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公非輔,乃攝也(六)尊號與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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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務實回到靖國公府時,暮色已深。簷角銅鈴在寒風中輕響,雪光映著廊下燈籠,將照壁上“高”字染得忽明忽暗。他剛解下狐裘,門房便趨前低語:“英國公府送來兩壇宣府葡萄釀,說是給老爺壓驚。”
“英國公最會做這水磨工夫。”高務實將玉扳指在掌心轉了半圈,未再言語,走入內院,忽聞東廂傳來瓷器相碰的脆響。他駐足細聽,辨出是妹妹務娉的笑聲,與李如梅那帶著遼東口音的低語混在一起。
“小妹生的什麽氣,莫不是把我書房的端硯摔了?”高務實掀簾而入,見妹妹正將碎瓷片往博古架後藏,李如梅則尷尬地握著半片冰裂紋茶盞。案頭攤開的《紀效新書》上,墨跡未幹的批注正是他今日晨起所書。
高務娉素來知道兄長脾性,反而將碎瓷片往他麵前一推:“兄長且看,這是你妹夫那日在德勝門城頭親手打破的茶盞。”她瞥了一眼麵色頗有尷尬的夫君,“他說要將這殘片供在祠堂,警示子孫莫學老帥的糊塗。”
高務實瞥了眼李如梅腰間空落落的刀璏——那裏本該掛著李如鬆的佩刀。他轉身將狐裘遞給侍女,擺擺手讓下人們全都離開,然後望著火盆劈啪爆出火星不語。
火盆映得李如梅麵色忽明忽暗,終於忍不住道:“元輔,家父……他……”
“寧遠伯此刻是在伯爵府閉門思過麽?”高務實忽然將案頭鎮紙重重壓在《紀效新書》上,“我朝軍製革新前後數次,曆經二三十年,他卻還想著李家永鎮一方,莫非是想效法沐府?”
高務實搖了搖頭,指尖劃過書頁上的文字,墨香混著雪氣撲麵而來,“好在你夫婦二人的明智與李如鬆在山海關的決斷,保住了數萬遼東健兒的忠義之名。”
高務娉突然跪下,道:“兄長可知,大伯此刻正在清點李家馬場?”她鬢間東珠微微顫動,“他說要押運五千自家馬場的戰馬去西域,以贖家父之罪。”
高務實盯著妹妹,忽然將茶盞碎片掃入銅爐。炭火“轟“地騰起半尺高,映得他眸中寒芒一閃一過:“額爾德木圖與博碩克圖在萬裏之外的裏海略受小挫,已然回師七河,我算了一下,劉綎的伊犁第一軍需要增編一萬精騎。”
他屈指敲了敲《大明堪輿圖》上的西域地區,“我要李如鬆從遼東鐵騎中抽調最精銳的一萬人,一人雙馬,由寧遠伯自選一子,親自帶隊——”他忽然轉頭凝視李如梅,“就說是靖國公要與寧遠伯賭一局,賭這萬人隊能否在三個月內橫穿大漠,去劉綎麾下報到。”
李如梅猛然抬頭,卻見高務實施施然坐下,淡淡地道:“明日便會有聖旨下來,你們待會兒可把我的話帶去寧遠伯府。”高務實瞥了李如梅一眼,“告訴這些遼東兒郎,若來年遇到俄羅斯人的哥薩克騎兵,不必留情,待立下功勞,我自會讓他們凱旋而回遼東。”
高務娉突然起身,看了夫君一眼,又轉向高務實:“兄長可知,鄭家敗亡前,曾往寧遠伯府送了十萬兩白銀?”她歎了口氣,“但大伯知道後,讓人把銀子全換成了玉米馬料和苜蓿種子,此刻正在遼河河套分發使用,以期擴大馬場規模。”
高務實看了一眼李如梅,他二人都知道,高務娉說的馬場不是朝廷馬場,也不是京華的馬場,而是鐵嶺李氏自家的馬場。
李如梅麵色漲紅,正要忍不住開口自責,忽見高務實輕笑一聲,淡淡地道:“明日一早,記得讓寧遠伯的奏疏出現在通政司。”他起身推開玻璃軒窗,任寒風卷著雪花撲入室內,“就說……他要捐出長山堡以西的巨流河馬場,充作遼東第一軍所屬。”
李如梅突然單膝跪地,前額在瓷磚上磕出悶響:“末將代家父謝過元輔!”
“謝我作甚?”高務實望著窗外的雪景,“要謝,就謝你夫人吧。”他轉身時,案頭《紀效新書》的批注被風吹得嘩嘩作響,“記住,派往西域的騎兵需是精銳,否則違逆我的意思尚且不談,丟了你們遼東鐵騎的顏麵,那可就難看得緊了。”
李如梅再次叩首,道:“元輔放心,我兄長乃是忠直之人,絕不會做這等事。”
高務實點了點頭,李如鬆或許脾氣很差,還有一些其他的毛病,但若說“忠直”,那倒誠然不假。
“去吧。”他淡淡地下了逐客令,甚至沒有起身送客。
次日一早,禮部尚書於慎行便捧著玉冊金寶候在乾清宮階下。雪粒子簌簌落在青金石冊文上,映得“慈聖宣文明肅”六字忽明忽暗。高務實望著朱漆鎏金的儀駕,忽然想起萬曆初年李太後垂簾聽政時,正是用這同款金冊冊封慈聖皇太後。
“元輔,吉時已到。”於慎行的笏板在雪中泛著冷光。高務實撫過腰間牙牌,隨司儀官步入暖閣。暖閣內檀香氤氳,李太後身著青鸞翟轎,鬢間卻隻簪了支素銀鳳釵——這是她自皇帝駕崩後首次公開露麵。
“老身如今不過是個念佛之人。”李太後指尖劃過玉冊上的“太皇太後”四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侍奉在側的王皇後忙將參湯遞上,她新製的翟褘上繡著百子千孫紋,在燭火下泛著祥瑞的光澤。
高務實跪在兩宮麵前,感受著地磚透來的寒意,暗道為何連地龍都沒燒,口中卻道:“大行皇帝遺詔有雲,太後徽號當加‘宣文明肅’四字。”他展開黃綾,“至於聖母皇太後……”
“不必了。”王皇後突然打斷他,“本宮但求‘孝端’二字足矣。”她將小皇帝昨夜臨摹的《孝經》呈給李太後,“這是皇兒昨日臨摹的,今日他在文華殿說,要效仿宋仁宗事劉太後之禮。”
李太後並不覺得剛剛開口說話都還沒多久的皇孫就知道什麽宋仁宗事劉太後,但當她撫過《孝經》上稚拙的墨跡,忽然將玉冊推還於慎行:“這‘宣文明肅’太過張揚。”她從袖中取出先帝幼年用過的銅鎮紙,似在追思什麽,“就用‘康靜’二字吧——老身如今但求天下康寧,再無風波。”
於慎行的笏板幾乎要碰著地磚:“聖母太皇太後金冊已用‘慈聖’,若再改易……”
“那就‘慈聖康靜’。”李太後將鎮紙按在玉冊上,“老身要長伴青燈去了,這徽號便作往生咒罷。”她忽然握住王皇後的手,“皇後且記,哀家離宮後,每月初一、十五,要帶皇兒來庵裏抄經,待他親政之後才停。”
高務實忽然想起昨夜在書房看到的奏報——李太後已將私產的三成捐給了京城內外大大小小的粥廠,用作今冬賑濟白災之用,不由心中一歎,暗道:老太後雖然沒什麽理政用人的本事,但一心向善倒還真不假。
他躬身行禮,道:“臣遵旨。”然後從袖中取出兩冊《大藏經》,“這是江南織造局新印的貝葉經,明日便送往京師各處廟宇庵寺。”
李太後點了點頭,道:“元輔有心了。”
王皇後忽然將金印重重按在冊封詔書上,丹砂濺在“孝端皇太後”四字上:“元輔可知,大行皇帝臨終前說……”她聲音忽然哽咽,“他說定陵玄宮的右穴,要刻‘鄭氏’二字。”
高務實垂眸望著詔書上的朱砂,想起昨夜匯報給自己的定陵地宮情形——右穴棺床上,赫然刻著“皇貴妃鄭氏”的字樣,一時無言以對。
待他將詔書收入檀木匣時,聽見李太後輕聲念誦《妙法蓮華經》的梵音,與簷角銅鈴相和,竟似往生極樂的仙樂。
一個時辰之後,德勝門箭樓上傳來九聲號炮。高務實扶著朱漆欄杆望去,隻見白茫茫的官道盡頭,三千蒙古精騎如黑色浪潮般湧來。馬首低垂的土默特戰馬在雪地上踏出深痕,騎士們銀鱗甲在朝陽下泛著冷光,最前列的狼首纛旗刺破雲層,正是把漢那吉的親衛。
高務實帶著一眾勳貴和文武百官下了城樓,在城門外迎接這位順義王。
“安答!”把漢那吉的聲音裹著北風傳來。他翻身下馬時,玄色大氅掃落積雪,露出腰間鑲嵌鬆石的蒙古刀。高務實注意到他的佩刀纏著遼東柞絲製成的黑綢——正如李如鬆的那柄。
高務實剛剛舉步上前,卻被把漢那吉一把抱住,不禁笑道:“多年未見,順義王還是這般魯莽。”
草原漢子的膻腥味混著馬奶酒氣撲麵而來,“我是無甚變化,但你這漢人太師,可比當年在歸化城的小禦史威風多了。”
把漢那吉身後的精騎突然齊聲高呼,戰馬人立而起,鐵蹄在冰麵上幾乎擦出火星。高務實身後的禁衛軍紋絲不動,三千杆萬曆三式火槍在陽光下排成森冷的鐵牆。雙方氣息在雪空中碰撞,驚起城頭寒鴉掠過箭樓。
“我給你帶了禮物。”把漢那吉對兩支軍隊互相爭比的情形恍如未見,他忽然鬆開手,從鞍韉取下皮囊。高務實接過時,掌心觸到羊毛氈裏的硬物,輕輕翻開——竟是把漢那吉的可汗金印。
“這印今後就沒用了,我留著也無甚意思,送給安答做個紀念。”
高務實稍稍思索,點了點頭,將金印收入袖中,忽聞城邊傳來雷鳴般的蹄聲。四十九輛偏廂車從甕城轉出,車載京華二號陸軍炮在雪地上拖出深轍。
禁衛軍炮手單膝跪地,炮口齊刷刷斜指天空。把漢那吉的精騎們發現胯下戰馬有些不安,剛要安撫,卻見炮手們同時將大炮轉向自己,動作整齊如臂使指,頓時不自覺地後退半步。
“這是我大明的炮營,這些年來與你們也有過合作。”高務實拍了拍炮身,“明日閱兵時,你會看到它與你的騎兵如何協同……我們有了新的訓練成果。”說到此處,他忽然提高聲音,“傳我號令:鳴禮炮十九響,恭迎順義王!”
炮手們轟然應諾,四十九門火炮同時轟鳴。硝煙中,把漢那吉哈哈大笑,對高務實道:“安答,我們玩個遊戲!”他忽然大喝了一聲高務實聽不懂的蒙古語口令,這三千精騎突然調轉馬頭快速退開,然後策馬疾馳,在雪地中擺出狼奔豕突的戰陣。
一直陪在高務實身邊的麻貴麵色一肅,忽然舉手下令:“結圓陣,護衛中軍!”
禁衛軍原本跟隨在一眾高官勳貴之後的閱兵式實心方陣立刻分兩路前出,同時快速變化成圓陣,刺刀如林,將以高務實為首的大人物們保護在核心——把漢那吉也在。
“好!”把漢那吉縱聲大笑,“好個天下第一軍,果然訓練有素,武備精良!”
他忽然從懷中取出一頂貂皮小帽,帽額正中鑲著一塊如水的和闐玉,“這是給小……咳,給皇帝的見麵禮。做這帽子的貂皮,是我親自從上千塊整貂皮中挑選出來的。
這塊玉更不必說,是你們新進開了和闐玉之後,送給額爾德木圖的上品。這小子前不久吃了個小敗仗,怕我生氣,巴巴送了些東西來請罪……嘿,一仗死了三百多人,看來是前頭打得太順,不知道斤兩了。”
高務實接過貂皮帽子看了看,轉身遞給禮部尚書於慎行:“呈給陛下,就說這是順義王的賀禮之一。”說到這裏,他忽然瞥見城下禁衛軍的騎兵標正縱馬巡弋,馬刀上的短紅纓在風中獵獵作響,忽然道:“傳令:禁衛軍第一鎮明日演練三段擊和步炮配合,第二鎮演練車營進逼和騎炮配合。”
把漢那吉突然扯下腰間酒囊,猛灌一口,笑道:“安答,聽說你有意將我土默特騎兵編練為歸化騎兵第一軍?我沒意見,但我要你的火器教官,除了萬曆三式馬銃,我還要火炮。”
他抹了抹胡須上的酒漬,罵罵咧咧道:“額爾德木圖在西域吃了虧,說俄國好像有個什麽射擊軍,跟你們漢軍一樣是用火銃的,比咱們蒙古人的箭射得遠,你要是不給咱配火器,他下次再去裏海還得吃虧!”
高務實望著遠處居庸關的積雪,忽然將腰間玉佩解下:“這是我的信物之一。”他將玉佩拋給把漢那吉,“明日閱兵後,你派人去開平找高瑞——就說我說了,讓他給你們三千杆萬曆三式馬銃和兩個基數的定裝彈——此非朝廷調撥,是我送給安答你的。”
把漢那吉接過玉佩時,指尖觸到溫潤的羊脂玉。他忽然單膝跪地,身後精騎齊刷刷挑下馬來跟著跪倒:“安答若有差遣,土默特汗庭本部六萬控弦隨時聽候調遣!”
“誒,你是順義王,你拜我成何體統?”高務實將他扶起時,搖頭道:“就算調遣也不是我來調遣,須是朝廷所命、皇上所命。”
說著,他轉身望向紫禁城方向,“你要將這土默特精騎改編為甲種歸化第一騎兵軍、乙種第二騎兵軍兩軍,隸歸兵部節製。另外,還給你們在禁衛軍新設編製,禁衛軍五鎮各一個由土默特蒙古騎兵組成的獨立騎兵標。以上這幾支軍隊,都由你安排正副主官,朝廷隻派參謀長與宣政使。”
把漢那吉問道:“歸化第一軍我能否親領?”
“自然可以。”高務實笑道:“我說了,各軍正副主官由你指定,你指定自己難道就不算指定了?不過,一人不可身兼多職,第二軍你得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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