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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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船艙中將行李取出重新在船艙裏安放好,白林讓玄枵投影出形體。
“其實用不著這樣哦,林。就算不出來,我也沒什麽問題。”
“別這樣說。我也想你能夠多接觸一下現實的人與事物。”
“可是接觸又能如何?反正我又碰不到,說不定還會嚇到其他人。”
玄枵多少有點自暴自棄的話語讓白林不禁露出苦笑。
他幾乎從未限製過玄枵的行動,甚至希望她能夠更多在現實中露麵。但玄枵本人始終在意的,似乎是自己碰觸不到任何人這一點。
事實上這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沒錯,“錨”的本體並不是投影出的形象,但無從解釋的一點是,她們的形體投影可以以正常的方式站立在地麵上,或坐或站都與常人無異,也能夠自然而然地感知到自然環境。卻偏偏,碰觸不到任何人,也無法接過他人遞來的任何東西。
一直以來,這都是通過一個被稱為“維格納的朋友”的理論來解釋的。即,朋友的觀測被包括在大係統內,波函數便注定塌縮到某一個點。而錨的自律化管理AI的投影,本質上是疊加態投影,它無法被包括在它人的觀測中。
但那樣一來就帶來了一個更加難以解釋的問題,為何“錨”的投影是對於疊加態的?如果取信觀測造成波函數塌縮,為何錨的自律化管理AI本身可以不造成塌縮?她們的觀測與人類的觀測難道又有什麽區別嗎?
一個補充的解釋是,高維度希爾伯特空間投影效應本就是使微觀量子效應在宏觀層麵生效的一種現象。自律化管理AI的形象投影本身就是一種高維度希爾伯特空間投影造成的現象,因此也符合將量子效應在宏觀層麵顯現的特性。
不過歸根究底,“錨”的自律化管理AI擁有形象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機理不明的。甚至在所有的研究記錄中,都沒有關於她們是何時出現的記載。
簡直就好像她們都是突然出現的,並且所有相關人員都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她們的存在一樣。這一點如果仔細想想,其實也顯得十分詭異。
總之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玄枵其實是有如看得見但摸不著的幽靈一般,是會讓許多人感到害怕的。
“盡量跟在我身邊,不要碰觸到任何人,那樣應該就可以了吧?”
“嗯。”
幼小的女孩輕輕點頭後,嫣然一笑。
“好。以前有坐客船的經曆嗎?”
“理論上應該有。我有啟動的時候和人一起被用船運輸的的經曆。但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有被人取出過,一直都待在船艙裏麵。”
“既然如此,那我們現在就去甲板上逛逛吧。”
這艘客輪內部的遊樂設施其實安排得很充裕。並且由於赤道頭頂“世界環”的存在,全球南北回歸線之間的區域被稱為“回歸線通訊帶”。不同於需要專屬衛星進行中轉,在南北回歸線之間的這個範圍內,是不存在任何通訊信號的死角的,因為“世界環”完美地成為了衛星的上位替代品。可以說,除了少數人,大部分的乘客都選擇呆在船艙的客房或者娛樂設施內享受與陸地上無異的便利旅行。
如果說是在其它地方,也許還有對海上風景感到好奇的旅客會在聚集到甲板上。但很遺憾,這裏是南海,乘坐這艘客輪的絕大部分遊客都早已看膩了海上的風景。因此,甲板上著實並沒有多少遊客。
身為蓋然計算機的玄枵如果願意,隨時隨地都可以連接上網絡。因此白林想著,帶她出來看看海上的風景。
白林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帶著玄枵慢慢沿著甲板邊緣散步。南海是一片深藍色的海域,白浪拍撫,如沸水般翻滾。
本以為玄枵會對此感興趣,但她卻隻是緊緊地跟在白林的身邊,好像對海上看到的任何東西都不怎麽好奇。
也許運算能力過於優秀的她,早就通過簡單的計算預知了自己會在甲板上看到什麽,所以不曾感到任何新鮮感吧。
從結果來說,反而像這樣帶著年幼的女孩子的經曆,對白林自己來說更為新奇。
他雖然有妹妹,但妹妹和他年齡隻相差一歲。而且妹妹自小就古靈精怪,和她一起出門絕對不會有任何與年齡比自己小的女孩子外出的感覺。
除此之外,自己還有所接觸的女孩子裏,青梅竹馬的卡雅與自己同年,青梅竹馬的姐姐悠麗(中文名:柳悠麗。俄語名:尤莉婭柳捷寧斯卡婭)又比自己大一歲。所以實際上,除了玄枵,白林還真沒有和年幼的女孩外出的經曆。
雖然真的想起來,玄枵的實際年齡應該比自己要大非常非常多才對吧?
白林帶著玄枵往上甲板走。他記得,那裏擺放著幾張戶外藤椅,可以在那裏坐著看夕陽西下的海上風景。
“林,渚碧礁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唔,這該怎麽具體描述呢?”麵對玄枵的這個問題,白林抬頭想了想,“至上主義藝術風格?”
“?”
因為這個不解其意的回答,玄枵歪了歪頭。
“該怎麽說呢。對了,你覺得我們生活的曾母暗沙人工都市區是一個什麽樣的感覺?就是那種以大片大片白色瓷磚與藍色稀土玻璃為基本元素的建築風格。”
“我覺得那很科學啊。在鹽霧腐蝕嚴重的海上都市,這種設計是最能耐腐蝕的吧?”
“確實。不過你這回答可真不太像女孩子。”白林不禁為搭檔完全不接話的回答苦笑,“雖然我是沒經曆過,不過據說曾母暗沙人工都市區的設計風格主要是采用的上世紀8、90年代我國大國企時代的群像建築。你應該也在網上看到過吧?很多人稱其為‘中式夢核藝術’。那實際上是上世紀8、90年代以‘耐用、可靠’為主設計思路,一切為這個需求妥協反而形成的奇妙風格。曾母暗沙人工都市區如你所說是在鹽霧腐蝕嚴重的海上建造的,所以設計時理所當然地幾乎完全照搬了當年對於耐用可靠有很高需求的建築的設計思路,結果就形成了如今公認的夢核風建築群。這個能夠理解吧?”
玄枵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那麽渚碧礁的情況其實也類似。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蘇聯,也尋求著這樣一種耐用、可靠的主設計思路。此時俄羅斯時期誕生的至上主義美學藝術強調幾何圖形與平塗色塊的簡單特征剛好與建築設計對於耐用可靠的需求吻合,於是就出現‘至上主義風格建築設計’的理念。就和‘中式夢核’代表的一樣,海上都市群對於可靠耐用的需求與設計藝術的表現形式吻合。在曾母暗沙,形成了‘中式夢核建築群’;而在渚碧礁,則形成了‘至上主義建築群’這兩種出於同樣需求但表現形式不一樣建築設計。兩者都是從一開始的需求,到後來需求與美學吻合的建築群設計理念。由於整體風格確立得早且統一,後來的建築師基本都不會刻意打破這種慣例。因此如今渚碧礁和曾母暗沙就演變成了現在這種風格獨特而明顯的樣子。”
當然如果真的往深裏去說,“中式夢核”其實也與“至上主義”有一定的藝術風格上的繼承關係,這些就不需要過多解釋了。總之就是建築對於可靠耐用的需求,自然選擇出了最能符合這一需求的藝術風格。
據白林所知,渚碧礁人工都市區與曾母暗沙人工都市區的建築風格似乎還是太平洋諸島國競相模仿的對象,反而作為三沙市真正核心的永興島建築群沒有太多國家模仿其風格。
據說蘇聯領導人安德羅波夫曾經說過,“最偉大的藝術來自於人民的需求”,真實性未知。但至少在渚碧礁和曾母暗沙人工都市區的設計上,這句話是真理。
“嗯?”
來到上甲板的白林一時間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忽然聽到,有人在如歌唱般詠頌著什麽——
“這裏有永不忘卻的故鄉,
縱使遠往他鄉,亦不要將之遺忘;
這裏有永不觸及的方向,
縱使駐足此地,亦不要再次歇息。
天外的來客將聖杯擲向大地,
紛爭的凡人將兵戈鑄成天梯。
今時的回響撼動輿碧,
昔日的芥蒂不再想起。
願凡間永保繁榮昌盛,生生不息;
願世人拜謁繁星所向,鑄劍為犁。
未知比幽暗更加深邃,
沉默比爭鬥更為窒息。
我記得,聖杯曾化為星錨,
我記得,星錨亦成為契機。
等候的人啊,請將其拔起。
因數算將通向邊際,
因水瓶將鏈接穹碧。
標的因人的理想而至,
天惠因人的願望而起。
凡世的人們啊,請不要將它忘記,
仰望星空時,那裏有無限的期冀。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那是十分清麗美妙的少女的聲音。
白林定睛望去,輕頌著的人,正是自己先前在登船時看到過的少女。
依舊是那一身白色金絲邊連衣裙,白色的寬簷帽此時被放在胸前。海風吹拂其她銀色的長發,如絹絲般泛起銀色的波光。
這名少女從外表來看顯然是個外國人,此時她卻偏偏用中文輕頌著韻文詞句。
而且,那似乎若有所指的詞句……
白林看向玄枵,發現她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天外來客,聖杯,星錨,天梯……)
無法判斷這是否是自己想多了,但這些詞句實在與他所知的那些與玄枵——不,更正確地說是“金球”與“錨”——存在太多疑似對應的關係。
“聖杯曾化為星錨,星錨亦成為契機。”
這兩句實在無法讓人不聯想到“金球”與“錨”,無法讓人不聯想到人類獲得高維度希爾伯特空間投影技術的前因後果。
但這些都應該是普通人不可能知道詳細的機密。
如果這種猜測成立,那眼前的少女到底是什麽人?
(還有,“水瓶”……)
這是最不能忽略的一個詞。
玄枵的本體,是“金球”分離而來的“黃道麵”(Zodiac)的序列第十一號。她在世界各國的官方正式記錄名是“Aquarius”,其本意正是“水瓶座”。
如此密集的巧合,甚至可能隻能以必然來解釋。
就在此時,銀白色的少女轉過了身體,直麵向著他所在的方向。
“!”
白林本能地想將玄枵護在身後,卻發現玄枵早已經回到了他的體內。並且,做好了應對特殊狀況的戰鬥準備。
(“納米機器激活。林,請務必小心。我看不出她是什麽身份,但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奇怪的感覺?那是什麽?危險感嗎?”)
(“不,是相似感。我在她的身上,感覺到了某種與你很相似的感覺。要是更嚴謹一些地說,是與你我很相似的感覺。”)
以一種近乎於無聲對峙的方式,少年與少女站在原地彼此凝視著對方一動不動。就好像有種微妙的默契,讓兩人彼此眼中都隻剩下了對方。
確實如玄枵所說,此時的白林也本能地覺察到了某種相似感。
他之前就覺得眼前的少女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此時這種甚至與自身近似的相似感更是加深了這種印象。
但白林同時也有一種與玄枵所說的完全不同的疏離感。就好像他此時看到的一切,包括眼前的少女都不是真實的一樣。
就在這種沉默的對峙中——
“噗哧!”
少女忽然如鮮花綻開般笑出了聲。
“對不起。因為你看來太緊張太嚴肅了,我沒忍住。”
她一改剛才給白林的印象,露出了普通少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