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一卷 外傳一 月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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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相”無“望”,奉“朔”之名,尊“暗”之令,以滅為生。
    初進“暗影門”時,他還是個不滿五歲的孩子。父母的模樣早已經遺忘,甚至連他們是怎麽死的也記不清了。隻模模糊糊記得,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來到他麵前,用沉厚的嗓音對他說:“跟我來吧……”後麵的話,他當時並沒有聽清。
    在他清醒過來之後,師傅每天都讓他飽餐三頓,而且都是好吃的。師傅還給他買新衣服,讓他住在客房裏。師傅隻問了他的名字,“葉飛羽”——這是他僅認得的三個字。
    他一直都以為“師傅”是師傅的名字。直到他跟著師傅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個非常隱密的地方——當時怎麽進去的,他始終回憶不起來,隻記得那座房子大得驚人,卻連一扇門也沒有。
    進到裏麵之後,他一直低著頭,心驚膽戰地緊緊跟在師傅身旁。四周充斥著一種非常強烈的壓迫感,令人呼吸困難。他隻聽見高處的一個聲音管師傅叫“無羈”。
    之後,他便跟著師傅到了暗穀深處一所沒有名字的宅院,在那裏住了十年,也修煉了十年。
    一開始,他隻見到一個比他大一點兒的小哥哥,小哥哥不苟言笑,卻很照顧他。後來,師傅又先後帶回兩個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兒,其中一個在不久之後生病死了。於是,在他七歲那年,師傅帶他出了趟遠門。為什麽要帶他,他也不知道。
    什麽樣的人有成為殺手的資質呢?
    “麵對生命消逝時那種漠然的眼神——他的眼睛和你們一樣。”
    他站在師傅身旁,看著師傅眼中那個光腳坐在雪地上,在剛剛死去的父親旁邊,眼睛發直的小男孩,就仿佛看著當年的自己,突然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情緒。
    師傅走過去,嗓音依然是那樣沉厚,“跟我來吧,在‘無望’中繼續活下去。”
    師傅抱起凍僵的男孩,用黑色的披風裹住他小小的、冰冷的身軀,轉身對葉飛羽道:“弦,回去了。”
    葉飛羽:“是,師傅。”
    他的感情已沒有太大的起伏,心中隻剩下一種莫名的執著和無謂的不悔,同時也深深覺得:和那些同自己一樣的人一起,把所有都交付給這個唯一的師傅去支配,有什麽不好呢?
    他是“弦”,是“月相”的一員,是和“晦”、“眉”、“朓”一起被養大的影子殺手(注:弦,月亮半圓,農曆每月初七、八,或二十二、三;晦,月盡之日,農曆每月最後一天;眉,新月,月牙,農曆月初;朓,音tiǎo,農曆月底月亮在西方出現。另:滿月為“望”)。
    他們四個人,各自有各自的房間,他們在一起吃飯,從來不說多餘的閑話,他們隻在師傅麵前用武器和招法交談,相互之間練習暗語的語言都是殺手的法則。
    他們不需要交流卻能夠溝通,因為他們是同一個人選擇的,是被同一個人教導出來的,是眼裏隻有那個人還有和自己一樣的兄弟們的,有著相同命運的同伴。他們真正需要用言語討論的事情,是從他十五歲那年開始執行的任務。
    那一年是己酉年(注:相對“第六章初冬”中的時間是十年前),當時武楸枰十六歲,石江義十四歲,而田野隻有十二歲。
    第一次任務,就讓所有的不安和恐懼在血雨中變成麻木。本能地揮舞著手中的刀劍,拒絕思考,拒絕感受,隻憑多年修煉出來的反應在不停的對抗中讓自己活下來。
    殺手的招式裏沒有勝敗的概念,隻有生與死的選擇,所以,在敞開胸懷受死之前隻能不停殺戮。
    影子殺手隻需要知道時間、地點、獵物的特征,不需要了解多餘的事情,例如獵殺的原因。他們接觸的人和事越少就越有價值,因為這樣才能保證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下手。
    擁有的感情越簡單越不容易動搖,而且,殺一個陌生人遠比殺一個熟人要容易得多。了解,會讓情緒變得複雜,從而使事情變得難以解決。
    然而,同類相殘、毀滅生命的罪惡不是靠修煉和隔離就可以免除的,那種罪惡感,一旦背負,終其一生都如影相隨。很多人為了擺脫恐懼而變得越發殘暴。
    影子殺手沒有那種為實現理想或野心而殺人的信念,他們和獵物之間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支撐他們不至瘋潰的,一是對主人的忠心,二是把自己當成工具的那種思想。
    他們把一切都交付給了那個使用他們的人,剩下的,就是完成那個人所希望的事情,隻要這樣就行了。他們是活著的武器,冰冷、危險、無望,毫不猶豫地執行。
    “弦”讓自己不去回想那些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不去回想他們無法闔上的雙眼,但那撕裂的叫喊聲、惡心的血腥味卻始終纏繞在周圍,令呼吸變得沉重。
    “眉”站在河水中,一遍又一遍地洗著他的月牙雙刀。葉飛羽看著他小小的背影,感覺似乎找到了一種堅強的理由。他還發現,被那看似最小最弱的人所救贖的,不止他一個。“朓”也拄著烈焰刀,怔怔地看著河中央同伴的身影。
    武楸枰從宅子那邊走過來,徑直走到河水裏,掏出一個深綠色的香囊遞到田野麵前,“帶著它,你就聞不到那股味道了。”
    田野抬起頭,臉上沾滿了水,但他沒有哭喊,他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拈起香囊上的細繩,“謝謝!”
    他把香囊提在胸前,一手拎著月牙雙刀,上了岸。
    兩年之後,“月相”被東堂主無羈作為厚禮,送給了暗影門十九歲的二少主。那次的任務執行得相當完美,得到認同的影子殺手們成了二少主的臂膀。
    令人意外的是,就在當日,弦被單獨借給了南堂主。而他往後的命運也被那位臨時的主人一手改寫了。
    謎一樣的人,弦一生也忘不了那個沁人心脾的聲音給他下的那個莫名其妙的命令——“去幫我了解一個人,然後選擇要不要殺她。把你了解到的告訴我,希望我的選擇和你一樣。”
    弦:“……”
    南堂主:“你去悅原最有名的‘花街’,任何人都知道‘水秀山莊’的‘雲霧姬’。”
    詭異的氣息消失後,葉飛羽才反應過來——“悅原最有名的花街”在哪裏?
    離開師傅之後,馬上又和同伴分開,接到一個不明所以的任務,獨自一人前往一個陌生的不知會發生什麽事的地方。葉飛羽感覺暈暈忽忽。突然之間,一切都不在狀況了。預定的軌跡走上了歧路,卻讓人有一點兒莫名的興奮。
    不過,先不說“了解”是怎麽回事,打聽到情況之後要如何向南堂主稟報呢?返回暗穀找她?這一來一去也太折騰了,沒準還要再跑一趟去殺人。無眷大人還真不是一般的奇怪!
    弦想起早些時候二少主的話了——“無眷大人想借用你一下。”
    弦:“是……”
    二少主:“亥時,在北邊林子裏最大的那棵銀杏樹下,聽到一個很美妙的聲音就聽她的吩咐。”
    弦:“很美妙的聲音?”
    二少主:“不用擔心,不會有錯。無眷大人很與眾不同,請盡全力效命。”
    弦:“是。”
    就這樣,弦在那棵千年銀杏樹下,等到了這個百思不解的任務。
    悅原,蘭桂城。
    如果讓葉飛羽形容的話,少華山腳下的蘭桂城是一個喧鬧、紛雜、人來人往,讓人感到陌生而緊張的地方。
    人們臉上是各種各樣的複雜表情,用南腔北調和稀奇古怪的聲音說著亂七八糟的語言。有的人看上去很悠閑,有的人顯得十分匆忙,還有一些人總是有意無意地觀察他,讓他感覺很不自在。
    照理說,他已經偽裝得很好了——現在的他,在別人看來應該隻是一個買字畫的商販,沒有人會發現,在他背著的那些卷軸裏麵藏了一把長劍。況且,這裏的人又多又雜,應該經常會有新麵孔出現,會注意到自己的人……
    他正想著,冷不丁麵前就冒出個人來。“請問,你從槐江山來麽?”(注:槐江山,地名,位於悅原北部。)
    葉飛羽定睛看了看,此人大概五十來歲,個子不高,留著八字胡,一身商人打扮……莫非要買字畫?
    葉飛羽:“是。”
    葉飛羽正是在槐江山的茶館裏買下這些字畫。那幾個賣字畫的商販說他們是槐中人,打算到悅原蘭桂城的集市去賣畫(注:槐中,地名,在槐江山東麵)。葉飛羽用兩顆金珠把他們的字畫全部買下後,他們就高高興興回家了。
    他們聲稱自己的字畫都是槐中很有名的書家和畫師的作品,拿到悅原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留著八字胡的人問葉飛羽:“請問有‘皎日’的山水畫和‘丹霞’的花鳥畫麽?”(注:皎日和丹霞都是畫師的雅號。)
    葉飛羽:“不好意思,我這裏隻有一般畫匠的畫作。”
    “哦。”來人失望地離開了。
    葉飛羽加快腳步繼續走著,想起卷軸裏好像有一幅“皎日”的《玉峰雪景》,還有“丹霞”的《竹石圖》和《貓》(注:玉峰是槐江山的主峰)。
    不過,如果早知道蘭桂城裏也有那麽多佩帶刀劍的人在街上走動,他就用不著特意買下字畫把劍藏在卷軸裏了。
    他在蘭桂城裏轉悠了一天,也沒找到傳說中燈紅柳綠的花街。不知道如何主動跟別人說話的他,很感謝槐中的商販們在他看著他們的卷軸發呆時問他是不是要買字畫。
    商販們告訴他,花街是一個很好找的地方,相當繁華,那裏聚集著很多達官顯貴和才子佳人,總是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
    可是,為什麽找不到那樣的地方呢?葉飛羽暗暗納悶。他決定先找個地方飽餐一頓。沒想到剛一坐下,就聽到鄰桌的兩個富家公子正在談論他所關心的話題——
    “雲霧姬!我勸你還是別想了。”
    “見不到,想想總可以吧。”
    “那倒是。想著‘雲霧姬’三個字入睡,一定能做個美夢。”
    “唉!不過,能聽水秀山莊新進的幾位姑娘的樂曲也不錯。”
    “聽說祁大人也會去。”(注:祁,音qí,姓。)
    “哦?不知道這回會不會又收幾名樂伎回去。”
    “很有可能。”
    “真是羨慕不來呀!不過,祁大人似乎對雲霧姬沒什麽興趣呢。”
    “誰知道……聽說密山領主非常中意雲霧姬,身為少華山代領主的祁大人不會為了個女人而與他不和。”
    “說的是。”
    “希望鄒家的少主人也像祁大人一樣深明大義就好了。”
    “不知道將來的少華山領主會是個怎樣的人……”
    “這些事情用不著咱們操心。”
    “是,是。”
    ……
    “對了,明日戌時,我到府上接你。”(注:戌時,晚上七點到九點。)
    “好,我等著。”
    ……
    葉飛羽悄悄地跟著那位預定在家等著的公子,弄清了他的宅邸所在。這是絕好的機會,這樣一來,可以直接找到水秀山莊了。
    聽他們的口氣,雲霧姬應該是一位美人,而且不容易見到。她還和悅原五大領主之一的密山領主有關係,看來行事必須小心謹慎。
    翌日,戌時。
    熱鬧的大街上,兩位公子有說有笑緩緩前行,葉飛羽遠遠地緊跟在後麵。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這個叫做花街的地方實際上他昨天已經來過了。他沒有想到,白天家家閉戶、十分冷清的空曠街道,晚上竟這般熱鬧!燈籠、彩綢、珠簾……這些都是什麽時候掛上的!
    身著五彩霞裝的姑娘們笑意盈盈,不時溫言軟語向那些經過的錦衣公子們打招呼,有的似乎並不認識,也隨意搭話。
    葉飛羽看見人群之中也有好幾個身著皂服的人(注:皂服,黑色的衣服),帶著武器隨意走動,好像也沒人在意。
    他心想:或許自己根本沒有必要特意偽裝也說不一定,而且自己這身白天最為平常的打扮,不知怎的,在這兒竟然有些格格不入。
    花街的最裏麵,兩座高大華麗的樓宇相對聳立。隻見其中一座的金匾上“水秀山莊”四個大字在大紅燈籠的映照下熠熠生輝。氣派非凡的大門口站著幾位婀娜多姿的嬌娘。那兩位公子在一位粉紅嬌娘的引領下進到廳堂裏去了。
    葉飛羽在樓外仔細觀察了一下,樓閣共有明層三層,另有暗層三層(注:這裏的暗層不是現實中木結構高層建築中起支撐、穩固作用的暗層,是隱蔽的房屋)。明一層為廳堂,明二層和三層回廊四繞,是一些單個獨立的房間。
    葉飛羽在心裏盤算著,待夜色漸濃之後就可以行動了。他迅速離開花街,來到他昨晚借宿的一處背街無人宅院,將一身商販打扮的衣服和那些卷軸藏好,換上包袱裏的夜行衣。接下來的事,還是由“弦”來做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