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公非輔,乃攝也(五)閣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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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誌皋主動提起增補閣臣一事其實並不奇怪,他自己身體十分堪憂,要不是近來大變,他根本都不會出府視事——確切的說,他此前數月攏共隻來過內閣三四次,而且也隻是來勉強看幾分奏疏,簡單票擬幾個字就堅持不住了。
    這般情況之下,他還真談不上什麽戀權,何況他都做到次輔了,而首輔之位又根本不是他能指望的,那他不想著退休還能怎的,真要死在任上嗎?
    現在先帝大行,新君踐祚,自己也撈到了一把顧命輔臣的履曆,想想自己作為隆慶二年的探花,如今已是正經的“三朝元老”,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何況,新舊更替本是自然之理,去年一年自己遭遇攻訌無數,都是指責自己為了保住官位和兒子投靠實學派的。現如今倒好,心學派最後的大靠山沈一貫牽連進了鄭國泰、李文進大案,眼瞅著不死也要脫層皮,接下來沒什麽好蹦躂了。自己反倒因為站在高務實一方,雖然實際上沒出什麽力,可卻洗得一幹二淨,正是功成身退的好時候。
    再有就是,高元輔如今大權獨攬,肯定也要提拔他真正的親信入閣協助,自己這老朽還賴在位置上不主動挪屁股,難不成非要等到人家沒了耐心把自己攆走?與其這般失了體麵,倒不如主動一些,也好保全令名。
    果然,他這樣一說,高務實便道:“如今皇上年幼,內閣確實要承擔更多責任,增補閣臣頗有必要,至少也得把沈一貫的缺先補上……二位閣老有何推薦?”
    趙誌皋聽得心中一咯噔,暗道:還好老夫所料不差,隻是閣臣推薦本該走九卿公推的流程,現在元輔卻直接問我和周詠,這可不是增補的路數,反而是讓我二人推薦繼任者……
    他想到此處,不僅下意識看了周詠一眼。這意思很明確:我老趙一把年紀,退了也就退了,你周閣老比我小九歲,難道也打算跟著走?你可是元輔一手拉扯入閣的,這事兒元輔事前有和你招呼麽?
    [注:趙誌皋生於1524年,周詠生於1533年。趙誌皋跨過年就是八十歲了,確實早就能退,但周詠才七十一,屬於隻要皇帝挽留,完全還能再捱幾年的歲數。趙誌皋之前一直沒退,本質上是朱翊鈞留著他作為心學派與實學派在閣人數大致相當的政治象征。]
    讓趙誌皋頗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周詠笑了一笑,道:“自先帝聖駕返京之後,我已七次上疏請辭,如今新君踐祚,朝局已固,再不返鄉更待何時?趙閣老不必驚訝,此事是我找元輔主動要求的。”
    趙誌皋這才想起,周詠確實一直上疏說他目眩耳聾,請乞骸骨,隻是當時自己以為他隻是“依例”以七十歲告老,沒太當回事,現在看來,他可能真是當時就打算退休了。不過,那會兒先帝龍體抱恙,可能不想搞什麽廷推,事情這才一路拖到如今。
    既然如此,趙誌皋也就不推辭了,點了點頭,開口道:“原來如此,那老夫也就不多說什麽了,老夫舉薦禮部尚書於慎行入閣輔政,請元輔召集廷推。”
    高務實不置可否,隻是點了點頭,又朝周詠望去。
    周詠倒是淡然,笑道:“老夫舉薦兵部尚書宋應昌入閣輔政,請元輔召集廷推。”
    高務實再次點了點頭,又問道:“禮部、兵部若然出缺,二位有何再薦?”
    趙誌皋道:“禮部方麵,若尚書出缺,老夫以為左侍郎該當遞補。”
    周詠也似乎很有默契,道:“兵部亦然,尚書出缺,左侍郎遞補可矣。”
    高務實微微一笑,頷首道:“既如此,有勞周閣老知會吏部,除了這二位之外,再挑選一二大臣作為廷推候選,另外知會大小九卿準備廷推。”
    周詠拱手應下。
    其實,趙誌皋、周詠的推薦頗有說法。趙誌皋畢竟出身心學派,雖然自從他兒子那件事之後,他便實際上跟著高務實的指揮棒在做事了,但“學曆”上沒人能否定他心學派的出身。
    然而在舉薦繼任者這件事上,現在他肯定也不敢舉薦心學派的人了,可是若直接舉薦實學派的人也不行,今後會被太多人指著脊梁骨開罵,因此他隻能舉薦於慎行這個中立派,把自己將來多半還是跑不了的罵名從“悖逆”改為“奸猾”。
    至於於慎行禮部尚書出缺之後的繼任者,他沒有指名道姓,隻說左侍郎遞補——好一個遞補啊,合情合理之極,可問題在於禮部左侍郎是誰?是方從哲,那是高務實的門生!
    周詠這邊更不必說了,宋應昌接他的位置名正言順,因為他自己就是從兵部尚書入閣的,而且多年來也一直主管兵事。可宋應昌又是什麽人呢?很神奇,他本是心學派出身,年輕時還在科長位置上六科都給事中非議高拱力主的俺答封貢。
    按理說,質疑當時權傾天下的高拱,應該是沒有好果子吃了吧?但並沒有,高拱當時兼任吏部尚書,調來宋應昌的履曆和考課一看,發現這小子在出任科道之前,在絳州知州任上幹得不錯,因此並不追究他“胡說八道”的責任,反而外放濟南知府重用去了——濟南乃山東省會,屬於比較容易出成績的位置,所以這還真是重用。
    之後宋應昌曆任多職,這倒不必細說,總之到援朝之戰,他作為領兵文臣出征,之後隨著戰事推進,高務實親自率軍抵達朝鮮,成了他的頂頭上司。
    正是在這期間,他被高務實折服,認定高務實才是大明朝最能實心任事的大臣,從此投入高務實門下,再無二話,甚至不惜頂著一批心學派官員罵他賣友求榮也“死不悔改”。
    高務實也對得起他的投效,凱旋之後不久,便將周詠空出的兵部尚書位置舉薦,朱翊鈞也無異議,如是至今。所以簡單的說,宋應昌一個出身心學派的浙江人,現在已然是實學派鐵杆。
    至於周詠說兵部尚書出缺也如禮部一般,該由左侍郎遞補。其實這其中的事也和方從哲一般——兵部左侍郎協理戎政,如今正是蕭良有。
    其實蕭良有原本做過工部尚書,但去年淮河泛濫,決堤數處,淹了兩個縣,因此承擔了領導責任,從工部尚書轉任兵部左侍郎,算是貶官。
    然而朝廷上下其實都很清楚,大明朝在水利這塊兒一直幹得不行,即便這些年實學派主政,大幅加強了水利建設和維護,但也還隻能確保在黃河大災時降低受災程度,而淮河方麵的投入確實還跟不上。偏偏這些年災害越來越多,程度越來越深,所以……蕭良有該倒黴那也沒法子。
    至於這次遞補,蕭良有是有說法的。鄭國泰、李文進之變,蕭良有配合元輔平定有功——因為他的命令,李文進下達給騰驤四衛各處衛所增兵入京的命令沒有得到執行,各處衛所都因為擔心元輔和兵部的責罰而找出各種理由推辭集合入京,氣得李文進大罵不已。
    正所謂上頭想提拔你的時候,沒功勞也能給你找出功勞來,有功勞更能讓你功勞看起來更大,蕭良有本就有功,而且還是頂著事後責任的壓力做出的功勞,那現在論功行賞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談完了增補閣臣和禮部、兵部堂上官的調動,高務實拿出一道奏疏,道:“順義王已經抵達昌平,再有兩三日便該抵京陛見了。但如今皇上年紀尚幼,陛見恐不方便,隻好由我代為接見。二位閣老以為,是否要讓禁衛軍有所安排?”
    既然提到禁衛軍,趙誌皋便隻當沒聽見,隻是轉頭朝周詠望去。周詠略微沉吟,道:“土默特諸部內附乃是大事。雖說我大明這些年來征戰順利,土默特諸部深知我朝廷兵威之盛,但這幾日發生了許多事……讓他們見識一番禁衛軍之強大,老夫以為卻也應當,隻是不知禁衛軍是否有此餘力?”
    高務實道:“此番事變雖然事發突然,但我仍為禁衛軍及時下達了命令,事變之中禁衛軍看似調動頻繁,但損失卻是微乎其微,如今舉行一場閱兵還是不成問題的。”
    頓了一頓,又道:“自隆慶以來,土默特便是我朝最重要的羈縻臣屬,如今三十餘年過去,該部終於全麵內附。此乃我朝戰略之大勝,也意味著從此以後草原上再無敵患,蒙古騎兵成為我朝武力。如此大業,本是成於先帝,我等豈能不為先帝全此大功,以告慰先帝在天之靈?周閣老,此事也有勞你與兵部安排,我自會嚴令禁衛軍密切配合。”
    周詠聽罷,問道:“對於此次閱兵,元輔可有什麽要求?”
    高務實不答,反而問道:“周閣老有何看法?”
    周詠沉吟片刻,手指在奏疏上輕輕叩擊:“以近來形式而言,此次閱兵式既要彰顯軍威,又不宜過於鋪張。依老夫之見,可調動禁衛軍第一鎮、第二鎮進行聯合演訓,尤其應該進行新式火器展示,隻是……”他忽然抬眼,“元輔是否想借此機會讓把漢那吉親眼見識新式騎兵戰術?”
    高務實微微頷首,指尖在輿圖上劃過西域:“我正有此意。土默特雖已內附,但部族中仍有疑慮。讓把漢那吉目睹我軍騎兵與車營協同作戰的威力,既是震懾,也是定心丸。”
    “確實如此。”周詠輕咳一聲,“那麽,元輔是否考慮過讓土默特騎兵也參與檢閱?”
    “這步棋早有計較。”高務實從袖中抽出一份密報,“把漢那吉此次帶來的五千親衛,正是我要編練的新騎兵底子。閱兵次日,你我便與他麵議改編事宜——歸化第一軍的正副主官由其本人與部將擔任,參謀長與宣政使則由兵部選派官將擔當。”
    周詠的目光落在輿圖上土默特部的位置,忽然壓低聲音:“元輔,老夫至今有一事不明,白災雖急,但草原各部之中以土默特實力一家獨大,為何反而是土默特率先內附?”
    高務實目光穿過玻璃望向窗外,望著紫禁城飛簷上未化的積雪:“封貢三十餘年,土默特依賴我朝最深,及至今日,已經分割不開了,一旦麵臨足夠大的危機,他們隻能想到求救於我朝廷。”他轉身時,燭火在臉上投下陰影,“當年封貢,我便是用這道理說服了我三伯和穆宗先帝。”
    “那朝廷對於派駐流官……”
    “流官隻管三件事:統計草場、征收馬稅、教習農技。”高務實忽然冷笑,“草原上的王爺、頭領們雖然稀罕那些綢緞茶葉,但那隻是尋常時候,一到危難之時,他們缺的是能熬過白災的糧食種子。”
    說到此處,他從案頭抽出一份京華密報,“這是去年陝西布政使司與京華合作運存的耐寒青稞種,是我專門為土默特準備的見麵禮。”
    周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招‘以糧促附’,恐怕比十萬大軍更見效。”
    “光有糧種還不夠,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高務實努了努嘴,“你可知把漢那吉為何堅持要在今冬朝覲?”不等周詠回答,他繼續道,“因為冬至後草原進入白災高發期,他現在就急需拿到朝廷承諾的賑濟。”
    “那閱兵……”
    “閱兵是演給他身後的部族看的。”高務實的手指重重按在輿圖上,“得讓他們知道,歸附大明既能保命,又能得實惠。”
    他忽然起身,將一份兵部塘報推到周詠麵前,“這是劉綎從西域發來的急報——西征聯軍回來了,他們打到裏海附近,和一支不明身份的聯軍打了一場,因為事出突然,似乎吃了點小虧,就退回來了。”
    周詠倒吸一口涼氣:“我軍很久不曾戰敗……”
    “不一定是戰敗,我說了,他們一路太過順利,忘了我此前提醒——俄羅斯人也是有火器的,而其麾下亦有哥薩克騎兵,並不好對付,一旦他們過於輕敵,吃虧並不奇怪。”
    高務實頓了一頓,又道:“額爾德木圖與其父把漢那吉必有聯絡,因此這件事順義王應該也知曉了。所以,此次閱兵式上,要盡力展示軍力。”
    高務實的聲音忽然轉冷,道:“得讓他們知道,額爾德木圖和博碩克圖此番吃虧,不是因為他們騎術不行,而是因為火力不足,隻有內附我大明,才能扭轉這一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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