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鬆了一口氣，頓時隻感到無力。此刻，有人驚訝地發現，少華山領主眼中如決堤般流淌著淚水，那雙褐色的瞳仁仿佛看著另一個世界，完全無視周圍的所有存在。不一會兒，全場的賓客們都悄然注意到鄒少主臉上的神情，沒人敢出一聲大氣。
    琴師站起身，低頭行禮表示歉意。
    鄒冰恕噌地一下站起來，恨不得用目光刺傷琴師的靈魂。他緊閉著雙唇，臉上還掛著淚痕。這般情狀，令他身旁的祁弘譽和孔荻都有些不知所措。理瓊枝也深感訝異。
    眾人隻見東方胤迎著那雙噴火的眼睛徑直走過去，在那張凍結的臉孔前莞爾道：“小人不敢冒昧高攀領主，然而前人所傳之‘知音’軼事，小人以為今日方知是何情境。小人能得見鄒少主，三生之幸也！”言之作揖禮。
    鄒少主半天才回過神來，默然良久，然後輕歎道：“先生琴技出神入化，幾近登峰造極了！”
    鄒冰恕這回投向東方胤的眼神，已是憂怨中帶著溫柔，不見半點兒殺氣。東方胤心平氣靜，自知從現在開始才是事情的關鍵。
    東方胤離場之後，鄒冰恕恢複成為少華山領主的模樣。宴會在熱烈和諧的氣氛中結束，祁弘譽和孔荻都舒了口氣。孔荻越來越覺得東方胤超群絕倫。
    賓客們漸漸散去，水秀山莊內安靜下來。
    理瓊枝兌現了之前的承諾，她將一把異常精致的鑰匙交給東方胤，“打開那扇門，你就能見到水秀山莊的雲霧姬了。”
    東方胤從容小心地接過鑰匙，感歎道：“可惜琴弦已斷，不能和水秀山莊的‘五絕佳麗’切磋琴技了。不過，能親眼目睹‘悅原第一美人’的姿容，敝人深感榮幸之至！”
    言罷，東方胤對理瓊枝深行一禮，轉身準備上樓。
    “不是‘天下第一美人’麽？”理瓊枝突然發問，然而語氣相當平靜，似乎未帶不滿的情緒。
    東方胤側過身，坦言道：“得到皇家親賜‘天下第一美人’封號的，應該是鑰野牡丹苑的姬漫興——雖然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在‘謎美人’姬漫興的傳奇籠罩之下，恐怕至今還無人敢當此殊榮吧。請恕敝人失言了。”
    理瓊枝似笑非笑地轉過身，背對東方胤，“先生言之有理。但是，有風度的男人在女人麵前應該說點兒真心的謊言才是。”說完便邁步離去。
    她心想：看來今天是遇到百毒不侵的主了，就算自己手上有“情花毒”，恐怕也治不了這心裏早已備好“絕情丹”的人（注：這裏借用一下金庸先生的小說《神雕俠侶》中的毒藥和解藥的名稱）。
    東方胤來到二樓唯一上鎖的房門前，輕叩門扉，“在下東方胤，前來拜會雲姑娘。”
    少頃，屋內傳出帶著清潤香氣的聲音：“大人獨自親臨，想必自有鑰匙。請進。”
    門鎖被輕輕打開，東方胤推門而入。
    在窗外月光的映襯下，東方胤和雲霧姬仿若白雪與白梅，一個勝在高潔，一個贏在馨香。然而，白雪終會化為流水，白梅也終將凋零成落花。眼下如此完美的畫麵，卻注定是不能入春的一場幻景而已。
    雲霧姬撥亮燈火，“大人請坐。”
    “敝人隻是一名工匠，請叫我東方胤就好。”東方胤的聲音沉厚如鼎，溫潤如玉。
    “先生自謙了。”雲霧姬的語氣猶如楊柳清風，朝霞晨露。
    二人相對行禮，禮畢，東方胤方才上前入座。
    東方胤：“今日，本來是難得有幸能有機會和雲姑娘切磋琴藝，可惜敝人不慎將琴弦鼓斷，真是失禮了！”
    雲霧姬：“先生的曲子，我適才有聽到。先生技藝精湛，曲意深遠，小女子自愧不如。”
    東方胤：“雲姑娘太過獎了！”
    雲霧姬：“我實話實說。隻是——不知東方先生為何要在鄒少主的晚宴上彈奏如此傷懷的曲子呢？”
    東方胤：“說來慚愧，我自以為這首曲子會得鄒少主的心，就冒昧彈奏了。”
    雲霧姬：“能有像您這樣一位懂得自己心情的人，鄒少主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東方胤：“謝姑娘美言！”
    雲霧姬：“先生是悅原本地人嗎？”
    東方胤：“不是，我是丞州臨安人。”
    雲霧姬：“臨安果然人才輩出。先生似乎對蘭桂城十分熟悉，您常住在這兒嗎？”
    東方胤：“我常在悅原旅居，因為對蘭桂城十分偏愛，所以經常到這兒來。”
    雲霧姬：“先生最偏愛蘭桂城的什麽呢？”
    東方胤：“才情。雖然黃土永安城和鑰野平遠城也都是文人薈萃、墨客雲集之地，但蘭桂城的才情可以說最為濃淡適中、流暢舒逸。”
    雲霧姬：“先生遊曆四方，見多識廣，不知可否與我這坐井觀天之人說些別處的趣聞呢？”
    東方胤：“如若姑娘愛聽，我就將自己以為有趣的經曆說與姑娘知曉。”
    東方胤侃侃而談，二人仿若故人相見一般，少有生疏之感。東方胤從鑰野、黃土、丞州，一直說到昆侖山，盡是些稀奇有趣的逸聞趣事，連雲霧姬都覺得真的很有意思。
    其間，雲霧姬很少插話，隻是靜靜地為東方胤泡了一杯茉莉花茶。
    東方胤端起茶盞啜飲了一口，“好純淨的花香，好寂寞的茶。”
    雲霧姬看著東方胤一臉自然的表情，笑道：“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評價花茶。”
    東方胤：“我隻是覺得這茉莉花香氣極純，毫無異味，想必是單獨種植在深苑之中，所以臆測它可能會感到寂寞吧。”
    雲霧姬：“先生的想法還真是與眾不同。”
    東方胤：“姑娘可以笑我，沒關係。”
    雲霧姬：“先生言重了。先生總是獨來獨往嗎，可有些交好的朋友？”
    東方胤：“有啊。偶爾碰到的時候就一起飲酒談天，也說些手藝上的心得。”
    雲霧姬：“先生的朋友都是同行麽？”
    東方胤：“如果熟人都能算作朋友的話，就還有雇主和客人們。”
    雲霧姬：“先生喜歡什麽樣的客人？”
    東方胤：“有眼光的——可能我總自以為是，覺得自己的作品很有品位。不過，這也是我謀生的方式。”
    雲霧姬：“我也喜歡有眼光的客人。依先生之見，什麽樣的茶杯與這寂寞的花茶最為相配呢？”
    東方胤：“……我曾經做過一隻杯子，卻一直找不到與它契合的茶飲。適才喝了雲姑娘的茉莉花茶，我很後悔將那隻杯子出讓給別人了。”
    雲霧姬：“那是隻什麽樣的杯子，先生為何要將它出讓呢？”
    東方胤：“我偶然得到一塊很美的水晶石料，清澈透亮，爽朗又不失柔和。我當時心血來潮，突發奇想，決定將它打磨成一隻晶瑩剔透的杯子。
    可當我費盡心力終於將一整塊水晶琢磨成杯子時，卻發現不知該用它盛裝何物。美酒之烈不合其冰潔，濃茶之色不襯其明麗。我想不到與之自然相諧之物，似乎隻能用它來盛清水。於是我發現自己可能並非它的好主人，所以請朋友將它送給別人了。”
    雲霧姬：“先生如此舍得？”
    東方胤：“它在我手上不能物盡其用，實在可惜，隻好為它找個更好的歸宿。”
    雲霧姬：“那杯子真與這茉莉花茶如此相配？”
    東方胤：“絕配。”
    雲霧姬：“不試便知？”
    東方胤：“感由心生。”
    雲霧姬淺淺一笑，轉身自櫃中取出水晶杯置於桌上，輕輕放入茉莉花茶，徐徐注入沸後稍涼的清泉水，“我也覺得十分相配呢。”
    水晶杯中浮著花事，如此溫柔純淨，清香升起，縈繞心頭，令人癡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