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位眼熟的谘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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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鳴浩深吸一口氣說:“你跟我下去看看,或許還能想到什麽。”
    唐應凱擺手道:
    “這條街我熟的不能再熟了,去現場對我沒用,從心理學上講,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本能會選擇相對容易的方法達到目的,不是說不願意迎難而上,分人,比如那些喜歡極限運動的人,從心裏層次上說,人的感覺需要不斷有新的刺激,同時人需要釋放壓力,想要回歸自然,恐懼之後是興奮,有些人追求這種興奮,對他們來說這是刺激,但即便是極限運動,也是在本人認為有生命保障的前提下,或者自己認為能夠駕馭,說明什麽?如果凶手非要追求這個刺激,在這幾分鍾內完成整個作案過程,那麽凶手一定是深謀已久,頭腦冷靜的慣犯,他在追求一種刺激,不然,或許隻是巧合。”
    羅鳴浩探身問道:“你是說兩種極端?”
    唐應凱點頭說:
    “如果被害人的記憶出現了錯誤歸因,就是大惱自動重構記憶,雖然順利提取了記憶,但卻將他們與錯誤的時間、地點、人物聯係起來了……我是說如果她的指認是錯的,那凶手要麽是慣犯,要麽就是臨時起意,從心理層麵講……”
    “回頭再聽你上課,我先回去了。”羅鳴浩急忙起身。
    “著啥急?你先坐下,內啥……”
    羅鳴浩沒坐,他挺直腰板說:“你少來!我負責的案子與你嘮嘮是為了找找不同的角度,是秦隊允許的,別人手裏的案子,我可沒權利打聽進展。”
    “我沒讓你打聽,就是想讓你得空問問進展如何了。”
    “還不是打聽?那可是重案組,老王厲害著呢,你就放心吧。”
    “這樣,等那案子結案之後,你幫我問一問總行吧?如果沒遇到,也就算了,這不是當時在現場嘛,總惦記。”
    “你是不是選錯專業了?難怪你找不到工作,一直等著搶我們的飯碗呢吧?”
    “犯罪心理學,有機會翻兩頁,我想知道的是凶手的心裏活動,拋屍現場說偏僻確實離城裏不近,可架不住人不少,他是咋想的呢?如果目的是引起注意不是應該選擇鬧市?半夜三更隨便拋屍在監控照不到的犄角旮旯,轉天都能引起轟動,可他偏拋屍在貓咖店,還毀了臉和手指,臉上的傷還有生前造成的……”
    “凶手夠狠。”
    “是,而且目的難猜,按理說殺掉想殺的人是最終目的,但貓咖店命案好像不是……”
    “也就是說凶手捅那一刀或許並不是為了要被害人的命,又或者說凶手的真實意圖不是要命去的!”羅鳴浩挺直了腰身激動的說完,轉頭就出了辦公室。
    “不是,這說貓咖店命案呢,咋就,咋就得出這麽個結論了?”
    ……
    唐應凱靜坐了好一會兒,也沒想明白羅鳴浩最後一句是啥意思,他也懶得再想了,重新坐到躺椅上看起了書。
    沒過多一會兒,韓曉玉興奮的推開門:“有人預約下午三點來做心理谘詢!”
    唐應凱‘哦’了一聲,韓曉玉著急的說:“你這次能不能別把客戶往大醫院推?”
    “把我桌上的煙灰缸倒了。”
    “你自己沒長手?垃圾桶就在桌子下邊,我說話你聽到沒有?”
    唐應凱歎了口氣說:
    “我也不想推,可有些人確實到了需要藥物幹預的地步了,我又沒有資格開藥,不往大醫院推等著看他們越來越嚴重?你把煙灰缸倒了,再把桌子擦擦,前台行政保潔財務都是你,你不幹那我就找個保潔,工資從你工資裏扣。”
    韓曉玉呲了呲牙,關上門。
    ……
    下午三點整,唐應凱坐在辦公桌前接待了這十天內的第一位上門谘詢者。
    馬星月,男,三十六歲,海歸,未婚,待業,家庭住址,畢業院校,家庭關係這些都空著。
    唐應凱看完手中的個人信息,又抬頭看了看一身名牌,神色疲憊的馬星月,他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這個人。
    而馬星月抬頭看著辦公室裏簡單的裝修,皺眉問:“你……能通過談話治好我的病?”
    唐應凱溫和的說:
    “首先,通過談話我可以更好的理解發生在你身上的問題,這種理解可以幫你采取一定的措施處理你現在需要麵對的困難,如果……”
    “你理解了,我的病就能好了?”
    “谘訪關係類似醫患關係,需要信任,但又有很大不同,醫生掌握主動權,他開藥你遵醫囑用藥就行,心理谘詢卻正好反過來,是你掌握主動權,你需要主動把你現在遇到的痛苦全部說出來,這是非常必要的,任何懷疑,遮掩,抵觸對治療都會有影響。”
    馬星月皺眉,嫌棄的又看了看屋內各處。
    唐應凱嚴肅的又說:
    “我這個工作室很偏,但你能找來,說明……你看中的就是這個偏,我這裏的簡樸也應該在你的預料之中,你不想讓別人知道你需要做心理谘詢,又明白自己必須要做心理谘詢,所以,你選擇了我這裏,既然如此,你大可當我是個聆聽者,你說,我聽,如果最終我能給你一些有效的治療方法最好,如果不能,我離你的社交圈很遠,訴說也能讓你輕鬆一些,還不會泄露隱私。”
    馬星月認真的看了看唐應凱,自嘲的笑了笑說:“我們家這點破事倒不怕被人知道,隻是……”
    馬星月歎了口氣繼續說道:
    “我出生那年,我爸下海經商虧了錢,我媽月子沒坐好,落下了頭疼腰疼的毛病,這事兒她隔三差五就會說一遍,別說我爸,我聽著都煩。”
    馬星月搓了搓手,接著又說道:
    “我不記事的時候,據我媽說,家裏日子很苦,她奶不夠,我需要喝奶粉,奶粉錢都要東借西借,更別說家裏其它開銷,可我記事的時候,我爸的生意已經好起來了,我不是太理解我媽說的難,所以她跟我爸吵架的時候,我總覺得她事兒多!”
    “他們,偶爾吵還是經常吵?”唐應凱輕聲問。
    “我爸隻要回來就會吵,我媽經常把自己說急眼了,對我爸動手,我爸慢慢的就不太回來了,總說出差,或者有應酬,怕影響我們休息,反正是個把月不見人,再見麵兩個人吵的更凶,我爸不在家的日子,我媽總掉眼淚,動不動拿我出出氣,挨打是經常的事,好在上小學我就住校了,別的同學都盼著周末,隻有我不想回家。”
    唐應凱看到有一抹嘲笑在馬星月的嘴邊劃過。
    “我爸的生意越做越好,他們倆也就越鬧越凶,離婚這事兒說了不知道多少遍,直到我上了高中,他倆才辦好了離婚手續,我爸算是淨身出戶,但他還有公司,我媽得著幾套房,銀行所有存款和我,她好像是一夜之間就老了,周末回家的時候,她經常黑著燈一個人坐在臥室裏抽煙,我想跟她說話,要麽不理我,要麽就是歇斯底裏的跟我一通嚷嚷,你能想象出那種,那種扭曲的臉嗎?”
    “你理解不了她?”
    “我為什麽要理解?他們有誰關心過我?倆人都覺得自己苦,沒人問我過的怎麽樣,隻知道說對方的不是,換你你不煩?再說,那時候我才多大?”
    “後來呢?”
    “後來我去國外讀書,能夠遠離他們,我不知道有多高興,我甚至想過一輩子都不回來,所以畢業之後留在國外工作直到今年初。”
    “年初發生了什麽?”
    馬星月低下頭,半天擠出幾個字:“我媽查出肝癌晚期,我回來不到兩個月,她就走了。”
    “你很自責?”
    “談不上。”馬星月抬起頭,臉上沒有一絲悲傷,很平靜的說:“她最終會這個樣子,跟她自己的性格有很大關係。”
    “你為啥還留在國內?”
    馬星月笑了笑說:“不是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嗎?我沒有那麽同情我媽,也沒有那麽恨我爸,老死不相往來對我來說很容易做到,隻不過該是我的我也不能拱手讓出去。”
    “你爸……有了新的家庭?”
    “早就有了,離婚沒多久他就二婚了,我有個弟弟,不怕你笑話,他已經二十六歲了,隻比我小十歲,我爸我媽離婚十六年,你猜他是不是私生子?但他也沒比我強多少,沒多久他媽和我爸也離婚了,聽說是他媽跟人跑了,再也沒回來看過我這位可憐的弟弟,他跟著我爸,我爸現在是三婚,又生了一兒一女,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
    “你怕你爸的財產不能得到有效公正的分配,所以留下來了?”
    馬星月皺了皺眉,微微點點頭,說:“可能吧,他現在這個家庭,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不知不覺的住了這麽久。”
    說到這裏,馬星月不自覺的露出一絲微笑,唐應凱忍不住皺了皺眉。
    “我一開始沒覺得自己心裏有問題,我剛說了我那個二十六歲的弟弟,他叫馬星辰,你見過窩囊廢什麽樣子嗎?他就那個樣子,小時候被人欺負慣了,沒爹嘛,好不容易有了身份有了正常的家,他媽又不爭氣,再後來跟著後媽,唉,總之他活得謹小慎微,唯唯諾諾,在我爸的公司上班,連個中層都混不上,慫的不像話,我跟他聊過幾回,他跟我說起了一些想法,比如……想死。”
    “他確實需要做一下心理谘詢。”
    “沒機會了,大前天他……自殺了,昨天上午已經變成灰了。”馬星月看著唐應凱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解脫和放鬆,好像成灰的那個人是他一樣。
    唐應凱深吸一口氣,他反應了一下,大前天是三號,他抿了抿嘴問:“他的行為嚇到你了?還是說,你曾經有過跟他一樣的想法?”
    馬星月似笑非笑的問:
    “你是說自殺的念頭吧?早就有,初中還是小學?記不清了,冬天,咱們這兒很冷,人在外麵的時候,誰不是急匆匆的往家趕?可我不是,家裏……更冷。不知道多少次覺著活著特別沒勁,想從樓上跳下去,你能明白嗎?就是……心裏不暖和,在我眼裏,這世界沒有四季,永遠是冬天,還是下雪前陰暗幹冷的冬天。”
    唐應凱點點頭,問:“到國外留學後是不是好些了?”
    馬星月歪頭想了想說:“如果不失眠的話,就還好,失眠的話,就麻煩了。”
    “你在國外有沒有看過心理醫生?”
    “沒有,我都說了,在國外的時候隻要不失眠,就還好。”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失眠?”
    “很早,具體想不起來了。”
    唐應凱掃了一眼馬星月白皙的臉,假意低頭又看了看手中的個人信息,問:“談戀愛有沒有幫助?結婚了嗎?”
    “我一直在服用安眠藥。”
    馬星月幾乎是同時跟唐應凱一起開口,唐應凱愣了一下,而後笑了笑,心說:這個人有點意思。
    馬星月尷尬的翹起二郎腿,又說:“戀愛沒少談,結婚嘛,還是算了,女人都差不多,不發脾氣還好,發起脾氣來不可理喻。”
    “在談戀愛的時候,兩個人如果有共同愛好,比如旅遊,遊泳,爬山,打遊戲,一起完成的時候,對你應該有幫助吧?”
    馬星月搖了搖頭說:“我沒什麽興趣愛好,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女人又大多口是心非,煩!”
    “可分手後,你還是會找。”
    “那是生理需求。”
    唐應凱抿了抿嘴,又問:“國外飲食你習慣了?我聽說吃幾頓還行……”
    “現在國外有很多中餐館,想吃什麽就找家高檔些的,味道還行,我自己也會做,飲食上倒還好,你這兒沒個……就是那種卷子讓我做一下?符合多少條可能是什麽病症的那種。”
    “比起那樣一份問答題,我更想你多說說你自己。”
    馬星月兩手一攤說:“我自己就那麽點事。”
    唐應凱挑了挑眉,問:“你剛才說是你的東西你不會拱手讓人,也就是說你想在你爸的公司中有個位置?”
    “確實這麽想過,我爸這人哪都好,就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你說他渣吧,我媽之前那麽鬧,我爸從來沒還過手,離婚的時候能給的都給了我媽,你說他不渣吧,還總是吃著鍋裏的惦記著別人鍋裏的。”
    “他又有婚外情了?”
    “聽我那位小後媽的意思,就沒斷過,公司裏誰的人都有,那叫一個亂。”
    “你怕他們把你爸的公司整垮了?”
    馬星月冷笑了一下說:“公司確實有我一點股份,但我倒不關心公司會不會垮,我媽留給我的遺產夠我這一輩子用,我現在隻當看笑話,不想摻和。”
    “方便問一下你的國籍嗎?”
    “我沒入別的國籍,隻是有綠卡,就是永久居民。”
    “現在待在國內還會讓你極度不適嗎?”
    “不會了,在哪都一樣,但國內有樂子。”馬星月說著開心的笑了笑。
    “那你眼下的心理困境是啥?啥樣的事或者人會讓你情緒低落?”
    “沒誰能讓我怎麽著,隻是馬星辰……讓我想起那些年是怎麽過來的,你知道,我現在不缺錢,原本可以活的很逍遙……”
    馬星月沒有說下去,他沉默了。
    “馬星辰的死讓你產生了恐懼,讓你重新體會到了曾經的那種心態?”
    馬星月苦笑道:“就是覺得這世界很可笑,你就看他們天天在公司裏演啊,算計啊,急眼了不分場合的爭吵,什麽話都能說出口,哪天出了人命都不稀奇,他們為了錢什麽都可以不要。”
    “你爸就這麽看著?”
    馬星月放下翹著的腿,聳了聳肩,玩味的說:“他自作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