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影朝這邊走來，光著腳，扭著腰。待禾方看清，女子嬌嗲道：“大人一個人泡溫泉，悶不悶呀？”
    禾方禮貌回答：“我跟朋友一起來的，隻是沒在一塊兒。”
    女子輕輕坐到池邊，把腳伸進水裏，“大人喜歡清靜？”
    禾方想了一想，“有人說話也挺好。姑娘一個人嗎？”
    女子笑盈盈道：“跟親戚一起，她一會兒就過來，我在這兒等她。”
    禾方心想原來如此，約好了地點等人，找人說話解悶，於是陪她聊了聊。
    女子問道：“大人不是本地人吧？”
    禾方回答：“嗯，我是第一次來平遠城。”
    女子：“哦。大人是官宦世家嗎？”
    禾方：“……不是。”
    女子：“書香門第？”
    禾方：“……不算吧。”
    女子：“經商？”
    禾方擔心她會不會一直問下去，便道：“嗯。”
    女子：“大人好麵善哪！奴家會相麵，幫您算算財運。”女子說著便躍入池中，朝禾方走過來。
    禾方還沒說完“那怎麽好意思！”女子已經來到近前，突然腳下一滑撲向禾方，禾方趕忙伸手扶她，她的手搭到禾方肩上，費力起身。
    女子嬌羞道：“奴家失態了，多謝大人！”
    禾方嚇了一跳，還好沒事。“你沒事就好，當心腳下！”
    女子似乎很不好意思，別過臉，不看他。
    禾方於是對她道：“我先走了。”披上浴衣離開。
    女子沒有回話。
    陸楓轉了一圈回來，看到趙聰在一個池子裏泡著，便進到旁邊的亭子裏。過了一會兒，趙聰也進到亭子裏休息，兩人對坐無話，卻很愜意。
    禾方在別處泡了會兒，進到一處軒榭裏休息，裏麵有暖爐，坐著不會冷。
    突然幾個人衝過來，禾方正想著發生什麽事了，就見一位大嬸指著他問旁邊掩麵哭泣的女子，“是他嗎？”
    女子微微抬臉，用餘光看了他一眼，點點頭。禾方發現這正是方才和他說話的女子。有什麽事嗎？再看女子的頭發有些散亂。
    大嬸高聲道：“就是這個人，抓住他！”
    三個男人走上前來，其中一個夥計遲疑道：“是他嗎？看著挺白淨柔弱的。”
    另一個像是溫泉管事的，道：“人不可貌相。”轉而問女子，“確定是他？”
    女子捂著臉點點頭。
    管事的又問禾方：“你認識這位女子嗎？”
    禾方覺出有麻煩，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剛才見過麵，不算認識。”
    管事的：“你倒爽快！人家姑娘不願意，你還硬上了。準備公了還是私了？”
    禾方愣了一下，“我隻是和她說了幾句話而已。”
    管事的：“人家姑娘可不是這麽說的！”
    大嬸怒氣衝天，對著禾方吼道：“我家侄女可是清白的身子，被你給糟蹋了！”
    禾方：“……”
    旁邊一個夥計對禾方道：“要是你做的就趕緊承認，大丈夫敢作敢當。”繼而小聲道，“看你家境殷實，還是私了吧。”
    大嬸慍惱道：“要不是傳揚出去對我家侄女名聲不好，誰要跟他私了！非得讓他蹲大牢！”
    管事的安慰道：“您別太生氣！年輕人血氣方剛，看樣子也不是太壞，讓人有個改過的機會吧。”
    陸楓和趙聰聽到吵鬧聲，和旁邊幾個客人一起過去看看。
    禾方大概弄清了情況，既是誣告，那解釋也沒用。他冷靜問道：“私了怎麽了？”
    管事的和夥計們看向大嬸，大嬸仿佛下了狠心，甩出一句：“二百兩！”
    禾方：“……那公了呢？”
    大嬸火冒三丈，“那就去官衙！”
    管事的安慰道：“您先別激動。”
    一個夥計勸禾方：“這裏是平遠城，不比別的地方，東辰公非常護著女人和小孩，這種事你得自證清白。就算你隻是動動手，並沒有真做，她說你做了，你怎麽證明沒有？”
    另一個道：“二百兩確實太多了！不過你可以和她們談談，誠心道個歉。要真去了府衙，判你有罪，不僅賠錢，還得坐牢。”
    禾方沉思片刻，問夥計們：“如果去了府衙，我能自證清白，那她們會怎樣？”
    一個夥計見禾方一臉認真，倒也懷疑這事的真假，有些猶豫。
    另一個夥計道：“倘若真是誣告，關幾天也就出來了，賠不了幾個錢，頂多名聲差點。”
    這時趙聰和陸楓等人正好過來，一個夥計看見了，“和他一起的人來了。”
    大嬸氣勢洶洶，“來了怎樣？去官衙！”
    女子一直掩麵而泣，不說話。
    趙聰見禾方被人圍住，疑惑道：“發生了什麽事？”
    管事的解釋道：“有人告你們一起的人強暴了她。”
    趙聰順著管事的的視線看向禾方，禾方對他苦笑了一下，趙聰和陸楓心裏的感受已無法用語言形容。
    到了府衙，禾方和女子、大嬸站在堂上，趙聰、陸楓和溫泉的人作為證人站在後麵，平遠城推堪官主審此案（注：推堪官負責審清犯罪事實，另有檢法官負責根據卷宗記錄的犯罪事實檢出適用的法律，判處相應的刑罰。檢法官如果發現卷宗有疑點可以提出駁正）。
    一開始，便是大嬸和女子聲淚俱下的控訴。大嬸說她到了溫泉池一看，隻見自己的侄女正趴在池邊淚如雨下雲雲。禾方冷靜聽著。
    推堪官問女子：“你為什麽獨自一人在溫泉最偏僻的地方？”
    女子啜泣道：“回大人，民女和嬸嬸說好在那等她，她說要用秘方幫我滋養皮膚，那個最小的池子旁邊有藥浴用的木盆。”
    推堪官問大嬸：“你為什麽沒和侄女一起進溫泉？”
    大嬸道：“回大人，到了溫泉，民婦才發現有一包藥沒有帶，於是回家去取，這才晚了。”
    推堪官繼續問：“什麽藥？”
    大嬸：“專門請人配的藥，有美白嫩膚的功效，種類比較多，就分了幾包包的，全部是一次的用量。”
    推堪官接著問禾方：“你為什麽獨自一人在溫泉最偏僻的地方？”
    禾方回答：“回大人，小民隻是找個清靜的地方呆著。”
    推堪官又傳溫泉管事的和夥計們問話，了解了情況。證實那位大嬸確實是和女子一起來的，也確實說有東西忘帶而回去了一趟又過來。
    推堪官傳趙聰和陸楓問話：“你們什麽時候跟禾方分開？”
    趙聰和陸楓實話實說：“回大人，更衣之後。”
    推堪官繼續問：“什麽時候才又見麵？”
    趙聰：“……來府衙之前。”
    推堪官：“中途都不在一起？”
    陸楓：“……是。”
    推堪官繼續問女子：“你說他用你的浴衣塞住了你的口，讓你不能呼救，對吧？”
    女子含著眼淚，顫著聲，“是。”
    推堪官讓府衙的瘍醫帶她去驗身。瘍醫報告女子的嘴角有撕裂的傷口，後背有壓痕和淤青，衣服上有一點血跡。
    推堪官問女子：“你仔細回憶一下，可在犯人身上留下了證據？”
    女子：“……我好像把他的背抓傷了。”
    禾方想起女子扶著他的肩站起時確實抓到了他的背。
    推堪官讓瘍醫給禾方驗身，果然背上有抓痕。
    這是鐵證啊！夥計們想不通，禾方怎麽敢到府衙來，明明留下了那麽不利的證據。管事的也很納悶，雖說他們建議私了是為了溫泉的名聲。
    到府衙前，禾方對趙聰和陸楓說不用擔心，大人問話，照實說就行。可現在這種局麵——雖說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那兩個女人是精心策劃的，正好禾方進了這個圈套，怎麽辦？如果私了還比較簡單……要是當時沒跟他分開就好了！
    推堪官對禾方道：“即便你有解釋，本官也很難相信。你還有什麽證據可以提供嗎？”
    禾方吸了口氣，回答：“回大人，請疾醫給小民驗身吧。她們說的那件事，小民根本做不到。”
    此言一出，堂上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推堪官也沒想到，隨即傳了疾醫帶禾方去驗身。
    疾醫回報說他確實不行，以防萬一，在征得他本人同意的情況下，還給他服用了一點媚藥，除了皮膚溫度略有升高外，沒有其他任何反應。
    大嬸和女子感覺簡直背運到了極點，等著有人正好上套也不容易，太橫太壯的也不好惹，這位看著文弱就文弱吧，好歹是個男人，居然不行！怎麽碰上這麽個主！在推堪官的嚴厲訊問下，她們隻好承認是為了錢財誣告，女子身上的傷痕是她們自己弄的。
    禾方被當堂釋放，他沒有索要賠償，隻重新敘述了一遍事情的經過——“現在聽起來，是不是比較像實話？”
    禾方對推堪官、疾醫、瘍醫和溫泉的人致謝。
    溫泉管事的和夥計們有點不好意思，一個夥計道：“雖然有點缺陷，但你這人真好！”
    另一個夥計一巴掌打他背上，“哪壺不開提哪壺！”然後趕緊對禾方笑道，“您大人有大量，別跟他計較。”
    禾方笑笑沒說話。
    管事的道：“我們會跟東家稟報，回頭把偏僻的那塊弄開闊點，再把其他地方也檢查一遍，或者再增加點人手，爭取不讓壞人找客人的麻煩。歡迎您再次光臨！”
    禾方：“好。您費心了！不過，要防著假作真時真亦假，保護女子和小孩沒有錯。”
    離開府衙，禾方走在前麵，本應帶路的人走在後麵，一聲不吭。一名差役看到趙聰和陸楓他們剛才站著的地方地磚都有碎裂，愕然指給另一個差役看。
    天色已近黃昏。禾方想著事情總算過去了，也算是難得的靠自己解決了，雖然並不怎麽光彩。不知封臻和絡繹是否回到“碧舍”了——對了，回“碧舍”的路怎麽走？禾方站定轉身，隻見陸楓的臉扭向一邊，趙聰表情僵硬，神思凝重。
    禾方想起自己雖然常扮女裝，但在他們看來應該還算個男子，如今發現自己真是半男不女，他們是否很難接受？以他們的修養，應該不至於嫌棄自己，隻是需要適應一下吧……他是他們保護的對象，是查明真相的線索，然而想被尊重、喜愛或許是人的本性，雖然對他來說可能有點難。
    禾方想開口又不知說什麽才好，看他們的樣子似乎也很為難。
    禾方輕輕道：“先吃了飯再回去，好嗎？”
    趙聰看看禾方，頓了頓，生硬道：“好，這邊。”
    趙聰抬腳上前帶路，禾方跟上，陸楓還是走在後麵。
    進了餐館，夥計熱情招呼，隻有禾方露了笑臉。夥計向禾方介紹招牌菜，他本想問問趙聰的意見，但看他的表情，估計隻會說“隨便”。於是點了菜，對坐無言，氣氛尷尬。
    上菜吃飯，互不相看。吃完，菜剩了好些，禾方請夥計打包，趙聰結賬。
    天已經黑了，趙聰帶路往“碧舍”走，不覺間走得快了些，禾方快步跟著，不小心絆了一下，被一隻手扶住，伸手的人卻不看他，隻是對回顧的趙聰道：“走慢點。”趙聰沒有回話，腳步慢了許多，就這麽走回客棧。
    一進“碧舍”大門，絡繹便迎出來，“你們終於回來了，我們去吃飯吧。”
    禾方麵露愧色，“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們等我們吃飯，我們已經吃過了。”
    絡繹：“啊，沒事，那我們自己去吃了。”
    禾方：“我們打包了一些回來，不知道夠不夠。”禾方邊說邊將手上的東西遞給絡繹。
    絡繹一看，“噢，好多呀！夠了夠了。”
    禾方：“可能有點涼了，要熱一下。”
    絡繹：“我去找夥計，用下廚房。”
    日常的對話，禾方心裏卻很溫暖。
    絡繹隻顧著吃，沒看出趙聰和陸楓難看的臉色。封臻一眼便看出不對勁，等絡繹走了，問禾方道：“今天發生了什麽事嗎？”
    禾方溫和道：“進屋說吧。”
    封臻跟禾方進了屋，陸楓和趙聰卻沒進來，封臻更覺得奇怪。
    禾方簡要地把白天的經過說了說。“……那女子說我強迫她，後來到府衙對證，證明是誣告，我們就回來了。”
    最後一句說得好輕巧，封臻心裏一沉，難怪那兩位那麽費力地控製自己不要發作，也不想再聽一遍這經過。
    封臻想了想，“遇到這種事，一定很緊張、氣懣吧？”
    禾方：“有一點，還好，有趙聰和陸楓在。而且……”
    “嗯。”封臻等著禾方說後半句。
    禾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封臻：“好在我的體質可以自證清白。”
    封臻花了一點時間聽懂了這句話，卻一下子說不出話來。禾方表情柔和，眼中有些許無奈。封臻看著他，又垂下目光，又看著他，笑不出來。
    禾方輕聲問道：“是不是很難接受？”
    封臻反問道：“你自己呢？”
    禾方：“還好，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