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二卷 第二章 線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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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聚天下珍寶的玉顏山莊裏共有三個庫房——兩座外觀極樸素的閣樓和它們之間的地下密室。負責清掃和整理庫房的一直是童子一人,最近三月還有無淚。
在玉顏山莊的這些日子,無淚的生活非常規律。每天早起,無淚便到廚房幫兩位優雅美麗的廚娘準備早膳。廚娘們很欣賞無淚的手藝,更喜歡他泡茶的技藝。於是,無淚每天都奉命為喬公泡茶。
喬公總是用一種迷醉的神情稱讚茶的滋味,或許更令他滿意的是無淚臉上的平靜安寧。
廚娘們告訴無淚夫人愛喝豆漿,所以廚房每天都要做一些。好在廚娘們從來沒有讓無淚送豆漿到夫人房裏,否則無淚還得解釋自己不是女兒身,不方便前往。
自己不是女子,如此簡單的事實卻始終難於出口,無淚知道這其中有很深的原由,也明白自己尚未釋懷。
無淚和鄒冰忍從悠澤一路走到玉山,一直都沒能告訴他其實自己也是男子,他用不著那麽小心翼翼。到了玉顏山莊,童子讓他住在女賓的房間,給他準備女子的衣裙,他也很自然地接受,沒有做任何解釋。
童子告訴無淚,如果他可以幫忙做事,不僅不用付房錢,還可以將衣物、用品等作為酬勞帶走。無淚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很高興能幫上忙。
童子交代他做的事情非常簡單——玉顏山莊裏每日吃兩餐正餐,中間有點心粥湯,他到時間便幫廚娘一起準備膳食;另外,山莊裏有二十多間客房,童子每天都會吩咐他打掃其中的一兩間;再有就是和童子一起整理庫房,將櫃子裏和箱子裏那些沒有多少灰塵的東西拿出來認認真真地擦一遍,再放回原位。
晚膳之後,無淚可以自由安排時間。而他一般隻在客房所在的院子裏走一走,喬公和夫人的住地他不會去。
每日,兩位廚娘會將膳食送到夫人房裏,無淚則跟隨童子將膳食和茶水送到喬公會見賓客的那座白色屋堂中。
每隔半個月,無淚會跟隨喬公到白色屋堂後麵的醫館裏,等著深睡的鄒冰忍醒過來,陪他一會兒,然後離開。
鄒冰忍就如同桑蠶一般蛻變著,倘若不是每隔半月便看一次,三月之後定會感覺判若兩人。然而,無淚以為就算是麵目全非,人對人的感覺卻相當確切。
偶爾,無淚為喬公泡茶時,也會在那座白色的屋堂裏聽到外人的聲音,他們都是來訪的客人,無淚會小心避免與他們碰麵。為賓客準備的二十幾間客房裏始終隻有無淚一人。
每一間屋舍都有著各自不同的氣味,無淚每天打掃屋子,都會聞到屬於那間屋子獨特的味道。有時是令人清明的新雅芬芳,有時是熏得人微醉的醇厚濃香,還有時是似有似無的淡極甘馨。品味每一間房屋裏獨特的氣味成了無淚每日的樂趣之一。
童年的記憶中,每隔一段時日房間裏就會變換一種氣味。母親很擅於調製香料,也會直接把水果、鮮花或其他有香氣的東西擺在屋子裏,讓每一次的呼吸都有些味道。
母親最喜歡的是一種叫做“回憶”的香——“很多事情,一旦成為回憶,總是美好要多些。”
那是一種起初略帶酸味,然後有些濃烈,之後慢慢清淡,漸漸沉澱出甘醇的複雜氣味。
母親教給無淚“回憶”的調製方法,那是她教給他的最後一件事。然而他從未製出過“回憶”,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恐怕是心情。
母親是他人生中最為重要卻又不敢過多去想念的人,因為每當他想起她,就會想起他害死了她。母親不怪他是因為愛他,他知道自己錯卻又無法改過,也沒有機會彌補。
那個時候,恐懼、震驚、悲痛、自責,連同悔恨、無奈和遺憾貫穿了心靈,單憑堅強已無力承受,隻有用空白掩蓋念想,用僵硬麻木的心神支撐著身體活下去。無視周圍,無視內心的罪惡感,隻聽著母親最後的交代:“活著,直到死為止。”
無淚原以為母親的意思是讓他不要自我了斷,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終於有些明白母親話裏的深意了。
或許母親是告訴他,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使生命結束之前,都要憑自己的心意生活,不斷賦予生命獨特的意義,不要讓難得的存在的時間在生命消逝之前許久就停止,隻剩下身體憑借習慣在時空中遊移。
活著,原本是一種自由的體驗和感受,是參與和分享,積累和沉澱,是不斷的完善,是一種被他封藏遺忘了很久的感情。
一轉眼,冬去春來,院子裏的花卉競相爭豔,一片美麗景色。喬公終於滿意地將鄒冰忍帶到屋堂裏,讓無淚給這個煥然一新的臉孔取一個新的名字。
無淚本以為化名為禾方的自己和化名為陸楓的鄒冰忍會馬上離開玉顏山莊,但喬公和陸楓之間似乎還有些事情,於是他還要在玉顏山莊逗留幾日。
這一天,童子帶著無淚推開了一扇門,迎麵而來的香氣打開了一扇回憶的門。那味道已經模糊得無法確認,然而無淚的疑問是——“母親來過玉顏山莊?”
童子見無淚呆立在門口,沒有做聲,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的骨骼血肉,呼吸著“思念”那斷續浮沉、悠長飄渺的味道。
無淚回過神,對童子行禮,然後開始整理屋子。無論房間的主人是誰,無淚都會很認真地打掃整理,這一點童子很清楚也很滿意。童子不知道無淚為何會失聰失語,然而也不知道若非如此應該如何麵對而不失言。
童子離開房間,朝著青色石階盡頭的白色屋堂走去。屋堂的內室裏,榻上的魅影看向緩步入內的童子,柔聲問道:“您帶他去您的房間了?”
童子的眼中是滄桑凝練,嘴角和眉梢卻有著些許笑意,“嗯。他一進門就聞出了‘思念’的味道。”
喬公:“您現在是否能想通她當年的做法了,父親大人?”
童子模樣的男人輕輕搖了搖頭,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若能被人想透,她就不是‘謎美人’了。”
另一處深院的內室裏,一位芳華女子正對鏡凝思,那鏡中的容顏可令天下為之傾倒,卻無法令擁有它的人開懷。女子伸手輕撫著鏡麵,閉上雙眼藏起哀愁,隻留下紅潤的雙唇輕輕一笑,笑盡歲月無痕。
長著同樣臉孔的未必是同一個人,而同一個人的麵容也可能昨是今非。玉顏山莊不止有著一位喬公,然而誰才是這裏真正的主人,一眼就看出來的,唯獨隻有一人。
童子:“她一來到玉顏山莊,便向開門的童子行禮,稱呼他為喬公,而那位童子是我的父親。
(注:玉顏山莊的喬氏族人,男子一旦過了五十歲,身體便開始變小,到了五十五歲時,會變成十三、四歲時的身高,這時便易容為童子模樣,同時由下一代繼承人接任喬公之名。同一代的所有人在二十二歲時都會按性別易容成一個模樣,下一代長成後有時也會易容成上一代人的樣子。)
現任喬公的臉,有一半是那個人的,隻是她的樣子是一個純粹的‘人’無法擁有的,所以我們隻仿照了一部分。陸姑娘擁有一半精的血統,所以才能有七分半的相像。
那個人走進玉顏山莊,玉顏山莊才實至名歸。天下至美不可能如此,從她的麵相看不出命數,她如月光般的笑容令喬氏族人的麻木變為震顫。隻一眼,她就能分辨出人與人的不同,那不僅僅是聰慧,是一種人所不能及的靈性。
她是令玉顏山莊臣服的人。我用了十年的心血,也未能再現她的容貌。”
“我們都是不完全的作品,對吧……”魅影絕美的臉上流露出落寞,一瞳秋水映照著童子專注的神情。
童子回過神,用極少有的憐愛口吻安撫道:“你們會比她長命。”
喬公聞言,也不好再說什麽,轉而道:“依您看,她的孩子是個怎樣的人?”
童子:“善良,乖巧,無欲無求。”
喬公:“那不是很好嗎。”
童子:“嗯……隻要他懂得珍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