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一卷 附章一 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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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個很安靜的孩子。初次相遇的時候,他用靈魂中的銳利封印了身上所有生的氣息,一雙看著刀鋒的眼睛是何等漠然,沒有恐懼,沒有求生欲。
    不知為何,我想要帶他來這裏。我莫名其妙地認為他應該屬於平靜、祥和、沒有被人的紛爭汙染過的地方。他就像是花草樹木中的精靈一樣,不問世事,淡漠、冰冷,卻很溫柔。
    和他在一起時總覺得內心很平靜,非常平靜,讓人有一種很享受的安逸感。和他之間,不需要一句多餘的話,有時想說什麽,卻真是覺得沒必要。
    他從不問我任何問題,甚至也不想知道我的名字。第一次和他說話時,就感覺他像是要讓自己消失掉似的,若是這樣的話,幹脆就讓他消失在我的世界裏好了。
    在我那個用來修身養性的清靜地方,最多的就是蘭花,我隨口說了這個名字,他居然沒有反對。我知道那不是順從,隻是單純的無所謂。好在這裏沒有別人,我也不用去叫那個所謂的名字。
    我漸漸開始習慣,或者說是滿足於有人“等候”的感覺,雖然我清楚地知道他隻是每天都住在那裏而已。
    他很會做飯,也懂得釀酒,會用鮮花製成香料,還會縫製衣服。他總是用一種欣賞的眼光和優雅的態度對待和處理周圍的事物。他很自然地屬於這裏,有時我倒覺得自己成了一種打擾。
    我以保護者自居,其實“師傅”對他來說隻是對我的稱呼而已,他並不需要向我學什麽。我想他或許討厭刀劍這種東西。不過我一向是個很自我的人,隻要是讓我覺得愜意的事情我就會讓它繼續,有時忽略原因才能進行下去,所以我總是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很多東西。
    有些改變會讓人略感不安,比如我以前並不會經常回到一個固定的地方。在他眼裏那或許是我的“家”,可我知道事情並非如此。時間過得越久越覺得剩下的在減少,我開始思考一些問題,比如他的身世,可是想到一半又強迫自己停止,因為擔心想到我不需要的答案。
    要說我們之間的共同點,恐怕就是不會將情緒顯在臉上,甚至不會讓它長久地留在心裏。
    直到那一天,第一次——我回來時他不在,甚至到天黑也不見人影。他的生活一向很規律,至少我一直這麽認為。說不上是什麽原因,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雖然我認為這裏並沒有什麽會傷害他的事物存在。
    我告訴自己耐心等待,雙腳卻開始四處尋找,天越來越亮,腳步越走越快。一個念頭閃過,或許他已經回去了呢——結果沒有。我發現那個空蕩的屋子讓我不想做任何停留。我也不知道該朝什麽方向思考,索性隨著腳步去踏遍這裏的每一個地方。
    呼呼的風聲在我耳邊飛響,穿過樹林的陽光透著溫暖卻令人目眩,我隱約感覺到記憶的深處似乎有過類似的心境。來不及細想,思緒就停滯了。我終於趕在他倒下去的瞬間接住了還有呼吸和體溫的纖瘦身軀,看著他蒼白的麵容,說不出是安心還是痛心。
    出了什麽事?他迷路了,碰到有毒的東西,還是突然生病了?我是否該問呢?這還不是我所關心的重點。看著他安安靜靜地睡著,我開始覺得自己很殘忍——我真的要把他一直留在這裏嗎!
    他是一個“人”,而四年來就這麽孤零零地呆在這裏。想到這一點,心裏某個柔軟的地方開始疼痛。我一邊用酒麻醉自己,一邊思考下去,這是我少有地想要認真思考一個問題。
    仔細看來,他隻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想必有過某種悲傷或不平凡的經曆,否則不會是這樣的性格。
    哼!真有趣,我居然擅自把他設定成了“一個孤兒”,他會不會有親人或其他重要的人,有沒有想要回去的地方,有沒有什麽心願未了或者想做的事情呢?
    他會置生死於不屑或許隻是迫於當時的情形或者一時的原因,其實他原本應該在某處好好地生活著,像“正常人”一樣。我是不是完全弄錯了!
    但是,他從來沒有提過想要什麽,從來沒表示過不願再呆在這裏,從來沒有想要離開——因為他連如何從這裏出去都不曾問過我。我隻告訴他這個地方叫做“幽蘭穀”,一般人進不來而已。如果他想走,我也不會強迫他留在這兒。他不說是不是就意味著……我可以這麽想嗎?
    他醒來一次又睡去,燒退了我也就放心了。有時候人的煩惱也像生病一樣,有急性的,有慢性的,有經常發作卻也好得快的,有很難根治的,有需要慢慢調理的,也有好不了的絕症。
    他這回又睡了很久,看來普通人的身體要恢複確實需要很長時間。但一方麵我還是覺得那時間太短,不夠我把思緒整理好,於是隨便問了他一個突然間想到的問題,結果一問就後悔了,因為那問題讓我發現自己對他的事情——例如習慣、愛好,甚至家鄉在哪兒都一概不知。
    雖然他也不知道我的事,但那不一樣。我在別的地方有別的生活,有各種朋友,同各色各樣的人打交道,遊曆四方,執行委托,閑暇之時舞文弄墨,也做很多自己喜歡的事。
    而他,卻是被我私自關在這裏,就好像他是我的附屬物一樣。把鳥兒關在籠子裏,隻為聽它唱歌,而不許它飛翔,這就叫“寵愛”嗎
    原來問問題也需要下決心,但我沒想到會聽到如此讓人難以接受的理由:
    “您不是說過——將來能殺我的隻有您一個人嗎?”
    原來從別人口中聽到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也會讓人刺痛。我想我終於了解了一些事情,卻不知道是該為他的順從心疼,還是為自己的作為悔恨。累積的時間讓我無所適從,我不知該如何補償,又不見了打開籠子的鑰匙。我不想逃避,但我需要時間冷靜,然後再想想辦法解決問題。
    發現呆在屋裏無益於思考,於是在天亮之前我決定到外麵換換心情,可到了外麵又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於是不到中午就回來了,卻看見房裏他收拾好的行李。看來他早已經等不及要離開這裏了。
    他不問我,能找到出去的路嗎?他以為我離開了才準備走,那我還能再出現在他麵前嗎?他好像很怕我,會被嚇到而又不敢走了嗎……我真的不知道。
    我在不會被他發現的地方,看著他一棵一棵地種著蘭花,看著他給花澆水,看著他跟蘭花道別。然後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跟著他,便隨即編了個理由:我會在他找不到出口時給他提示。
    我覺得我不是在欺騙自己,他是真的很喜歡這裏,他在湖邊停留了很久。或許他有什麽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才不得不離開。
    他在設有幻術的河岸邊轉了很多天卻絲毫沒有焦急的跡象——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格給人的錯覺吧。他不會是在單純地欣賞風景,也不像在趕路,更不像在逃離。他好像在思考什麽問題,卻不急於找尋出路,隻是一直這麽走著。我甚至覺得他並不是非走不可……
    我沒有想要阻攔他,隻是我還沒想到提示他的方法。我應該怎樣告訴他,出口在有荻花搖曳的彼岸。
    無法否認,或許我不希望他走,但我找不到為自己解釋的理由。如果我可以以救命恩人自居,說這條命是我的而繼續強迫他留在這裏,怎麽會因為出自他口的同樣的理由而難過呢?
    有一瞬間,我甚至想說:我帶你一起走吧。
    可這算什麽,他需要我做什麽,我想要怎麽樣呢?如果監牢裏的看守對犯人說:“我們一起逃出去吧。”那犯人一定以為他瘋了吧。
    我真正開始思考如何給他提示,卻見他看著對岸遠處的荻花陷入沉思,難道他已經發現了嗎?
    刹那間的反應就暴露了自己的虛偽,我隻能無言苦笑,看來已經沒有我出場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