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二卷 第一章 玉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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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上古傳說中西王母的住地,豐饒而美麗。山頂常年積雪,現在正是冬季,山腳也有些蒼涼意,然而高山巍峨仁厚,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和安逸。
無淚跟隨鄒冰忍穿越過連綿的山脈,來到這一方高潔。他們要去拜訪的是名傳天下的神秘之地——玉顏山莊。
青白色的建築,深紅的大門,簡約大氣,淡定寧謐。牌匾上的“玉顏山莊”四個大字非常規矩而端莊,仿若正坐於堂上的淑雅女子,隻可欣賞,不可褻瀆。
鄒冰忍上前輕叩門環,許久,沒有動靜。鄒冰忍又輕叩了三下,靜候於門外。他聽見裏麵傳來腳步聲,聲音停在門後,門卻沒有打開。鄒冰忍想了一想,又輕叩兩下,這時深紅的門扉方才緩緩開啟。
開門的是一位臉上沒有一點兒笑容然而麵色十分祥和的少年,若要形容,隻能感歎——美若仙人!
玉顏山莊果真名不虛傳,一位開門的童子已是世上的絕品。幸虧來者是鄒冰忍和無淚,否則恐怕會在驚鴻一瞥的刹那神誌失離,半天說不出話來。
鄒冰忍覺得盯著別人的臉看不太禮貌,於是稍稍移開視線,行禮道:“在下鄒冰忍,這位是無淚。專程前來拜見喬公,煩請通報。”
無淚對童子行禮,微笑無言。
少年隻一眼,便將鄒冰忍和無淚看了個仔細。稍後,他用略顯低沉的聲音道:“請兩位隨我來。”
鄒冰忍和無淚跟隨少年走過別致的庭院,來到青色石階盡頭的白色屋堂前。房門大開,但屋子裏空無一人。少年帶著二人穿過中堂,來到一間幽暗的內室。“請進。”
一進屋,鄒冰忍便聞到一股若隱若現的幽香,香味似乎極其純粹,卻又好像非常複雜。
屋子裏,一個修長的身影正臥於榻上。少年點亮燈火,鄒冰忍頓時深吸了一口氣,無淚的目光溫柔明淨,心中卻有些糾結。修長的魅影看向二人的眼中流過一道不易察覺的波光。
“這兩位是鄒冰忍和無淚。這位是我家主人,喬公。”少年言畢,立於一旁。
鄒冰忍向喬公行禮。無淚行完禮,用手勢示意自己聽不見、不能說話。
喬公坐直了身子,長直柔亮的發絲輕落於身後,有一縷搭在肩上,喬公伸手順了順,簡單的動作卻十分魅惑。紅唇皓齒溫軟言:“找我的人都隻為一件事——說說你們的要求吧。”
鄒冰忍頓了一下,鄭重道:“在下懇請喬公將在下這張臉變成別人的樣子,讓人認不出來,不知可否?”
喬公:“就這麽簡單?”
鄒冰忍:“嗯。我想做一個和這張臉沒有關係的普通人。”
喬公:“普通?”
魅影緩緩逼近,鄒冰忍猶豫了一下,沒有躲閃。魅影水滑的手指悄無聲息地撥開鄒冰忍的衣襟,露出他胸口上黃色菱形的印記。“‘沉星’的主人,怎麽可能普通呢!”
魅影閃光的瞳仁令鄒冰忍的視線不自覺地躲開,有些緊張的目光不小心落在了魅影細膩白皙得仿佛吹彈即破的肌膚上。那皮膚上看不到一個斑點、一絲皺紋,甚至精細到看不出紋理,隻有一片水嫩。
他的下頜完全沒有胡須,少女一般光滑。這個亦男亦女的魅影隻是純粹的美麗著,美得讓人忘了去想他是否缺失了某些應有的細節。
魅影收起逼人的氣勢,用修長的手指將鄒冰忍的衣襟整理好,然後輕描淡寫道:“隻有‘沉星’真正的主人才能擁有這個印記。鄒冰忍不曾、不會、不應該、也不可能是普通人。我可以讓別人聯想不到你的過去,然而你的將來也注定逃不過別人的眼睛。”
魅影明亮的瞳仁轉向一旁安安靜靜的無淚,話卻是對鄒冰忍說的,“況且,你還帶著他。就算他現在聽不見,他依然是這天下許多事的契機,而且有著連我都無法改變的容貌。”
“無法改變?”這句話讓鄒冰忍感到疑惑。
魅影退後兩步,在榻上坐下,悠悠道:“人的麵相和命運息息相關,改變容貌也就意味著改變命數。所謂命運,有一部分是天命,剩下的才是人自己的。而每個人受天命的多少、強弱完全不同。
我有隨心所欲改變人相貌的辦法,卻沒有違逆天命的本事。有些事,有沒有能力不要緊,能不能做才是關鍵。無淚命中注定不屬於他自己,而你多少還有一些選擇的餘地。”
“……”鄒冰忍的視線轉向無淚,隻一眼,又悄然轉回,看著榻上神秘的男子。
魅影的唇線勾出一個攝魂的角度,“我已經想好適合你的樣子了,隻是——”
鄒冰忍聞言,從容地掏出一個包裹,雙手呈給喬公,“這個夠嗎?”
喬公接過包裹,打開看了看,笑得很含蓄,“足矣。沒想到崇安法師把這個都給你了。”
無淚不知道包裹裏麵是什麽,也不知道他們一直在談些什麽,但他知道鄒冰忍有著不能完全做自己的苦衷,他將在這裏變成另一個模樣。
然而人心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隻是相貌會使人聯想到很多,會讓人懷念,就比如這位神秘的喬公,長得竟有五分像無淚的母親。
其實無淚也想過改變自己的容貌,那樣可能會活得輕鬆些,師傅給他的珠寶或許足夠付酬金了。然而不知為何,無淚覺得自己本來的樣子不能輕易改變,那仿佛不止代表著他,還代表著更重要的血緣和關係,以及某種不能言說的深意。
無淚有時候看著自己的影像,感覺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他似乎沒有權利左右那個人的人生,而那個人又分明是他自己。對於這種感覺,無淚並不抗拒,他和自己交談,卻無所謂尋找答案。
他一路行走,沒有計劃也沒有目的,隻是把經過的一切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不去想還能看見什麽,能記住什麽,路有多長,還能走多遠……
現在,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可以做,就是和同伴分享這些經過,然後在每一個暫停的時間回憶一些段落,隻要有笑容,就足夠。
有趣的是,喬公將鄒冰忍變成了另一個英武的劍士之後,附贈了一顆淚痣在無淚的右眼角。
說也奇怪,僅僅是多了一顆小小的褐色淺痣,無淚的模樣並無任何改變,然而乍看一眼的感覺卻有著些許不同,就好像冰與水的差別,令人訝異。
“你以後就不叫‘無淚’了,給自己取個新的名字吧。順便幫他也取一個——他自己想不到的。”喬公細滑的指尖在無淚的掌心一筆一劃地寫著,邊寫邊瞟了一眼旁邊的男人。
男人用不熟悉的麵孔做出異樣的表情,眼神很平靜。
無淚低眉沉思片刻,微微笑起來,繼而蘸了茶水在案上寫道:“無淚”,然後用一條直線劃去,在旁邊寫上:“禾方”。喬公笑盈盈地點點頭。
無淚又寫道:“鄒冰忍”,同樣用線劃去,在旁邊寫上:“陸楓”。一旁的男人看了看,點頭表示認同。
喬公眯起眼睛,神色好比妖狐,迷離美絕。他伸手蘸茶水的姿勢非常嬌柔,讓人很難想見那雙玉手的力氣——
就在幾天前,玉顏山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喬公拒絕了他的請求,他便拔劍相向。隻見喬公不躲不閃,就用了兩個指頭便輕鬆接住劍身,令那人大驚失色。雖然那人臨走時口中念念有詞,但無淚以為他應該不敢再來了。
無淚回過神,隻見喬公在“禾方”和“陸楓”之間畫了一條連線,並在上方寫道:“兩家為世交。二人在長輩過世後結伴外出謀生,手藝人。家鄉在雪嶺冷翠湖畔的碧色寨。”
喬公抬頭看向二人,二人點點頭,表示記住。喬公繼續在“陸楓”旁邊寫道:“父為無名劍士,武學係家傳,無門無派。切記!”
“嗯。”男人應聲答應。
少頃,已更名為陸楓的男人問道:“喬公為何如此費心?”
喬公笑得極甜媚,柔聲答道:“我隻是即興為這張臉編個背景故事而已。你現在看起來至少比原先年輕五歲。”
陸楓:“……謝喬公再生之恩!”
喬公:“不敢當!出了院門,兩位就和玉顏山莊毫無關係了。”
陸楓:“是!在下明白。”
從冬雪皚皚到春暖花開,喬公用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將鄒冰忍完全變成陸楓,然而這其中的細節和過程都被各種迷離的香氣所掩蓋,剩下的隻有攝魂的眼神、水滑的指尖、冰冷的金石觸感和一個接一個無從記起的夢境。
在此期間,來了幾波客人,喬公花在他們身上的時間似乎都很短。
鄒冰忍並不知道無淚在做什麽,也不知道無淚每次帶著溫和的表情等著一個漸漸變得陌生的人睜開眼睛時心裏在想什麽,但那種平靜的神態使他在接受一個陌生的自我時感到安心,那一絲絲的不快和忐忑都被淹沒,無從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