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一卷 第二章 空穀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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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血與流淚,到底哪一個更痛呢?抑或是幹枯的雙眼,睜睜地看著永劫,失去一切。
    刀光閃過的霎那,記憶分外鮮紅,這就是留戀嗎?命運終究是無法改變……
    “你就那麽想死嗎?”
    鋼刀掉落,一個英武挺拔的男人站在那裏,眉宇之間充滿了震懾力。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師傅。
    在這世上,總有些一般人找不到、去不了的地方,就像這幽蘭穀一樣。這裏一年四季不見冬雪,總是彌漫著一股幽香,遍地的素心蘭花沒有鮮豔的色彩,隻是單純的素白和淡綠,香味也一樣清淡卻沁人心脾。
    師傅雲遊四方,他從不過問他的事,一開始是不關心,後來變成了習慣。
    還記得師傅第一次離開時對他說:“你的命是我的,隻有我有權力處置它,所以我不許你死在別人手上,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師傅總是用那種口吻說話,似乎從不擔心他會違逆他。那種自信和超脫倒讓他從心底裏為他所折服。
    他並不十分明白師傅為什麽收留自己,其實師傅隻是一個稱謂,他從未向他學過什麽。四年了,他連師傅的名字都不曾問過。有時他也會想,師傅知道他的事嗎?認真說起來,師傅也不曾問過他的名字——
    師傅:“我該叫你什麽呢?”
    “……”他不想說謊,可也不願承認自己是那個原本應該已經死了的人。
    師傅:“……我叫你‘蘭’好了,我住的地方有很多哦。”
    當時他還以為自己有很多師兄師姐呢。
    不知從何時起,他的身上也有了那股淡淡的芳香,感覺很舒心。
    倘若就這樣順著時間的河流走到終點,會留下什麽遺憾嗎?他不知該如何給出答案。
    這一天,他在一棵大樹下發呆,突然下起了罕有的暴風雨。閃電如利刃般將天空割裂,他趕緊遠離大樹,雷聲震得大地不住顫抖。在一片混沌之中,他看見不遠處似乎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山洞,很像是幻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跑了過去。
    山洞很小,裏麵什麽也沒有,但他很滿意有這樣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他隨意地坐下,任由雨水順著發絲流過臉頰,突然有一種久違的感覺,似乎是小時候曾像這樣流下淚水。
    一次好像是在十歲。那時莊園裏有個非常可愛的小妹妹,隻有她和他一起玩,因為隻有她和他年紀相仿。有一次,他們一起去河邊放風箏,突然起了陣狂風把風箏吹到河裏去了,他想也沒想就下河去撿,差點被水衝走,幸好無風哥哥及時把他救了上來。小妹妹嚇壞了,也忘了傷心。
    他覺得很慚愧,於是許諾幫她重新做一個風箏,做一隻很漂亮的金魚,她最喜歡的那種。結果他因為受涼而發燒,渾渾噩噩地睡了兩天,等他終於做好風箏去找她時,卻得知她已經離開了。那時他第一次體會到一種情感,由歉疚,到失落。
    他帶著那個風箏去了約定的地方,怔怔地坐在河岸邊希望有人把它取走。等到黃昏時分,天空下起雨來,他想到或許以後都不會有人陪他玩了……這時有人在背後叫他,是無風哥哥的聲音。他將風箏拋進河裏,然後轉身跑過去,躲到傘下才發覺,雨下到眼睛裏了。
    想到這裏,他抱住膝蓋,蜷起了身子,卻不是因為貼在身上冰涼的濕衣裳。
    雨越下越大,好像再也不會停了似的。如果一直被雨困在這裏,死在這裏,會有什麽遺憾嗎,會有人在意嗎?早已經沒有了吧。
    應該怎麽做——振作,尋找,實現?目的是什麽,結果又是什麽?得到了怎樣,成功又如何?若是用鮮血洗刷仇恨,最後隻會剩下一片慘白。把毀滅別人的幸福和生命當成自己存在的理由,失去罪惡感,隻剩下軀殼,以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執著於報複?他不想那麽做,也或許是沒有能力做,因為太弱。
    但他又無法快樂地生活,就算是裝模作樣,他也沒有騙過自己的演技。其實,他也並非沒有結束這一切的勇氣,那種程度的堅決根本費不了多少力氣,可他怎麽對得起那個春末時節被鮮血浸染的身影,怎麽對得起把他從山賊的刀下帶到這個世外桃源的師傅!
    仔細想想,他真的想不出被師傅留在這裏的理由,像風一樣自由的人應該不喜歡清靜被打擾。雖然師傅並不經常回來,但也說不定會厭煩。如果師傅是因一時的惻隱之心收留他,結果又不忍心叫他走,那他真的應該繼續留在這裏嗎?
    雖然他已經把這裏當成了“家”,一片清新的風景,四周都充滿溫情。他真的有決心離開嗎?離開了這裏,他恐怕一生都會是個沒有心的幽魂,四處飄蕩。又或者,會在某處的風中遇到所謂的向往——那不可能吧。
    他一思考這些問題,意念就漸漸飄離,總是找不到解決的方法,反倒讓這些莫名的煩惱堆積在心裏,漸漸壓得他難以呼吸。他感覺意識又模糊了,頭好重,身體好燙,好像又發燒了。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卻意外地醒來,發現自己似乎還活著。一縷陽光射進洞口,剛好照在他的臉上。真奇怪,人在醒著的時候會因為陽光刺眼而閉上眼睛,睡著的時候又會因為同樣的光線而醒過來,世上的很多事情或許原本就相互矛盾。
    雖然他的思緒飄移不定,身體也不受控製,但他想要回去,就算認不清路,相信人還是會被一種力量牽引,帶他去他該去的地方。
    他艱難地站起身,一隻手扶著石壁移動。剛走出洞口,沒有被任何東西絆到,卻摔了一跤。看來生病真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才一晚的光景就讓人虛弱成這樣。一晚?這裏的土已經全幹了,一點也看不出下過雨的跡象。
    “我已經睡了這麽久嗎?”他邊想邊開始咳嗽,這倒讓他的腦子有些清醒了。搖搖晃晃地不知走了多久,雖然有樹木的遮擋,太陽還是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他覺得自己好累,隻好停下來靠著一棵樹休息。
    他咳嗽時習慣地用手遮住口,碰到嘴唇,發現已經幹枯得滲出血來。他突然不著邊際地生出一個想法——若是久旱幹裂的土地會自己滲出水來多好。
    應該喝點水嗎?居然沒有口渴的感覺。
    他的眼前忽然出現好多美麗的光點,五彩繽紛,閃啊閃的。還有一個黑影,變得越來越大——天黑了嗎……
    水聲?額頭涼涼的,好舒服。四周彌漫著一股香味,不是野外花草的芬芳,是醁醑的醇香(注:醁醑,音lùxǔ,美酒)。
    “師傅……”他睜開眼睛,感覺一隻有力的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
    “燒退了呢。喝點水吧。”漫不經心卻讓人安心的口吻。
    師傅杯中的清水似乎能讓人喝醉似的,他像一隻歸巢的倦鳥,沉沉地睡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當他再次醒來時,空氣中是更加濃烈的酒香。師傅倚門而坐,神色淡然地玩弄著手上的酒杯。他坐起身來,就聽見師傅問道:“你知道‘飲者八德’嗎?”
    他不知道師傅在思考什麽,怎麽會突然問起這種問題。還是好好回答:
    “……一杯在手,逸興橫飛,或怡然自得,是獨酌;
    跟素心人淺斟慢酌,興盡而止,是為淺酌;
    三、五酒侶徜徉明山秀水之間,坐臥吟唱花前月下,其樂陶陶,為雅酌;
    酒逢知已,互傾肝膽,意氣如雲,相見恨晚,酒到杯幹,興盡方休,這是豪飲;
    酒能遣憂,也能添愁,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任興而飲,不醉無歸,這是狂飲;
    酒量似海,千杯不醉,棋逢對手,推杯換盞,最後舉壇一傾而下,這是驢飲;
    事事如意,巨觥劇飲,有時憤恨憂怨,積鬱阻胸,但求一醉,以解愁煩,這是痛飲;
    壽慶喜宴,同坐良儔,猜拳行令,自然開懷,稱雄擺陣,不醉也醉,這叫暢飲。”
    “看來,你是完全好了。把桌上的粥喝了吧。”師傅轉過頭,淡淡笑著。
    看著師傅的笑,他覺得很親切,又很陌生。第一次喝師傅煮的粥,味道卻是意外得好。他還沒來得及想別的,師傅又問道:“我是哪一種呢?”
    “什麽?”他一時之間沒有明白師傅的意思。
    師傅:“在你看來,我飲的是哪一種酒呢?”
    “……”他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他從未見過師傅在別處時的樣子,而在這裏,他一直盡量不打擾他獨享清靜,所以……
    師傅:“你會喝酒嗎?”
    他:“……會一點。”
    師傅:“可你從來沒和我一起喝過酒,是吧?”
    他:“……”這是什麽意思呢?
    他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於是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卻無意去喝。
    他的腦子裏閃現出很多問題:師傅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是被他找到的還是碰巧遇到的?他是怎麽把我帶回家的?難道——終於還是麻煩了。
    師傅:“說起來,你在這裏這麽長時間,我從來都沒有問過你的想法。你還有什麽親人,或者想要回去的地方嗎?”
    他:“……”果然。
    師傅:“我是說……”
    他:“師傅,您不是說過——將來能殺我的隻有您一個人嗎?”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忽然之間提起這件事。隻一瞬間,他在師傅臉上看到一個異樣的表情。
    “你是說那件事啊,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相信你也不會去尋死路了。”師傅的嘴角是一個優美的弧度,眼睛卻很深奧,讓人看不懂。
    但他想他已經明白了。他一度被傷痛、悲怨、自憐的情緒蒙住了眼睛,居然沒有發現,在沒人能找到的世外桃源衣食無憂地過著安逸舒適的生活,這本是個夢啊!現在,該是夢醒的時候了。“是,不會了。”
    看到他臉上浮現的微笑,師傅淡淡地轉過頭去,沒有看見他杯中晃起的漣漪。
    他不知該慶幸還是難過,師傅沒再說一句話就離開了。天還沒亮,他悄悄地看著師傅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裏。
    他把房間打掃得很幹淨,本想做一些點心,但不知師傅要多久才會回來,萬一壞掉,於是作罷。
    太陽升起時,他開始沿著那條最熟悉的路往下走,空氣依舊是那麽清新,四周依舊彌漫著蘭花的幽香。他越走越快,甚至跑了起來。在他這一生中,除了逃跑的時候,還是第一次跑這麽快——或許,連逃跑的時候都沒有這麽快,像是要飛起來似的。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去看看那個山洞。
    結果他始終沒能找到去山洞的路,用了一個上午在大樹周圍打轉。他決定在還沒有浪費掉所有時間之前,別再找什麽山洞,趕緊把原本想做的事情做完。
    夕陽落山之前,金色的光輝輕撫著他在房前新種的蘭花。他深深地吸了口沁人心脾的香氣,挎上一個小小的包袱,然後徑直朝著他最愛的湖泊走去。
    我走了,師傅會高興吧?沒有人給他做飯,沒有人給他斟酒,他還習慣嗎?我不知道還能為他做什麽,我不想成為負累……或者,我隻是不想他對我感到厭倦而已。
    深夜,平靜的湖麵上,圓圓的月亮倒映在水中,那影子美極了。他在湖邊祈願,當他的肉身死去,他的靈魂會回到這裏,永遠守護下去。
    他拿出那個小小的酒壺,對著星月湖光一飲而盡,那是師傅最愛的醽醁(注:醽醁,音línglù,美酒名)。
    ——
    ——
    《醉花陰》
    緩風和月戀水秀,良辰纖指偷。
    美景下烈酒,青杯白盞,冰肌玉骨瘦。
    午夜幽蘭醇香厚,邀玉魄相守。
    舊怨盡消卻,也忘新愁,唯空琴獨奏。
    ——
    ——
    清晨,他開始沿著河流邁步向著未知走去。
    沿著河流一直走,有一種順著時光流浪的感覺,沿途一樣的風景讓人有一種時空轉換的錯覺。有時他甚至會想,這條河會不會是曾經留戀的某個場景中的一部分,會不會帶他回到被他遺忘的某個地方……
    好多天以來,他就一直這麽走著,一點也不擔心走不出去,因為他並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麽地方,所以哪怕就一直這樣走下去也沒什麽不好。他也不擔心前方是否有路,因為一個盡頭隻是另一個開始而已,如果不想回頭,另選一個方向走就是了。
    重複一個簡單的動作,時間長了,便越來越有空閑去想各種各樣的事,甚至去思考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人或許就是走著走著便迷失在這路上了。
    他意外地發現,自己雖然不夠強大,卻還有獨自生存的能力——或許是因為這裏的環境太好了,完全的自然,沒有任何幹擾,還有好多吃的;也或許是因為恰逢好的天氣,不知道如果再下一場雨有沒有地方避雨,如果再淋一次雨會不會發燒,如果再發燒還會不會有人發現,如果沒有人發現還會不會活下去……
    據說太單純的思考會使人變得遲鈍,可他漸漸被困在記憶的表層,沒有辦法深入。
    他抬頭眺望,不經意間看見河對岸遠遠的有一片紫白,好像是隨風搖曳的荻花——難道已經是秋天了?仔細看看,河流兩岸的景色似乎有著微妙的差異……
    迷幻之術!這就是別人進不來這裏的原因吧。也就是說,如果想從這裏出去,也隻能從特定的出口離開。他這才想起,自己從來都沒見過師傅是怎麽出去的!
    如果現在先回去,等師傅出門的時候悄悄跟著他,應該能看到出口在哪裏。可是,師傅回來,看見他還在那裏,他該如何自處呢?況且,就算現在往回走,也不一定回得去了。
    對岸的荻花輕輕地搖著,把他的思緒拉回到很久以前——佇立於荻花叢中的一個俊逸身影,回蕩在曠野上的一曲悠揚笛聲。霎時閃過的情景使他決意要到河對岸去,到那荻花叢中去尋找另一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