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Chapter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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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當天氣漸漸燥熱起來的時候,烏養教練總是喜歡穿那種寬鬆的老大爺背心,可是他身體上的肌肉並沒有隨著時間流逝。從外表上不管怎麽看他似乎都是硬朗的,脊背挺得比校園裏裏的老槐樹還直,肩膀削瘦,胳膊上的肌肉線條像老樹幹上的紋路,雖不粗壯,卻透著股擰巴的硬勁。
但是我知道那是錯覺,因為我見過他躺在醫院病房裏的樣子,宛如夕陽的殘影,烏養教練費力地吞下止痛藥,他的咳嗽聲使所有人痛苦。
當他拿著排球指導我,我視線落在他的手上,掌心的老繭厚得能磨平排球本身的紋路,關節扭曲,輕微變形。
這是接近打了一輩子排球的人的手。
在烏野男排失利的那個初夏,烏養教練拉開體育館的大門,背著光,揚起的灰塵在光線下飛揚。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決定再次回來執教,這個決定應該是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因為係心先生簡直氣到爆炸,甚至離家出走了一個禮拜,不過烏養教練毫不在乎,導致他自己最後又灰溜溜回去了。不過作為報複,每當烏野男排路過順便買零食的時候,係心先生都會態度奇差,搞得大家都很迷惑。
“那個大叔怎麽回事啊?”田中忿忿不平。
“雖然之前也說不上友善……不過現在是不是變本加厲了?”這是迷惑的菅原。
聽說這些故事的我隻會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有了正經教練的烏野男排才算得上是真正步入正軌,不過作為代價,男排社團的訓練量完全翻倍,簡單來說,基本上是排球強校、奔著出幾個真正的運動員的水平來訓練。晚上八九點結束已經是常態,周末大部分時間也是泡在體育館,暑假更是無休。
雖然烏養教練嚴厲批評我和男排的大家打對抗賽的行為,但是沒有拒絕我和大家一起進行基礎訓練,隻是如果受不了要記得及時退出。
愚蠢的、灼燒內心的自尊使得我都接受了,我讓自己都完成了訓練量,雖然我真的很累,並且回家之後還要寫作業。
我麵無表情站在體育館的背麵,思考人生。
要是月島在這的話一定會再用那句來評價我:“自討苦吃。”
雖然烏野男排可以占用一整個體育館,但是所在位置比較偏僻,屬於學校的邊角地帶,甚至跨越圍欄就是深山老林,我就站在那對著樹木發呆。
我不覺得其他人會來這種地方,直到我聽見粗糲泥土地被碾壓帶來的細碎聲響,隨即對方頓住,我抬頭,對上一張驚訝的、平凡的麵孔。
我記得他的名字,是一年級新生,叫做緣下力。
“額……那個……高山前輩……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
他右手狂抓自己的後腦勺,表情裏的尷尬和緊張簡直要具象化,話都說不明白。
我和高一年級的那幾位新入部的成員交流不多,可能是因為在最開始我就因為清水的事情扯著田中差點把他揍一頓,導致所有人都非常怕我,像是老鼠碰見貓,跑得賊快。而他們運氣也不好,這段時間我的情緒一直不佳,我的臉又是隻要不笑就顯得很凶的類型,所以這麽多天過去,我對他們也隻是麵前認出了各位的臉、能和名字劃上等號的地步。
我不知道緣下來這裏幹什麽,但是也不想就這樣讓開位置,所以隻是往旁邊挪了幾步,說如果沒有要事的話我先不走了。
緣下顯得更加尷尬,他來回磨蹭,有種進退兩難的感覺。
“那請問高山前輩為什麽會在這……不願意回答的話也完全沒有問題!”
尷尬的他開始提尷尬的問題,隨即又自顧自覺得失禮而驚慌失措,我真的很想說我不是那種會隨便打人的人。
“我隻是出來喘口氣而已。”
我目視前方但是並沒有聚焦,耳邊的蟬鳴隨著溫度的提升越來越刺耳。
“好累。為什麽我要做這種事呢?”
這句沒頭沒尾抱怨不自覺脫口而出,我是真心覺得很難過,整個人肩膀下沉,垂頭喪氣起來。
這隻是句自言自語,並不是為了述說給不熟悉的後輩聽的,我也不指望緣下的嘴裏獲得什麽回應,但是當我決定回到體育館的時候,我抬起頭,卻發現緣下還站在那,表情很怪異。
他拚命忍耐、假裝平靜的表情下暗藏著卻是不合時宜的、可能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激動。
就好像是我剛剛說了什麽會令他鬆口氣的話。
發現這點後,我頓住腳步。
“剛剛的隻是我的牢騷,不需要在意。”
“啊……不……我隻是和高山前輩你有同感而已!”
緣下有點上句不搭下句,可是緊接著他接下來的話讓我皺起眉頭。
“我沒想到高山前輩也會覺得很累……所以果然烏養監督的訓練量太大了吧。”
緣下第一次抬起頭,和我對視,並且朝我笑了笑。
那瞬間我意識到,這個人想要在我身上尋求某種背書,來寬慰自己的軟弱。
我沉默下來,暫時沒有回複,而緣下似乎也開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顧不得管我。所以我正大光明地直視他,盡可能去喚起以他為代表的男排一年級生在我心裏留下的印象。可惜真的很淡,他們除去田中和西穀外,不管是個性還是排球潛力都很平庸,我實在是沒分給他們什麽注意力。隻是記得這些人性格上到還算乖巧,比較尊敬前輩,沒有惹事。
在新生剛剛入部的時候,澤村和菅原兩個會直白袒露目標,也就是全國大賽出線。
在某種程度上這當然是天方夜譚,如果有及川和岩泉的青葉城西都完全無法突破白鳥澤的防線,如今這羸弱的烏野又怎麽可能。但是我並不覺得澤村他們的夢想有什麽問題,隻要他們想要去做,我就覺得沒人有資格質疑他們。
我記得當時田中和西穀的反應。田中興奮無比,覺得前輩們很帥氣,西穀則是認為有這種目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都沒有嘲笑前輩們的夢想。
但是我不記得其他人的反應了。
烏養教練的回歸給了大家強心劑,也給大家指明了方向。他的訓練量確實很大,但如果有進擊全國的野心,那這個訓練量是必須的,不可能隻憑普通兩小時社團活動的水平就可以獲得提高。競技體育不是過家家。
對於澤村他們來說,這是邁向夢想的第一步。
可如今看來,緣下可能並沒有這種夢想。
“你過來這邊,是想要偷懶嗎?”
緣下渾身一僵,本就沒有幹透的汗更是浸濕後背,眼神慌亂,不敢看我。他聲音發緊得厲害,甚至變得尖利。
“我……不是……我馬上就回去。”
這其實是變相承認了。
我承認我的第一反應是厭煩。
我神色懨懨,甚至想直接對他說:“不想練了就給我退部吧。抱著這樣不認真的態度,麵對澤村他們的時候不會覺得羞愧嗎。”
緣下肩背微微垮著,像被抽走了力氣似的,規規矩矩站在我麵前,腦袋垂得很低。
他可能有點軟弱,但是不算是差勁的人。至少他到底還是把所有訓練都堅持下來了,沒有逃訓。
如果我剛剛真的說出口,那這個人可能真的會這輩子不再碰排球了吧。
我這樣想著,所以話到嘴邊最終還是變了套說辭。
“訓練遇到什麽困難了嗎?”
“……隻是覺得有點吃不消……非常抱歉……”
“初中階段有加入排球社嗎?”
“這個還是有的,不過就是那種慢悠悠的社團……”
我斟酌一下用詞後開口:“烏養教練曾經帶出過打進春高的隊伍,所以他肯定是非常嚴格的。你在考進這個高中之前知不知道烏野男排曾經的成績?”
“這倒是知道,不過我就讀這個學校是因為……”
緣下後麵的話沒有繼續說完,像是有點難以啟齒,我明白大概隻是因為成績不好或者離家近而已,並不是衝著什麽男排成績而報考的。
“應該不討厭排球吧?”
“要說喜歡還是討厭那肯定還是喜歡,不然也不會加入社團了……”
“那要不還是堅持一下?目前大家都朝著一個目標前進,要是真的能提升實力打出精彩的比賽的話,也很不錯吧?目前三年級已經全部隱退,二年級又隻有三個人,你進首發陣容的概率還是很大的。”
我話還沒說完就覺得實在是完蛋,這番勸說真是無力且蒼白。就和烏野女排一樣,讓怎麽才能讓隻是想輕輕鬆鬆混時間的成員突然改邪歸正、發憤圖強,明顯是不現實的。
果然,緣下雖然在我麵前應下來,但是看表情也明顯沒什麽特別的觸動,隻是單純地接受前輩的教訓而已。
而我也沒什麽辦法和心力去處理這種事了,隻打算過會兒去和菅原提一嘴。
隻是走之前,緣下叫住我,說:“高山前輩你這麽努力的話肯定非常喜歡排球吧。想拿第一什麽的……怎麽說呢,我覺得你們這類人很值得尊敬。”
用“你們這類人”這種詞語來把自己切割開,真是不妙的征兆。
“我覺得我沒那麽喜歡排球。”
“誒?那為什麽?”
“隻是……放棄會讓我更加痛苦而已。”
拋下這句語焉不詳的話,我就徑直離去,留下緣下還在原地愣神。
沒過多久就迎來暑假,我也要按照往常慣例前往東京,這個暑假發生了很多事情,所以在菅原和我打電話,說緣下以及木下最終還是逃訓的時候,我實在是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
“……是我們太強人所難了嗎?”
溫柔的菅原這種時候都想要責備自己。
“這種時候怎麽能怪自己。你現在直接給他打電話然後學烏養教練痛罵他一頓。不管怎麽說,就算真的覺得自己不想要過這種生活,也應該是退部而不是逃訓。不然這和說感情淡了但是死都不分手反倒要去出軌的人有什麽區別?”
“高山你這個比喻……”
菅原當然沒有去打電話罵人,他隻是歎著氣然後掛斷電話。
不過我沒有菅原那麽溫柔,所以我正在對著岩泉發火。
我隻不過是暑假第一個周末陪著珍妮去東京市區的國際學校看SAT的考點,沒想到如此不湊巧當場抓獲同樣來踩點的岩泉,他當時沒有看見我,隻是站在角落裏翻動著手裏關於留學的宣傳冊。我健步如飛,氣勢洶洶衝過去勒過他掛在左肩的單肩包,力氣大到他一個趔趄沒站穩。
“喲,仇人?還是前男友?”
珍妮看熱鬧不嫌事大,岩泉在慌亂之中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澄清他不是我前男友,和某種條件反射一樣。
我震驚,我憤怒,所以我強行搶過岩泉手裏的所有東西,非常沒有禮貌地快速翻看。裏麵是他的托福準考證,還有國際補習班的宣傳冊,以及一些免費的資料。
“……你為什麽從來沒有和我講過你想要出國?”
我把資料塞回岩泉懷裏,然後雙手拽住岩泉的T恤衣領拚命搖晃,口不擇言:“為什麽不告訴我?我還在想你為什麽那麽想學英語——徹是不是一直知道?我要去殺了他!”
如果及川在現場可能會大呼關他什麽事,可我還是既生氣又有點難過。
“你們兩個就這樣——把我排除在外!”
“等一下!我沒有這個意思!”
岩泉一隻手撈著那些資料,另一隻手還有艱難攥著我的手掌,控製住我,想要讓我冷靜一點。
最後的結果是我脅迫他來到我爺爺奶奶家解釋清楚,不過爺爺非常不解風情地堵在客廳看電視,所以我直接拉著岩泉進了我的房間。
感覺爺爺的的表情凝固了,岩泉也非常不自在,但是我沒空在意這種事情。
“所以說你學了三個月的托福,現在打算來東京考一下試試看?”
我坐在床上,我擺出質問的姿勢,咄咄逼人。岩泉在書桌前正襟危坐,偏頭把視線落在各種文具和雜物上。
他的解釋是,高二才突然做出的決定,目前隻是嚐試階段,所以暫時不打算告訴我。原本的計劃是這次托福出分之後看看情況再和我說,如果還是很難提分的話就放棄。
我覺得這個理由稍顯蒼白,並沒有說服力。
“我可以幫你學英語啊。你要是有想了解的東西也可以問我,我可以聯係我的父母幫忙。”
“……正是因為如此才不想和你說。你已經夠忙的了。”
我沉默下來,這也許是岩泉體貼的表現,但不知為何卻讓我覺得很遙遠。
“托福還挺難考的。對於阿一你來說的話。”
“嗯,所以說不定根本就沒結果。”
“有想要去的學校了嗎?”
岩泉猶豫半晌,問我記不記得那本書。
“《曾經因傷病而落淚的我為不想因傷病而落淚的你所寫的排球身體素質訓練教材》?”
“對,這本書的作者目前在加利福尼亞工作,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見見他……”
“也就是說,阿一你想讀體育康複相關的專業嗎?”
岩泉點點頭,不過他也再次強調目前情況來看留學的可能性比較低,所以這些都隻是暫時想想而已。
我感到不太對勁,但是一時間又沒發現哪裏不對勁,隻能順著岩泉的話題開始頭腦風暴起來。如果是打算高三畢業那年的秋季入學,那麽岩泉就需要最晚在2012年初提交材料申請,不過具體也要看各個學校的具體條例。這樣計算的話距離現在還有大概一年半的時候,岩泉需要在托福成績達標的基礎上SAT分數也越高越好,雖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岩泉確實是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做到。
“我能幫你……”
“雀,真的沒關係。”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岩泉打斷,他聲音比平時還要低沉,眉頭輕皺著,視線向下並沒有落在我身上,明明平時總是挺直的肩膀此刻卻是垂下的。
“讓你操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我送岩泉出門的時候還有些恍惚,為了找話題我故意提起及川的近況,說他不會也在偷偷瞞著我盤算出國吧,岩泉無奈笑笑,說當然沒有,他腦子現在全在盤算接下來的春高預選。
雖然岩泉千叮嚀萬囑咐不要為了他的事情投入過多精力,但我還是決定打個電話給父母讓他們幫忙整理資料和打聽情報。
隻是告別岩泉,回到房間之後,我終於意識到了剛剛那通對話給我帶來強烈不安的違和感究竟是什麽。
想要出國留學,未來從事體育康複相關的工作,當然沒問題,非常有岩泉的風格。
可這不也代表他不打算打排球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