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二卷 第十二章 論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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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五,亮劍開始。扈一凡帶著紅豆從客棧出發,前往亮劍的會場。湯洛金則在比鄰軒一間特別的客房中練功休養。這間客房專門為迎接挑戰的“天下第一劍士”而準備,除了寬闊明亮的練功房之外,還有一個獨立的庭園。
    禦前將軍林翊早早到了六藝之射、禦的初試會場(注:射為射箭,禦為駕車),雖然他是決賽的裁判,但他習慣從初賽就開始關注參賽者的表現。
    林翊從十五年前開始應邀成為論道大會六藝比試的裁判,一直持續到現在,這成了夏皇和西未侯給禦前將軍難得的離開皇城的機會。
    林翊很喜歡論道大會,所以他讓次子林燁參加論劍的比試,隻是他沒想到這個決定居然給林燁帶來那麽大的影響。
    自從十二年前敗給鄒冰忍之後,林燁就將鄒冰忍視作最強的對手,他拚命苦練,隻為三年後和鄒冰忍再戰。沒想到鄒冰忍突然出事,弑親成魔,被崇安法師收服,絕跡於人間。
    林燁無論如何不肯相信這個事實,他在短暫的消沉之後開始瘋狂修煉,卻在獲得挑戰劍聖的資格時差點放棄決戰,好在在西未侯的開導下終於上場並奇跡般地打敗了唐翛,卻居然說出“我想贏的人不是你”這種話。幸虧劍聖很有雅量,隻說了句“我知道”,沒記他的仇。
    這還不算完,六年前得知鄒冰忍還是沒來參會時,林燁又提出放棄對決這種非常過分的要求,西未侯隻好再次開導他,意外的是他竟然成功擊敗了挑戰者。贏了之後,他提出要去遊曆,西未侯要他承諾參加下一屆論道大會,並說服林翊讓他走。
    三年後,林燁回到蓮峰,並最終惜敗給湯洛金,輸了之後卻豁然開朗了。
    林燁感謝西未侯的教誨,請求留在月桂城繼續跟隨他學習。西未侯和林翊商量之後,同意讓他留下。如今,林燁已經是月桂城守將的副將。
    林翊衷心感謝西未侯,也很高興看到林燁的成長。作為父親,他知道林燁心裏始終還有一個念想,就算他知道世界之大不缺對手,仍然對鄒冰忍耿耿於懷。林翊擔心鄒冰忍已經瘋魔無情不可理喻,卻也希望兒子的願望有機會實現。
    林翊很清楚,當一把劍變得暴烈焦躁就很容易失去控製。甚至,當劍法快到一定程度,當身體自然就會準確攻擊要害,當奇招成為慣用令人始料不及,而劍士又沒有辦法收放自如、完美掌控時,就很容易失手傷人,所以無法在“論劍”這種君子之間的比武場上勝出。
    三年前,林燁之所以會輸,是因為湯洛金高超的劍技逼得他想出殺招時,他抑製住自己的衝動,卻不小心露出了破綻,就像九年前唐翛輸給他時一樣。
    林燁從那時開始更深地了解到什麽叫做強大,開始明白論劍勝負中的雙重含義,對於雙方的不同意義。林翊對此深感欣慰。
    現在,月桂城副將林燁奉命駐守在比鄰軒,並調派人手加強了薈萃閣的守衛。這段時間,隻有住在比鄰軒裏的人可以進薈萃閣參觀,去過那兒的賓客和樂人都感到確實不一般——雖然與傳言有所不同,但著實讓人大開眼界。
    遊魂在鍾山背麵靜靜等待時機,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從昨天樂人們上山聚會後開始,他們中間似乎有什麽特別的人,讓人緊張而興奮。
    他抬頭看看天色,聞一聞空氣中的味道——夜裏可能會下雨,要不要找個地方避一避。
    禾方估摸著客棧裏的人都起來了,開始輕輕練習彈奏箜篌,經過一天時間,大概找回一點兒感覺。
    晚飯時,他詢問送餐的夥計是否覺得他彈琴很吵,夥計笑道聲音太小老聽不清,如果知道是他在彈一定蹲在門口偷聽。禾方很不好意思,說等他練好了、夥計不嫌棄的話一定請他來聽。夥計眉開眼笑地答應了。
    日落,涼風起,不一會兒,下起細雨。禾方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神思遊離。
    剛剛好的時間,剛剛好的距離,禾方低頭看一眼街道,街上隻有一個行人,一身黑衣。雨夜中的目光,溫暖柔和,遊魂不自覺地抬頭看一眼,陌生而親近。街道昏暗,雨霧朦朧,他們彼此看不清對方的樣子,卻有一絲感懷。
    遊魂繼續在雨夜前行,禾方關窗準備休息,又一天就這樣過去。
    單調的日子要過多久,才會發生一個奇跡;紛繁的事件要讓人多疲憊,才能重新回到安逸。黎明前的黑暗,毀滅前的喧嘩,一場煙火過後,剩多少生機、多少灰燼,多少喜悅、多少傷心。好在,還無人知情。
    一日又一日,比試、觀看、評論、裁判,緊張、激動、歡笑、淚水,有時有驚喜、有時是惋惜,偶爾忘乎所以、偶爾心力交瘁,大多數人非常投入,因而盡興。
    一夜又一夜,東辰公表演得很好,獨孤一家也沒露出破綻,橋儲仙有虹霞妃的陪伴;東方胤還在尋找線索,鄒冰恕仍被蒙在鼓裏,和瑞香過得開心,孔荻左右為難。
    這些天,金勝輝不是隨父親前往會場,就是陪舅舅在家或遊賞(注:金勝輝的舅舅是丞州青丘山領主桑壘)。桑壘喜歡清靜,但他樂意來論道大會捧場。
    領主、將軍、大臣們,有的愛文爭有的愛武鬥,興趣廣泛的輾轉於幾個會場之間,不亦樂乎。有的親自上了場,雪嶺千華山領主之子夙沙蓮將與鑰野星月湖代領主之弟鄧鹹英爭奪與湯洛金對戰的資格。
    隨著太華山絕頂論道大會影響力的不斷擴大,參加論道大會的官貴子弟越來越多且實力大多不俗,令一些人擔心論道大會變了味,越來越像英雄會。
    而另一些人隻期待高水平的比拚,並不在乎參賽者的身份。還有一些人覺得挺好,因為論道大會本來就很開放,什麽人都可以參加,而且官貴子弟肯參加這種公平的比試證明自己的實力,說明他們並沒有好逸惡勞,仍在為超越前輩而不懈努力並希望得到世人的認同,這不是很好嗎。
    也有人認為之所以“論劍”場上民間高手減少,是因為暗影門讓很多門派卷入紛爭,無暇參與明麵上的爭鋒。
    無論如何,平民出身且名震天下後不入官場的湯洛金有相當多的擁護者,而英雄會比武場上的勝者鄧鹹英和從雪嶺遠道而來的夙沙蓮之間的對戰也非常令人期待。
    林夢夕在誠誼客棧吃著午飯,看見夥計端著飯菜上樓,琴聲停了,他也在吃飯,他彈得越來越好了。
    林夢夕每天中午到誠誼客棧吃飯,卻再沒踏進禾方的房間一步。等他練好了,再去聽。其實她並非擔心禾方沒練好不好意思彈,而是怕自己還沒習慣麵對他時會產生的那種奇怪的感覺。林夢夕摸摸頭上的玉簪,起身走向太華山下的論劍會場。
    六藝的決賽和論劍的挑戰資格戰,觀者一半對一半。金勝輝和父親、舅舅一起去看有沒有人比他們的射箭技藝更高超;鄒冰恕被柏奕昕和和瑞香拉去看劍術的比拚。鄒冰恕雖不情願,還是強顏歡笑去了,在他心裏,無論鄧鹹英、夙沙蓮還是湯洛金都比不上他的哥哥鄒冰忍——不知道那個人現在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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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楓飛奔至紫竹林,崇安法師卻不在,法界中隻有一行字:從“星”所欲,不逾矩。陸楓走進法界,突然覺得很困,意識便抽離了。
    明媚的風景,美麗的背影,很多人一起修建房屋,大好心情。
    幽暗的密室,心牆!晶瑩的眼淚,祖母!微笑的眼,堅毅的雙唇,纖細的手指,緊握。被迫穿過柔軟的肌膚、內髒、肌膚,熱血流淌、滴落。無力修複自己造成的傷,撕心裂肺的絕望。
    祖母年輕的臉上,淚水不停掉落,蒼白纖細的手輕輕摸著她的臉……影像漸漸模糊、灰白、融入無邊的黑暗。
    陸楓醒過來,還有些心神不寧。他讓自己漸漸平複下來。
    祖母,心牆,這很可能是“沉星”沉睡前最後的光景。它之前的主人自殺了,她是誰?為什麽要這麽做?祖母受她所托將“沉星”放入心牆,這樣解釋應該很合理。該到哪裏找尋線索呢?陸楓期待夜晚的來臨,他要到夢中繼續搜尋“沉星”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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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時,鄧鹹英和夙沙蓮的比試正式開始。
    鄧鹹英一向獨來獨往,夙沙蓮走到哪裏總帶著一個喚作雙雙的女孩。
    和尋常人相比,雙雙的發色、瞳色、唇色都太淡了,淡到讓一些人總是產生不好的聯想。有的人就是喜歡少見多怪,對陌生的事物,不是過分好奇就是胡亂揣測,不需要任何證據就妄下結論,還對臆造的謬論深信不疑,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言論和行為是否會給別人帶來麻煩或負麵影響。
    語言,甚至眼神,若使用不當,都會成為毒藥和枷鎖,遺憾的是很少有人會警省自己時時注意這一點。不過此時已經很少有人評論雙雙的容貌,大家都將注意力集中在場上對戰的兩個人身上。
    然而也有例外,人山人海之中,東方胤居然看見了林夢夕頭上的玉簪,再仔細看,東方胤發現這個女孩在誠誼客棧碰見過。這是巧合?
    東方胤背離了趙聰作為護衛的職責,和孔荻打了個招呼後便悄悄退出賓客席,迅速消失在人群中。林夢夕掃了一眼近旁上位的賓客,專心觀戰。
    其實,看客們一半衝著鄧鹹英和夙沙蓮的人和頭銜來,一半衝著他們的劍來。
    鄧家擁有七劍之一的“滅焱”,鄧鹹英右臂上的三條褐色水紋是“滅焱”主人的標誌,隻可惜這會兒被衣袖遮住看不到。深藍色的劍鞘,波光粼粼的劍身,清淩之下暗藏洶湧。
    而雪嶺千華山引以為傲的寒冰劍就在夙沙蓮手中,褪去銀白色的劍鞘後,晶瑩透亮的劍身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冰與水啊——遊魂和一些人站在稍遠處的高地上觀看這場對戰。他身邊的人們並不知道,七劍之一的“斷水”和他們的距離比“滅焱”還要近。
    夙沙蓮有著高大的身材,高高直直的鼻梁,輪廓鮮明的臉,薄冰一般的眼睛,目光洌洌。鄧鹹英身材勻稱,相貌端正,風骨迷人,神色較溫和。
    雙方對戰伊始,風還能自由遊走,看客們的氣息也都正常,隨著交戰的深入,前麵的看客明顯感覺氣流越來越冷,時而凍結時而激蕩,情緒被卷入急流,進出於冰山深澗,不得歇息。
    在隻比劍法、不得使用法術異能的論劍場上,這兩把劍依然令人栗栗危懼。當然,能成為它們主人的人也確實不同凡響。
    紅豆越看越緊張,越來越替湯洛金擔心。扈一凡則專注地看著兩人的一招一式,心無旁騖。
    東方胤再次錯過好戲,他這會兒已經疾行至誠誼客棧,還沒上樓就聽見輕柔美好的旋律。他聽出聲音的出處,心中安靜下來。
    他緩步上樓,夥計問他找哪位,他答“彈琴的人”,夥計笑笑幹活去了。
    敲門聲打斷了樂音,東方胤自己反倒有一絲不快。禾方開門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剛想詢問,又一看,笑著迎他進來,關上門,沏好茶。
    禾方:“你化裝之後看起來有點兒不一樣呢。”
    那是當然,可他居然這麽快就認出來了,連鄒冰恕都沒能馬上認出來。
    東方胤:“嗯。比原來好看吧?”
    禾方:“隱飾作用比較好。”
    東方胤:“最近幾天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禾方:“嗯,有一點。有位姑娘送了這把箜篌給我,我給了她那支玉簪作為交換。”
    東方胤起身過去仔細看那箜篌,發現那支玉簪抵不上它的價錢,於是問道:“那位姑娘如何知道你會彈箜篌,還特意送來給你?”
    禾方:“不知何故,那位姑娘跑到我的房間昏倒了,我收留了她一晚,她得知我會彈箜篌,就送了這個給我。對了,她說她叫夕夕,夕陽的夕。”
    東方胤心想:夕夕,何許人也?“她被人追逐?”
    禾方:“我也不太清楚,沒見有人追過來,後來也沒發生什麽事,她送了我箜篌之後就沒再來過。”
    東方胤反複檢查了箜篌,沒發現任何機關和可疑之處。這是偶然,還是精心的布局,目的是什麽,她知道什麽?
    東方胤:“她問了你什麽重要的事嗎?”
    禾方搖搖頭,“沒有,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我沒感覺到惡意。”
    東方胤:“……那就好。過兩天論道大會結束後我就來接你,你自己多加小心。”
    禾方:“好,你也是。”
    東方胤轉身出門,“我都不知道你會彈箜篌。”他嘟噥了這一句,沒等禾方反應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