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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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    那晚過後,一切如常。
    而那若有若無的觸感,仿佛隻是江入年夜晚輾轉難眠時的一場夢,夢裏的佛手柑香氣帶著微微的苦意。
    每次排練,他都提前半小時到排練室,想先把景搭好。
    但季知漣往往比他到的更早,兩人打了招呼,就在偌大的排練教室裏各幹各的事情,互不幹擾。她坐在景中,兩眼放空地握著稿紙思索,他則在窗戶旁默默記誦。
    後來演變成一種習慣。
    有時肖一妍到了,看到兩人中少了一個,還會下意識問一嘴。
    轉眼到了11月,學校理論樓門口的常青藤翠綠枝葉已褪成了火焰般的紅色,草地上則落滿一層厚厚的金黃枯葉,腳踩上去,是酥脆的窸窣聲音。
    不知不覺間,三人組的排練已經兩月有餘。
    季知漣對作品十分嚴苛,凡事親力親為,不厭其煩一遍遍調整舞台調度和表現形式,同時,對演員的爆發力和情緒準確度要求極高。
    江入年已算是在演戲方麵很有悟性了,有時都會在她魔鬼般的訓練下吃不消。
    但少年知道她說的對。他會咬著牙一遍遍重新來過,絕不多吭一聲,將所有精力都放在專注地完成她的每一個指令上。
    江入年都夠嗆,更遑論肖一妍。
    她藝考時練過台詞,大一也有台詞課,但遠遠達不到季知漣的標準。每天在她的監督下,被迫早早爬起,重新背起“八百標兵奔北坡”“山下有四十四棵死澀柿子樹”這樣的繞口令,甚至還找了播音班的朋友開加急小灶。
    而當季知漣要手把手加訓她表演時,肖一妍兩眼一黑,心想這是什麽人間疾苦。
    季知漣不喜歡演戲,但沒有人質疑過她的演技。
    但大一剛開學時,她的演技還中規中矩。老師看過她的表演片段,頗為失望,對她的評價是保護殼太厚,難以解放天性。
    班上一片嗤笑倒彩聲,其中大部分是幸災樂禍的男生,他們早就看她不爽,不喜歡一個女生能一開學就輕輕鬆鬆搶了他們風頭,更厭惡一個女生身上居然有這麽強的氣場和攻擊性。
    季知漣當時沒說什麽,平靜地走下場坐好。但肖一妍看到了她驟然冷下的神色,和攥緊的手指。
    到了大二,已然沒有人能再拿這個取笑她。
    肖一妍沒有問她付出了多少努力,但她知道,一個永遠帶著冷硬保護殼的人,若是將自己身上的硬殼片片擊碎,露出柔軟的內部,隻怕經曆了不可言說的痛楚。
    季知漣用她近乎凶狠的努力,再一次證明了她可以成為任何她想成為的模樣。
    江入年發現她尤其擅長教人表演、調整對方的表演狀態,激發出演員身上最動人的特質——
    “肖一妍,你要記得,不要怕大聲說台詞會嘶啞,會破聲,隻要你的情緒是對的,表演是準確的,這些都無妨,重要的是——足夠真實。”
    她對肖一妍很有耐心,循循善誘,旁征博引,手把手將她逼出最大爆發力。
    肖一妍被逼至角落,氣喘籲籲。
    “師姐,”少年撇撇嘴,長身玉立,在舞台間穿梭演繹,回眸亮晶晶道:“你看,這樣演準確嗎?你也教教我?”
    他期盼她能像對待肖一妍一樣,手把手教教自己,哪怕幾分鍾都行。
    熟料季知漣隻是輕飄飄看了他一眼。
    竟直接彎腰在地上用粉筆打了個標記點:“位置走錯了。”
    江入年:“……”
    肖一妍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打了個轉兒,捂嘴偷笑。
    每一次排練完,兩個演員都大汗淋漓,虛脫一般。
    大口喘息時彼此對望,皆還沒從戲中走出來。
    而季知漣寫的劇本,到底講了個什麽故事?
    ——一個叛逆的混賬少女,以自我毀滅的方式在肆無忌憚地生活。她勾引別人的丈夫,砍傷家暴妻女的鄰居,甚至一把火燒了初中男老師的家。
    她傷害自己,也禍害他人。
    直到被警察強製送進精神病院。
    少女與護士鬥智鬥勇,拒不配合,而負責她的男醫生,則開始為她做心理分析。
    ——少女的前半生也徐徐展開。
    她四歲時被生母拋棄,眼睜睜看著母親奔向了自己的未來,而那個未來沒有她。六歲時躲在櫃中,目睹了生父與陌生男人在床上酣戰一夜,大睜著眼睛到天明。
    八歲,唯一照顧她的奶奶因心肌梗塞在她麵前死去。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與屍體在房中待了三天三夜。
    十二歲,初中,第一次被家訪的男老師強|奸。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
    少女如烈烈燃燒的秋葉,她不知道如何與心中那股扭曲絕望的憤怒力量和解。
    她橫衝直撞地尋找自我,卻越找越失望,如山窮水盡的刺客,已經被逼至絕路、圖窮匕見。
    心理醫生的心理分析做到了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切的開始。
    ——少女的母親。
    醫生決定帶她見她。
    而少女在時隔數年後,見到了當年拋棄她的女人。
    母親這些年過的也很坎坷,此時已是彌留之際。她在生命的最後向她哽咽著道歉,少女則一臉漠然,麻木地接受了母親最後的擁抱。
    ——她抱著她已經枯槁冰涼的身體,腦中一閃而過的卻是幼時母親豔麗潑辣的樣子。
    少女依然沒有原諒她,卻在這一刻短暫地放過了自己。
    一個絕望又精彩的故事。
    人物內心的矛盾與衝突豐富劇烈,肖一妍每次排練完,都會久久不能抽離,淚落不止。
    作為男演員,江入年同樣不好受。
    但不好受還有另一層意思。
    他還維持著最後跪在地上的姿勢,抬臉看向前方的季知漣,她麵沉如水,眼神專注,卻仿佛透過前方這個小小的舞台,看向更遼闊的未知。
    她在想什麽?
    說時遲那時快,搖搖欲墜的景片搭建的門,因為支撐腿的螺絲鬆了,轟然倒塌。
    江入年錯愕地望去,他就在那門下方,根本沒有時間躲避,眼看就要被砸的結結實實——
    意料之中的痛並沒有出現。
    他被護在一個女子身下,她用並不健壯的肩膀扛起了那扇門,保護了他。
    門框上的木刺在季知漣手背上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鮮血一滴滴流淌,她眉頭都沒皺一下,隻是望向他道:“沒事兒吧?”
    “師姐!”他飛速撐地站起,和反應過來的肖一妍一同將那扇門搬到牆角,靠好。季知漣已彎腰用紙巾擦去地上的血跡,毫不在意抽了張紙按在手背上:“繼續排戲。”
    當晚,照常排練到12點。
    季知漣喜歡在排練後,順著學校西麵的小河走一走。
    那個方向順著理論樓,河的兩岸,一邊是隔壁一牆之隔的一所綜合類大學的操場,圍牆分割處加高了電網,另一邊則是留學生宿舍樓,靜謐而安靜。
    河邊規律散落著木質長椅,白色圓頂標誌性涼亭下是幾頭石雕白羊,河流深處有小小島嶼,坐落著黑天鵝和鴛鴦們的別墅,對麵是偌大的觀景台。
    一輪皓月,無限清輝。
    她裹緊黑色風衣,剛在小島對麵的深色涼亭坐下,就聽見有人走了過來。
    季知漣側首,不甚意外的看到了江入年。
    少年眉目舒朗,身姿清雋,身著暖駝色的厚外套,帽子上一圈絨絨零星白霜,看著有點癢。他在她身邊坐下,打開袋子,拿出碘酒和大號防水創口貼。
    然後,安靜的、一言不發望著她。
    她被他的目光看的發毛,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給我吧。”季知漣歎了口氣,接過碘酒,拔開塞子一股腦往傷口上撒。
    “師姐,”江入年按住她的手,嗓音低沉柔軟:“還是我來吧。”
    他微微垂首,動作細致溫柔,小心翼翼為她塗藥,然後包紮好:“疼嗎?”
    “不疼。”季知漣吐了口氣,惡劣道:“你再晚點來,就長好了。”
    他絲毫不在意她的惡形惡狀,看她起身打算離開,背影如同一匹夜色裏的孤狼,忍不住叫住她:“師姐,我看了《夜覆今舟》,有一點不太明白。”
    季知漣腳步一頓,語氣中多了絲不耐:“那種青春文學不值得看,你想看書的話,我推薦幾本給你。”
    她並不想跟人討論她十六歲的拙作,這種感覺就像長大後翻閱自己的幼時日記,有種隱秘的羞恥感。
    江入年卻好似聽不懂人話,他認真地背了出來,字正腔圓:
    “——你的愚蠢在於不斷舍棄爛熟於心的真實。我的不幸在於所追尋事物的本質本身就是一場粉飾。我們在過去與未來中間走鋼絲,最終摔死在現實裏。一直到最後一刻,愚昧的我們還夢想著槐樹下不勞而獲的那隻兔子。”
    他向她一步步走來,真誠發問:“那隻兔子,代指的是什麽?”
    季知漣站在台階下,她覺得這個問題簡直愚蠢,江入年這麽剔透的人為什麽會提這樣一個毫無水準的問題?那篇小說講了兩個孩子的命運,在結尾處已一目了然。
    但他的目光那樣清澈、那樣認真,仿佛某種執拗。
    “承諾。”季知漣答道,看著他光潔完美的前額,心裏莫名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這感覺來的蹊蹺,她甚至無從分辨它的來處。
    “肖一妍說,季師姐言出必踐,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他叫肖一妍全名,卻固執地叫她師姐。
    她挑眉看他,少年上挑的眼尾微微泛紅,聲音卻還是清淩淩的,他在一步步走近她:
    “是真的嗎?”
    “是。”季知漣懶懶答道。
    “一次都沒有失約過嗎?”他在她身前站定,此時兩人距離不過半米,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種好聞的、清新幹淨的味道,像雪地裏切開了一個甜絲絲的西瓜。
    “沒……”季知漣猛然住口,周遭的一切在刹那間流逝、倒退,而她在變矮、變小,秋天的金黃化為雪地的蒼茫,烈烈寒風摧枯拉朽,那男孩在天寒地凍中倔強的站在原地,呼出白汽,眉毛眼睫都結了一層冰霜。
    八年,她已經記不清他的樣子,隻記得他額上有一道兩指寬的青色胎記,和那緊緊放在她掌心的顫抖的手。
    她眸子一黯,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從往事中抽離。
    再睜開眼,麵上已神色如常:“不,我失約過一次。”
    少年緊緊盯著她,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他的聲音帶了點急、又帶了點顫:
    “——那師姐後悔過嗎?”
    沉寂月色下,遠處飛鳥發出刮刮叫聲,此時萬籟俱寂,他在等她回答。
    季知漣卻隻覺意興闌珊、風流雲淡。
    “沒有。”
    江入年在這樣好的月色下,看到那個眉目冷峻的女子揉了揉眉心,毫不遲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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