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安遠鄉兵出城之時，並未引來多少注意。即便是看到這支古怪隊伍的人，也不會將之當成多大一回事。
    ——破破爛爛的衣裝，茫然失措的神情，很多人手裏的武器都是剛剛拿到手，樸刀當成扛鋤頭的姿勢，長槍沒精打采的拖在身後，沒有旗號，沒有輜重，每個人隻背著數日的糧食，看上去像是一隻逃難的災民隊。
    陸鵬站在欽江岸邊的一條船頭，眺望著這支隊伍漸漸遠去，內心卻是感到一陣釋然。
    他自己對帶兵打仗一竅不通，杜和好歹還是經曆過的，因此將指揮權交給了杜和，自己坐等消息。
    不管怎麽樣，不用再糾結了。成與敗，都看這一鋪了。贏了萬事大吉，輸了趕緊跑路。即便謝宗白再顧忌朝廷的臉麵，但真到生死相搏的關頭，陸鵬不覺得對方還會手軟。
    因此他將許仲康這條船借了過來，趙伯趙嬸、青霜紫雪、杜和顧潭秋等人的家眷，全部都來到了船上。一旦事敗，立刻順江而下，出海另作打算。
    陸鵬對這次襲擊沒有任何信心，周宏義等人都將希望寄托在趙與影派來的精銳身上，隻有他知道根本沒有那東西。
    現在就是接近兩百名訓練不滿一月，此前從未有過戰場經驗的鄉兵、加上一百個心思難測的重刑囚犯、二十多個心高氣傲的殿前司軍士，還有一百個來曆不明的人物，這樣拚湊起來的烏合之眾，要去襲擊至少五百名正兒八經的朝廷禁軍。
    雖然陸鵬一直覺得欽州營外強中幹，但不管怎麽說，人家可是正經的軍隊，是屠光了羅浮鎮近千人，殺人不眨眼的專業軍人。
    但是也沒有其他任何辦法，陸鵬想不出別的辦法可以破局，謝家不倒，城外這成千上萬的災民隻能像往年一樣自生自滅，對此他做不到熟視無睹。
    事已至此，多想無宜，陸鵬幹脆在船邊坐下來，拿起一根魚竿垂釣起來。
    沒韓信的本事，也得有謝安的氣度。
    ……
    欽州的地形以山嶺為主，當鄉兵們從陡峭的鷹愁嶺上爬下來，結成隊列行走在山嶺間時，似乎已經從先前那茫然的狀態中擺脫出來。
    每天的隊列訓練在此時發揮了作用，相當強度的行進後，集體的群體意識開始驅離許多負麵情緒，雖然人們依舊沉默，但已不再有那種悲觀絕望的氣氛。
    杜和高大的身形起到了定海神針的作用，這些天裏鄉兵們對他的服從已成為了習慣，而不聽軍令等於死的禁令已深深刻入潛意識。
    簡單點說，從表麵上看來，雖然破破爛爛，但這支隊伍卻有著頗為嚴整的陣列，令行禁止的軍紀，很是能唬人。
    當早就駐紮在一片山林裏的一百名重犯與鄉兵們匯合後，兩者之間的對比就顯得極為鮮明強烈。
    散漫喧囂的重犯們稀稀拉拉地從山林間走出來，看著這支隊伍，原本肆意的笑罵和張狂的神態漸漸變得收斂了許多，很多人都小心翼翼地打量，猜測這是支什麽軍隊。
    帶領這些重囚犯的是石仲康的一個親信，名叫王季，他也是瞪大眼睛，一臉驚詫地走過來，向著杜和抱拳行禮，驚歎道：“杜都頭，這、這是你們家的鄉兵？”
    杜和跟隨陸鵬往見石仲康時多次見過這王季，笑了笑沒有多說，畢竟自家事自己知，卻是壓低聲音道：“王兄，這些囚犯，靠得住麽？”
    他最擔心這些犯人一個不好就逃跑了，他本就覺得將這些犯人放出來就很危險了，還要讓他們去拚命，那不是開玩笑嗎？
    王季會意地笑了笑，卻是低聲道：“杜都頭放心，我家管營手底下的人，可沒有敢私逃的，除非一意求死，那種我等卻也不會將之帶出來。”
    兩人交談了幾句，王季一揮手，將幾名看似為首的犯人叫到近前，厲聲喝道：“你們還記得老管營所說的話吧？隻要立了功，砍一個首級便可贖罪，從此擺脫發配犯身份，你等明白麽？”
    “小人等省得。”
    犯人稀稀拉拉地回答，其中一個滿臉胡須的高大囚犯抬起眼來，向著杜和看過來。那眼神十分的陰冷，讓杜和頓時感到身上有些不舒服。
    “你奶奶的郭渾！誰讓你這般覷人的？”王季卻是瞥見了，頓時破口大罵，搶上來兩腳將那人踹翻在地，沉著臉喝道，“這位杜都頭是何等貴人，也是你敢正眼瞧的？”
    那郭渾不緊不慢地爬起來，嘻嘻地笑了幾聲，竟是如鷹啼一般。
    石仲康、周宏義、邵文滄所出的人都是事先在此等候，周宏義派來的二十名殿前司精銳軍士也在左近，隻是他們自恃身份，自是不願跟這些犯人、鄉兵混雜，吳隆隻派了個人來跟杜和打了個照麵，說他們會跟在後麵。
    至於邵文滄的一百人，則是在另一邊的林子裏，說到此王季湊過來，小聲笑道：“杜都頭，這邵家的一百個人裏，至少得有一半是安南人。”
    杜和頓時一怔，愕然看向他，王季似笑非笑地轉過頭去。
    邵家帶隊的是一名管事，也過來與杜和見麵後，便迫不及待地問道：“杜都頭，朝廷的大軍何在？”
    “稍後便來會齊。”杜和淡淡回答，心裏卻是壓力巨大。
    他雖然祖上是行伍出身，但也隻是尋常軍士，不是什麽將門之家。自己更當了這麽些年的獵戶，卻是被陸相公抬舉，硬架到這台麵上來，要管著幾百人的行伍。
    但不管怎樣，卻不能丟了陸相公的臉麵。
    杜和最喜歡一句俗話，說是“烈火見真金”，越是緊要的關頭，越能見得一個人的品性。
    就衝陸相公推誠相信，將這等重任交給他，他杜和就得舍生忘死，全力以赴。
    山野之中，最後來和他相見的是三十多個精悍漢子，人人頭裹白布，背負長刀，臉色肅穆。為首的正是馮木柯，見了杜和也不說話，隻是深深一揖。
    這些羅浮人是真正來拚命的，陸鵬在臨行前將羅浮鎮的真相告訴了他們。
    杜和看著身邊幾支古怪的隊伍，深吸一口氣，揮手喝道：“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