算不枉此生宦海沉浮。
    高務實眼神閃過一絲痛心,語氣冰冷地說道:“沈一貫身為朝廷重臣,深受皇恩,卻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實在令人痛心疾首。依我看,就以大行皇帝遺詔之名,先讓他革職待勘吧,待查明他的罪行之後,再依律論處。二位閣老以為如何?”他目光炯炯地看向趙誌皋和周詠,等待著他們的回應。
    趙誌皋連一點猶豫也不敢有,忙道:“元輔所言甚是,此罪不比其他,縱然其門生故吏遍天下,想必也無人敢上疏求情!”
    周詠更是毫不遲疑,同樣應和道:“元輔所言甚是。沈一貫此舉背君棄國,有負皇恩浩蕩,必須嚴懲不貸,以正朝綱,方能彰顯我大明律法之威嚴!”他微微揚起下巴,眼神中透露出堅定的神色。
    確定“顧命內閣”地位與嚴厲打擊政敵之後,就該真正談點“正事”了。
    比如,該如何在遺詔中描述“萬曆中興”與高務實這位首席顧命大臣多年的輔佐之功時,趙誌皋臉上浮現出欽佩之色,語氣充滿敬意地說道:“元輔,您主導的財政改革和軍製改革,實乃本朝‘萬曆中興’之基石。若無您的深謀遠慮與果敢推行,何來我大明今日之繁榮昌盛?
    更遑論您‘安南定北,平西征東’的赫赫戰功,更是與大行皇帝成就了賢君名臣的千古佳話,應當在遺詔中著重彰顯,以便讓後世之人銘記這段光輝曆史。”
    高務實連忙擺手,神色頗為不安:“趙閣老,此事斷斷不可。‘萬曆中興’乃大行皇帝英明領導,滿朝文武同心協力之成果,務實不過是恪盡職守,略盡輔佐之力,怎敢貪天之功?若將這些功績過度歸於我身,恐遭後人非議,還望趙閣老收回此議。”他微微低頭,眼神中透露出誠懇與謙遜。
    周詠急切地說道:“元輔,您太過自謙了!您的功績有目共睹,大明百姓皆感恩戴德。若不在遺詔中宣揚您的功績,何以激勵後世臣子為國家效命?這不僅是對您的肯定,更是為了樹立楷模,激勵後人。元輔,您就莫要再推辭了!”他向前一步,言辭懇切,仿佛要將自己的想法強行灌輸進高務實的腦海。
    高務實仍舊不許,趙誌皋、周詠則繼續勸說,如是再三。
    終於,高務實麵露難色,沉默許久,仿佛在內心進行著激烈的掙紮。最終,他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二位閣老如此堅持,皆為大明的長遠考慮,務實也隻能從命。隻願後世之人能明白,我之所為,皆為大明江山社稷,為了天下蒼生福祉,而非貪圖個人名利。”他微微低頭,看起來萬分無奈。
    至此,關於遺詔內容的初步密議達成一致,三人都知道這份遺詔的實際意義何在,卻要把一切包裝到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義之下——以大行皇帝之名。
    乾清宮偏殿內,燭火依舊搖曳,光影在三人臉上晃蕩,氣氛凝重依舊。結束了關於遺詔關鍵內容的商議,此時話題才轉到皇帝身後事的安排上,首當其衝的便是鄭貴妃的安葬事宜。
    趙誌皋輕輕皺眉,端起茶杯卻未飲下,而是緩緩開口:“關於鄭貴妃一事,既然太後已然表明態度,認為鄭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攪得京師動蕩,險些危及社稷,斷無入葬定陵主室之理。那麽依老夫之見,太後懿旨不可違,不如就應按照太後旨意辦,如此方能維護天家規矩,平息朝堂議論。”
    周詠微微搖頭,提出異議:“趙閣老所言雖有道理,但皇後才是與先帝合葬定陵的正主,她才是直接相關一方。而如今皇後也有懿旨,向元輔提出可將鄭貴妃棺槨安葬主室右穴,隻是不入碑文,不立靈牌。從情理上來說,皇後的感受不可忽視,我認為應按照皇後懿旨辦才是。”
    趙誌皋畢竟是老“建製派”了,下意識認為“太後大於皇後”,因此覺得該聽太後的。但周詠卻看到了另一點——皇後娘娘與元輔的關係。
    元輔一直是皇後在外朝最大的臂助,甚至可以說是靠山,因此如今先帝駕崩,太子即將登基之時,皇後娘娘才寧可強壓自己心頭的不滿,也要為元輔創造一個不那麽為難的局麵,以期接下來的各項大事能夠順利推進。
    既然如此,自己怎能不把皇後懿旨排在更靠前的考慮位置上呢?要知道,皇後對元輔如此信任,再次肯定了“先帝遺命”中對元輔總攬朝政的支持,甚至願意在遺詔中寫明後宮不預政務……難道元輔就不會投桃報李?
    周詠自從被高務實拉進內閣,他做閣老的唯一宗旨其實就一條:元輔想什麽,我就說什麽,哪怕元輔指鹿為馬……放屁,那就是馬,何曾有鹿!
    高務實聽著二人的爭論,沉思片刻後,緩緩說道:“二位閣老,依我之見,兩宮旨意並不衝突。太後深明大義,從維護天家規矩、穩定朝堂的大局出發;皇後則顧念著大行皇帝遺願,同時也考慮到我等臣子的難辦。
    既如此,我等不妨在禮儀上按照太後說的辦,淡化鄭貴妃下葬事宜,對外宣稱遵循祖製,不給予鄭貴妃特殊待遇,以安撫朝堂眾臣之心。而在實際操作中,則按照皇後懿旨來辦,將鄭貴妃葬入定陵主墓室,卻不設碑文靈牌,不享受香火,隻讓她以一種‘陪伴’先帝的形式存在。
    如此,既不違背太後維護天家威嚴之意,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尊重大行皇帝的遺願與皇後的心意,不知二位閣老意下如何?”
    趙誌皋和周詠聽聞,皆是眼前一亮,兩人對視一眼,均微微點頭。趙誌皋道:“元輔此計甚妙,如此可平衡各方,避免朝堂因這件事再生波瀾。”
    周詠也附和道:“確實,這般安排,想來太後與皇後也都能接受。”
    最為棘手的鄭貴妃下葬何處一事就此商議已定,恰在此時,禮部尚書於慎行奉命前來議事。於慎行踏入偏殿,看到三位閣老,一臉悲戚地上前行禮:“見過元輔,見過二位閣老,下官聞聽傳召,奉命前來,不知可是要商議大行皇帝身後事?”
    高務實神色莊重地說道:“榖山公,如今皇上龍馭上賓,操辦大行皇帝喪葬儀式乃當務之急。此事關乎皇家體麵,也關乎天下民心,容不得半點馬虎,我等需仔細商議。”
    於慎行神色一凜,點頭應道:“元輔所言極是,此事重大,又是下官本職,定當竭盡全力。”
    高務實接著說道:“首先是訃告一事,需盡快昭告天下。行文要嚴謹莊重,將大行皇上因病駕崩的消息準確傳達,同時表達我等臣子的悲痛之情。”
    於慎行聽出高務實加重語氣的“因病駕崩”之意,連忙拿出手折與炭筆,刷刷記錄下來,說道:“元輔放心,下官定會讓禮部即刻擬好訃告,呈與元輔審閱。”
    趙誌皋在一旁補充道:“喪期的確定也很關鍵,要嚴格依據祖製,不可有所差池。”於慎行回應:“是,下官記得祖製,當以隆重之禮操辦,喪期的安排定能讓各方滿意。”
    周詠則提醒道:“入殮儀式務必莊重肅穆,棺槨、壽衣等喪葬用品,都要精心準備,彰顯皇家威嚴。”於慎行同樣點頭:“周閣老放心,下官來前,已安排專人負責此事,所選棺槨皆是上乘材質,壽衣也依製準備,保證符合皇家規格。”
    高務實又叮囑道:“停靈期間,吊唁的禮儀規範一定要明確。皇室宗親、文武百官前來吊唁,都要遵循相應的禮儀,不可混亂。還有,順義王即將抵京,同樣馬虎不得,須得妥善考慮。”
    於慎行認真記錄,說道:“元輔提醒得是,下官都已記好,定會安排妥當。”
    接著,眾人又開始討論葬禮的籌備。高務實道:“定陵雖然早已修成,但也要通知他們趕緊準備,送葬路線需提前規劃好,既要彰顯皇家氣派,又要保證安全順暢。”
    於慎行思索片刻,說道:“元輔,禮儀方麵自有禮部全力安排保證,隻是沿途需要安排官兵維持秩序,保證送葬隊伍順利通行,這一點卻要元輔決定調兵、周閣老協調確認。”
    高務實點了點頭,道:“此事我自有安排,禮部不必擔心。”
    趙誌皋見他們說完這些,點頭道:“如此甚好。送葬隊伍的組成也需仔細斟酌,哪些人在前,哪些人在後,都要有明確的規定……而且需要禮部注意,日前變亂之中或許有人涉案其中,這幾日恐有出缺,禮部要提前做出調整預案,以免臨時亂了手腳。”
    於慎行心中一動,但他畢竟是個中立派,也不想多問,便隻是應道:“是,下官會按照品級和身份,嚴格安排送葬隊伍順序,便是有所調整,也可依次遞補。”
    周詠補充道:“還有祭祀儀式,這是葬禮的重要環節,切不可疏忽。”於慎行耐心極好,點頭道:“周閣老放心,祭祀儀式所需的祭品、祭文等,下官與禮部同僚都會精心準備,嚴格遵循禮儀規範。隻是,禮部今年預算並無這些開支項目,還請元輔……”
    “戶部自會撥款,榖山公不必多慮。”高務實最後總結道:“榖山公,此事就有勞你全權負責,若有任何問題,可隨時來內閣與我等商議。這是我大明當前頭等大事,務必辦得圓滿。”
    於慎行恭敬一禮:“下官領命,定不辜負各位閣老期望。”
    待於慎行離開後,偏殿內暫時安靜下來,不過三人都知道,接下來還有諸多事務需要處理,皇帝喪葬儀式隻是第一步,後續太子登基等事宜更是重中之重,同樣容不得絲毫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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