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第二卷 第九章 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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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胤回到誠誼客棧,探明客棧中隻有禾方、樓下的掌櫃、廚子和幾名夥計,客棧周圍也沒有什麽閑散人員和可疑人物,大概沒人會聽到他們的談話後,還是在禾方的房間周圍設下了機關。
他站在門口又想了一會兒,方才敲門。
禾方沒想到東方胤來得這麽快,不知他的事情辦完了沒。禾方給東方胤倒了杯茶,東方胤順勢坐下喝茶,氣氛有著微妙的不自然,但這樣或許更適合接下來的談話。
該從哪裏開始呢,認識第五個年頭才互相自我介紹?
“事情辦好了?”禾方先開口道。
東方胤:“嗯。不過還有一件事。”
東方胤示意禾方坐下,並給他也倒了杯茶。禾方預感到東方胤有事問他,準備好作答。
東方胤:“你知道月桂城正在舉行絕頂論道大會嗎?”
禾方:“嗯,陸楓告訴過我。”
東方胤:“論道大會期間,很多權貴應邀出席,而鄒冰恕,也就是少華山領主發現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禾方沒有插話,等著他繼續說。
東方胤卻話鋒一轉,“我叫東方胤,東方是養父的姓氏,養母為莫氏。養父身世有些複雜,我也不甚了解。養父母沒有孩子,除我之外,他們還收養了一個弟弟,是養母親姐姐的孩子,小我五歲,叫淩鋒。九年前,養父母過世,我和弟弟也分開了。”
雖然忽略了一些關鍵,但東方胤大致把自己的家事第一次告訴給外人。他的聲音很小,禾方默默聽著,記在心裏。
東方胤:“我管養父叫義父,義父教給我很多東西,所以我管養母叫師母。我是一名工匠,也從義父那裏學了武藝,略懂音律和繪畫,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謀生。”
東方胤頓了一下,禾方點點頭。
東方胤輕輕呼口氣,接著道:“我也經曆過一些離奇古怪的事情,但遇見你之後連續碰到了三件匪夷所思的事,你能告訴我答案嗎?”
禾方不知道東方胤具體指的是什麽事,自己是否知道答案,但他還是點了頭。
東方胤笑了笑,眼中滿是關愛。“幽蘭穀不見了,你知道原因嗎?你如何會有那種特殊的治愈能力?東辰公夫人,也就是獨孤島島主之女和你長得很相像,而且名字也叫無淚,你們有什麽關係?”
禾方一直微笑著,前兩個問題不難回答,雖然幽蘭穀消失被東方胤知道了,那也沒辦法,可最後一個問題讓他心裏一沉。
他思索良久,開始作答:“在請你帶我離開幽蘭穀之前,我曾自己試圖離開過一次。
當我打算遊過那條河時,被一股暗流帶到水底的一個謎樣洞天裏,有一個聲音教了我借自然之力修複生命體的方法。她告訴我幽蘭穀將在三天後消失,沒說原因。有一股力量把我送出水麵後,那個水下洞天好像就不見了。”
東方胤:“教你?”
禾方:“嗯。她說她一直在等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東方胤:“她有說自己是誰嗎?”
禾方:“她是釋天閣的星見。”
東方胤心裏一驚,“……她叫什麽名字?”
禾方:“她沒說。”
東方胤:“那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禾方輕輕歎一口氣,無奈道:“我可以將事情告訴你,但你知道以後能裝作不知道嗎?”
東方胤心有疑慮地點了頭。
禾方:“我們的談話會被外人聽見嗎?”
看來事情非同一般。東方胤再次出去確認了一圈,回來坐下,示意禾方可以放心。禾方這才小聲述說起不為人知的往事。
該從哪裏開始呢——“請你若無其事地聽一個故事吧。
在姬夫人嫁到獨孤島之前,夏皇曾在私下許諾,倘若她日後誕下女兒,便可嫁與皇子為妻。
不知是獨孤氏太想與皇家聯姻還是其他什麽原因,姬夫人生下一子卻謊稱是女兒,獨孤耀和其他人全不知情。這個孩子由姬夫人當成女兒一般撫養長大,很少接觸外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不是女孩。而此後,姬夫人再未生下孩子。
某一日,夏皇下旨,皇子夏寧日後將迎娶獨孤島島主之女獨孤無淚。後來皇子還親自到獨孤島看他未來的新娘。
再後來,獨孤耀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女兒,盛怒之下殺死了欺騙他的妻子。無奈皇子已經見過獨孤無淚的模樣,想移花接木也不容易,獨孤耀隻好等到合適的時機,將無淚的侍女送到玉顏山莊易容成無淚的樣子,代替自己的兒子和皇子成親。
等待獨孤無淚的命運本來可能是永遠的幽禁,不料大婚之前又生變故,既定的新娘途中耽誤,迎親的隊伍提前上島,無淚隻好在家中扮演新娘。就在這時,仇家找上門來,無淚僥幸逃脫,不知後事。
如果東辰公夫人和我很像,那想必風波已經平息,結局不壞。無淚是屬於東辰公夫人的名字,而我已是禾方,這樣對誰都好。”
禾方死水一般的眼眸並未完全掩藏住憂傷,他不想哭,卻也笑不出。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吧,沒想到會像這樣說出來。平靜的敘述,事不關己的語氣,是非對錯都隨它去吧,曾經依戀的也早已不在了……傷心,但不用消沉,現在擁有的也不錯了。
禾方本來在自我開解,可當他注意到東方胤異常嚴肅的表情時,還安慰他:“事情有點複雜,你不必太在意,就當是別人的故事吧,禾方和無淚已經沒有關係了。”
東方胤骨鯁在喉一言不發,他閉上眼睛想要掩飾沉默的尷尬,卻讓氣氛更加僵硬了,這倒使得禾方自憐的情緒無法伸張。
禾方斟茶自飲,時光隨茶湯緩緩流走。母親已經走了快九年,自己也已離開獨孤島六年,回首,一些人,一些事,冥界,幽蘭穀,手中的香茗。禾方的眼神漸漸由凝重變得清澈起來,這樣結局,真的不算太壞。
禾方能想象此事對東方胤的震動,他並不想打擾他,但他突然想到另外一件需要做的事,於是取出錦囊遞給東方胤,“這個還是你收著吧,我已經好了。我賣了其中的一條項鏈,換了三百兩銀子,這裏麵有二百八十兩銀票,包袱裏還有十幾兩銀子……”
禾方突然停住了,因為東方胤用一種近乎哀怨的眼神看著他的臉,絲毫沒有瞥一眼近旁桌上的錦囊,一股壓迫感油然而生,但與緊張和恐懼無關。
無奈禾方已揭不開自己用六年時間平複的傷口。不流血,反而不被理解嗎……
禾方聽不見東方胤把自己震得頭暈腦脹的沉悶的心跳聲,不知道他需要用盡全部精力才能維持好呼吸,那種衝擊,那種壓抑。
獨孤島島主之子,深居簡出,所以他不諳世事。欺君之罪,但怎麽會?生父殺母,被幽禁、被替代、被追殺……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自然存在的權力都被剝奪,一無所有,結局還不壞!
獨孤耀用了什麽惡毒的手段?姬漫興如此聰慧的女人如何會就範!禾方他真的不恨嗎?他的身份沒有了,差點連命也沒有了。
姬漫興隱瞞實情是為了報複獨孤耀?是萬不得已?她沒理由害自己的孩子呀!倘若真相暴露,皇家追究下來……所以獨孤耀才會暴怒。
思緒翻來覆去,雜亂無章卻不肯停息。東方胤的頭很脹,更脹的是他的心肺,而禾方卻在說他的項鏈賣了多少兩銀子!
東方胤從禾方突然靜止的反應裏讀出自己別扭的神情,他這才發覺禾方並不想為往事神傷,隻是把原由說明清楚,就像他先前那樣。可他明顯不能像對待自己的過去那樣對待這離奇詭異的故事,或者說不能像對待自己那樣對待禾方。
從前無論聽過多少有關天下第一美人的傳聞,東方胤隻有對姬漫興的欣賞,卻沒有任何感想給獨孤耀。但現在倘若讓他知道獨孤耀是這場悲劇的罪魁禍首,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克製殺他的衝動——就算他是無淚的父親,是皇室的親家。
禾方等了半天,東方胤總算多少擺脫了情緒的困擾,想到了適合回應的話:“你隻賣了一件首飾嗎?”
見東方胤神色自然了些,禾方也放鬆下來,“是。對了,還有一枚花蕊,我放在陸楓原來住的石屋裏了。”
“哦。”東方胤應了一聲,將銀票和首飾從錦囊中取出,置於桌上,同時問道:“這些首飾你都看過嗎?”
禾方:“看了一部分,沒全部拿出來細看。”
東方胤:“那項鏈何時賣掉的?”
禾方:“一個月前路過江城,在和記珠寶行賣出的。要買回來嗎?”
東方胤:“不用,我隨便問問。”
東方胤發現確實少了一枚黃金花蕊、一條翡翠白金項鏈和那支翠簪,卻多出一支普通的玉簪。從禾方的神色看,他並未察覺到異樣,看來或許是有人調了包。
東方胤:“除了你和陸楓,還有誰見過這錦囊?”
禾方:“離開密山後,我隨身帶著錦囊,隻在江城拿出來過一次,陸楓也隻見過那一次。有什麽問題嗎?”
東方胤拿起木盒裏的玉簪道:“這支玉簪不是我做的,我做的那支被人賣到蘭桂城了。”
禾方:“……”
東方胤:“不用擔心,看情況應該是中途被人調了包。這人不算貪心,還很有眼光。”
東方胤玩賞著手中的玉簪,破顏一笑,“那支翠簪或許到了更想要它的人手裏,也不錯。這樣看來,你是不是沒告訴陸楓你是男的,他才和你保持距離。你若在他身邊,別人很難下手而不被發現吧。”
禾方:“……我康複之後才告訴他的。”
東方胤:“他吃驚不?”
禾方:“挺鎮定。”
東方胤:“不愧是他!”
禾方:“……對不起!我沒保存好你給的物品,也不知道它們的價值。”
東方胤:“我完全不在意,所以你也不用往心裏去。用不著去想是誰在什麽時候調了包,這也許就是機緣,那支翠簪被一位熟人買回了,她很喜歡,挺好的。”
禾方:“……謝謝你!”
東方胤:“這支玉簪也不錯,你留作紀念還是我拿走?你好像不太喜歡首飾……”
禾方:“不是,我隻是覺得錢財容易引來災禍,所以不露為好。這支玉簪比較普通是吧,那請給我吧。看來你一定是位很有名的工匠。”
禾方接過玉簪,笑笑地看著東方胤。瞬息之間,東方胤碰觸到這份令人舒服的和善背後深埋的苦楚,心頭很酸,表情怡然,“汙名倒是有一點。
你身上少帶些財物倒也安全,不過以防萬一,這一百兩銀票你收好。你留在這裏,切勿出去,我會交待夥計給你送飯到房裏。你穿男裝就好,可以裝作身體稍有不適的樣子。我有些事情還沒辦好,過一段時間再來接你。”
東方胤把桌上的首飾和銀票裝入錦囊收好,準備離開。
“東方胤。”禾方輕輕地叫了他的名字。看來時間和距離可以漸漸改變因習慣造成的不適應,原來叫出師傅的名字也沒有那麽難。
東方胤不敢說話,怕自己詞不達意,他還沒有熟悉自己被那個聲音喚作“東方胤”時的反應。
禾方:“別太在意獨孤家的事。祝你順利!早去早回。”
東方胤:“嗯。”
東方胤收了房間周圍的機關,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誠誼客棧。無論禾方想不想知道答案,他一定要解開所有的謎團。
禾方在窗邊看著東方胤離去,握著玉簪,有一絲絲不安。他也曾經很想知道所有事情的答案,但總有一種不知道為好的感覺,更何況知道了又能怎樣?何必呢。
話說是誰調換了玉簪?反正也想不出所以然,好在那人也不算壞。
這一生還真是一筆糊塗賬,原應屬於自己的,被剝奪、錯過、放棄了,卻僥幸得到另一種境遇,在陌生的地點,邂逅本不會遇見的人,擁有從未想象的經曆,莫名其妙又何其有幸。母親,我還活著,您知道嗎。
鍾山上(注:鍾山是月桂城中的一座小山,位於比鄰軒西側),一雙漆黑的瞳仁正看向比鄰軒。
比鄰軒中那一座似塔非塔、似樓非樓的奇特建築,與皇宮的典經閣和秘堡出自同一族之手,據說西未侯和天奘法師的寶物都收藏於其中,它就是眾人都想入內一觀、大飽眼福的薈萃閣。
遊魂覺得那裏應該是“沉星”可能會在的地點之一。另外的可能,是西未侯和天奘法師各自的房間、仁惠王和明德公夫人以前的住所,這些都是外人不會進入的地方。
(注:明德公夫人指的是西未侯的女兒秋梓杉,也就是秋月瑩的母親,仁惠王的妹妹。)
“斷水”靜靜地躲在漆黑的劍鞘裏,等著露臉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