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岸的一瞬，他分明聽見心跳，激動、緊張，還是……在島上疾走，心中自有方向，沿途的景象都不在他眼中，無法忽略的大風也就這麽忽略了。
    矮小的民房，排列也不整齊，邊上的一間，更是破舊，在風中搖搖欲墜似的。窗戶的光，昏黃，走近，沒什麽聲音。推門？敲門？幹脆先捅破窗戶紙看看——雖然實在不是他的作為。
    低矮的床上坐著一個豐滿的女人，正在給孩子喂奶，對麵的男人在剝枇杷，不吃，放在盤中。再小的洞也漏風，冷沉察覺，剝好手中的枇杷，起身。女人抬頭看他，他從容道：“他來了。”
    女人微微顫抖，點頭，眼中是不舍，事到臨頭還是不願接受。冷沉朝門口走，任無影也移過去，隔著一扇門，一頭變輕鬆，一頭變沉重。
    門開，任無影的眼中布滿血絲，顴骨因消瘦而凸顯，被他逼視的冷沉皮膚更黝黑粗糙了些，卻不似他一心嫉恨的醜惡嘴臉，神色柔和寬厚。
    任無影用餘光看見女人沒往這邊看，抱著孩子，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咬著牙根問冷沉：“孩子是你的？”
    冷沉沒說話，直視對方透著殺氣的眼睛，笑了，自豪的。
    下一瞬，任無影的右掌穿透了冷沉的身體，冷沉依舊笑著閉上眼睛。任無影抽出手掌，冷沉倒下，沉悶的聲響令莫菲心驚，但她沒有哭，抱著吃飽後睡著的孩子。
    滴著血的手掌來到莫菲麵前，她抬頭看見他抽搐的臉，黑洞洞的瞳中是她依舊白嫩的皮膚和身上的粗布衣服。任無影將視線投到嬰孩身上，莫菲特意將孩子向外轉一點，讓他看清臉。
    電閃雷鳴間，久違的理智部分回到他身上，他的聲音不再那麽堅定：“孩子……多大？”
    莫菲冷靜對答：“足月出生，兩個月，男孩。”
    任無影默默算了許久，腦子裏一團亂麻，怎麽也理不清，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麽。
    任無影：“你們……”
    莫菲不知打哪兒來的勇氣，輕笑道：“在你眼皮底下？誰有這個膽量！”
    任無影心裏丟了氣勢，表麵上還是架著，“那你為什麽……”
    莫菲：“如果我當初病死了，你要過多久才知道？”
    莫菲說得很輕，她不想激怒他，為了孩子。任無影還沒想明白，但已沒多少底氣，說不出什麽。
    莫菲輕輕拍著孩子，“我求他帶我出來，才發現自己懷孕了。他是個好人，我對不起他。”
    任無影：“……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莫菲：“我不敢！你總喜歡幽禁我。我不想孩子和我一樣被禁錮。”
    任無影愣了一會兒，莫菲腦海中忽然現出各種穿插交疊的情景。
    她輕輕道：“我喜歡陽光，喜歡風中的花草香味，綠水青山，蟲鳴鳥唱，喜歡在那樣的風景中佇立的你。然而後來，我是毫無生氣的屋子裏戴著腳鐐的傀儡。你是我的飼主，你隻想要我完全的依賴和順從，成全你自認為完全的愛。你知道嗎，光有這樣的愛是無法快樂活下去的，還要有自由。”
    任無影不願承認自己不好，正在想如何對答。莫菲將孩子放到床上，蓋上小被子，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一瓣剝好的枇杷吃下，瞥見地上冷沉的屍身，眼淚就流了出來。我對不起你……還有泊煙……
    莫菲突然拿起桌上的小刀刺向任無影，任無影本能地將小刀打落，莫菲將身撲過去，被一時無措的任無影擊了一掌，摔倒在地，頭磕在桌腿上，眼前一黑，天旋地轉。
    任無影一臉驚慌，莫菲看不清眼前，卻輕輕笑著，“承認吧，你就是這樣……最愛你……自己。自以為……給別人的……愛，也充滿傷害……盡管如此……我還是……愛你。”
    無奈的算計，老天憐憫的時機，莫菲斷了氣，沒等任無影反應。於是，驚天的嚎啕，一身法力無用，任無影第一次跪地不起。熟睡的嬰孩奇跡般沒有驚醒，什麽也沒看見。
    第二天清晨，任無影被海浪送上明海岸邊，放心不下而趕來的母親將他喚醒。母親看著他，沒問。他緩緩站起，搖晃著，沿著海岸張望，問：“隻有我？”
    母親皺眉頷首。
    他想自嘲，卻連苦笑都做不到，臉頰抽搐著，“我果然隻愛我自己。”
    母親閉上眼睛，“莫菲死了？”
    “都死了！”任無影朝暗穀走去。
    母親問：“去哪兒？”
    他停下，“決定了告訴您。”繼續。
    母親沒有上島，從屬下那裏得到島上一家三口失蹤，房間地板上有大片血跡的情況。
    後來，任無影決定在求如山修行，一入不出。兄長無法理解，母親沒有反對，“讓他在那兒吧。”
    母親派人告知伊伯一家，有人報告的長得很像莫菲的女人和孩子失蹤，再無消息。周彬彬昏了過去，一片黑暗過後是夕陽映照的郊野，女兒朝她跑來，還是十歲的模樣。
    那夜，附近的島民聽到哀嚎，但沒有人出來。寅時，風停了，有很多人聽見孩子的哭聲，哭了很久終於停下。天亮後，幾個漁民結伴去看情況，才報了官。當官差調查時，沒有人提到哀嚎和哭聲，在眾人虛構的寂靜中，三口之家隻剩一灘血跡，毫無頭緒。
    官差發現這家便是早先有人報告的很像伊伯孫女的女人的家，一家人搬到島上的時間不長，卻沒有更多線索，難道隻是巧合？此案最後不了了之，隻是洗淨血跡的屋子再無人敢居住，島上流傳著各種傳說和故事，屋子所在的一隅很少人接近，但每年十月朝都有人到屋前祭奠。
    皇家下令收了尋人的告示，但伊伯一家仍在尋找，多時，無果。莫染和周彬彬商量後，告別了小女兒，獨自上戊峰觀天閣，卻從星見口中得知了當年令承熙皇帝無奈的原因——
    司示：“您和令愛都有天界的血脈，負有某種重要的使命，不在地界星見的知掌範圍，我幫不了您。”
    莫染：“……那她有孩子嗎？”
    司示：“出三代才可入地界，我無法知曉哪個是她的孩子，或者她是否有孩子。”
    莫染：“怎麽會這樣……”
    司示仰麵朝天，繁星點點。“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