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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堯在睡夢中翻了個身,身邊空空的, 沒有熟悉的體溫, 他就醒了。
    掀開被子下床,走在走廊裏, 還沒走到喬成宇的門口,就聽到了兩個人的聲音。
    小煙大概是忘記了這些艙門一直都固定在“開”的狀態,又或許, 她根本就不懂這種事應當是私密的。當然更大的可能, 他們都以為丁堯睡著了。
    丁堯停下腳步。
    飛船裏太安靜,小煙的聲音傳到走廊裏甚至有回聲。
    她的聲音帶著顫音, 充滿快樂!
    丁堯忽然意識到, 從他降生在這裏, 從他與小煙相遇,雖然他給孤獨寂寞的小煙帶來了陪伴和寄托, 但……這些年, 小煙從未如此快樂過。
    她每天都在生存掙紮, 她從未體驗過快樂是什麽。
    丁堯靜靜的站了一會兒,在小煙又一聲快樂的呻今後,轉身回去睡覺。
    忽然又驚醒過來,是小煙鑽回被窩,將他抱在懷裏。丁堯沉默了一會兒,踢她:“去洗澡!臭死了!”
    滿身都是野男人的臭氣。
    小煙嘟囔:“洗過了。”但還是爬起來又去洗了一遍, 大概狠狠的搓了肥皂, 回來身上都是肥皂的氣味。
    總好過那種腥膻之氣。丁堯眼睛看不到, 鼻子變得特別靈敏。
    兩個人擠在一起暖暖和和的睡覺,能感覺到她整個人是放鬆的、慵懶的。
    “開心了?”他問。
    “嘻嘻。”小煙抱緊他。
    丁堯“哼”了一聲,說:“還回來幹嘛?”
    “怕你找不到我,又會哭。”她說。
    丁堯頓了頓。
    那是他眼睛壞了之後的事。適應的過程很艱難,有一段時間,他曾經一度崩潰。有天明明晚上是她哄著他睡的,早上醒過來卻發現被窩的另一邊是冰涼的,她不在。
    他光著腳在走廊裏奔跑,喊她的名字,得不到任何回應。
    那個時候,丁堯真的以為小煙拋棄了他。他真的崩潰了。
    實際上小煙頭天晚上把他哄睡了之後,就回工作室裏通宵趕工去了。為了不吵到他,她關閉了工作室的艙門,那道門她後期處理過,隔音效果特別好。她在工作室裏睡著了,因此才沒有立刻就回應他。
    她通宵趕工的就是他的成像儀。
    “都是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小。”丁堯硬邦邦的說,“你現在就是不在,我也不會哭的。”
    八年都走過來了。他隻會呱呱啼哭的時候走過來了,他變成了廢人的時候也走過來了。丁堯相信,無論風霜雪雨、生老病死,小煙都不會拋棄他。
    他和她不會分開。不會有什麽野男人能把小煙從他身邊奪走。
    如果有也沒關係,殺了那個人就行。
    自這一夜之後,喬成宇也似脫胎換骨。他終於把過往的人生全部放下,直麵自己新的人生。雖然比起來,這人生要晦暗慘淡得多。
    丁堯堅信小煙不會被任何男人奪走,可終是有一天,他早上醒來,另一側的被窩空空的,冰涼涼,小煙整夜沒有回來。
    “真的沒哭呢。”小煙做著早飯,很欣慰的說。
    丁堯當然不會再哭。但喬成宇偶抬頭,便感到自那灰白色的瞳孔裏,散發著絲絲的冷意。喬成宇已經不再會把丁堯當成孩子看了。這是一個有能力隨時殺死他的人,他除非傻了,才會還把他當成孩子看。
    實際上,當喬成宇把丁堯假想為一個平等的成年男性來看之後,他立刻就感受到了丁堯對他的時時散發出來的惡意。但像他這樣於商場中打過滾的男人,一旦切斷了對過去的依戀,就飛快的適應了叢林法則。他不動聲色,裝作什麽都沒察覺。
    他擁有小煙,就擁有最好的盾牌。
    對這些暗濤洶湧,仿佛隻有小煙毫無察覺,也隻有她一個人過得最快樂。畢竟,三個人中,隻有小煙是真正土生土長的本土人士。直到小煙漸漸的發現了喬成宇的不快樂。
    比起從末世過來的丁堯,當然是從繁華盛世過來的喬成宇更痛苦,更不快樂。
    “怎麽樣才能讓他快樂起來呢?”小煙問丁堯。
    我管他去死。丁堯冷冷的說:“讓他上天。”
    對於這句來自丁堯家鄉的嘲諷之語,長期脫離人群的小煙顯然不能領會,她似乎領會成了另外一層意思。於是有一天,她消失了。
    先發現的人是喬成宇,因為他跟小煙在一起的時間更多。
    “小遙,我轉了一圈,沒有找到小煙。”他有些擔心的跑來找丁堯。
    丁堯皺眉:“工作室呢?”
    “都找過了,哪裏都找不到。她好像出去了。”喬成宇說。
    但小煙出門不可能不跟他們打招呼,何況此時天已經黑了。丁堯打了小煙的通訊,小煙接通了,隻說了一句“我有事,別打了。”就掛斷了。
    丁堯聽見了那裏麵的風聲,他忽然說:“去看看,她是開車出去的,還是騎飛梭出去的?”
    事實證明,小煙是騎飛梭出去的。
    小煙親手打造的飛梭,性能優越,高度靜音。在外麵的風聲呼嘯中,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無聲無息的。從戰鬥的角度來講,這種機動性強又靜音的飛梭在垃圾場這種複雜地形中,真是讓人防不勝防。
    丁堯的麵色就凝重了起來。
    “她去做什麽?”喬成宇驚疑不定的問。他能想到小煙外出可能會涉及戰鬥——否則她會開更加具有保暖性的飛車,但他猜不到她是為了什麽而去。
    丁堯猜到了。
    那一瞬他有了想殺喬成宇的念頭,隨即強行壓製住。但喬成宇的手已經放到了腰間的槍柄上——他感覺到了。他畢竟也是一個頭腦聰明、直覺敏銳的人。
    但丁堯沒有動手,所以喬成宇也無從回擊。
    丁堯先轉身往回走。喬成宇頓了頓,跟了上去。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沉默的在家裏等著女主人的歸來。
    小煙在後半夜回來。她身上有血,她還拖了兩隻箱子回來。
    “來搬東西。”她說。她看起來疲憊,並非體力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唯一的成年男人喬成宇過去搬箱子,問:“這麽沉,是什麽?”
    丁堯一言不發的走上去,一腳把另一隻箱子踹倒。箱蓋鬆開,裏麵的東西嘩啦啦灑了一地,果然是他猜想的那樣。
    喬成宇也屏住了呼吸。
    灑在地上的全都是能量礦石。在這裏,能量礦石就是錢,也是這個星球的居民唯一能拿出來換取船票的物資。
    甲板上一時落針可聞。
    不光丁堯,連喬成宇也已經明白小煙出去是做什麽去了。她……去殺了什麽人,奪取了別人的積蓄。
    “這個人太窮了。”小煙打破了沉默,“他隻有這麽點。以後我們得找點有錢人,幹幾票大的。你們收拾一下,我先去睡了。”
    她說完,腳步沉重的離開了。
    等她的背影消失,丁堯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對她說了什麽?”
    喬成宇皺眉,說:“我什麽都沒……”
    但他忽然頓住。他想起了幾天前小煙跟他的對話。
    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讓你快樂?她問。
    快樂?他那時候很無奈的說,這個星球上,有能稱之為快樂的事情嗎?
    在這顆令人絕望的星球上,就連作愛,都像鴉片。他真的快樂不起來。
    所以,她就去做了劫殺者。
    喬成宇悚然而驚,驟然抬眸,發現丁堯正用他灰白色的眼瞳“看”著他。他的手無聲無息的按到了槍柄上。
    他的槍不及丁堯快,但丁堯此時沒有戴成像儀,視力上不便利……他正緊張思考著,丁堯忽然轉身說:“交給你了。”追著小煙離去。
    喬成宇長長的籲了一口氣,身體放鬆下來。
    他蹲下來,拾起地上的一塊能量礦石,緊緊的握在手心裏,沉默。
    丁堯兩次克製了想殺喬成宇的衝動,因為喬成宇大有用處。他想不到,這個男人居然促成了小煙去做了他一直希望她做的事。
    很早之前,丁堯就設想好了以後的出路。他早就準備等自己到了一定的年紀,擁有了足夠的體能之後,就去黑吃黑。勤勤懇懇的拾荒,一輩子也攢不夠船票錢。
    他沒打算強迫小煙,他隻打算自己去。但雙目的突然失明打亂了他這一世的人生安排,他變成了隻能依附小煙生存。而小煙,受困於幼時被父母教育出來的道德觀,始終有自己做人的底線。
    丁堯沒想到,為了一個男人,小煙竟打破了自己的底線。喬成宇,竟達成了他做不到的成就。
    丁堯覺得自己很應該為這個事高興。小煙有很多輔助工具,她自己身手高強。她如果能狠得下心來,或許他們真的能攢得出船票來也說不定。
    但丁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莫名煩躁。他甚至想抽根煙,然而這裏沒有。
    他翻來覆去很久都睡不著。最後,他翻個身,緊緊抱住小煙,才終於慢慢睡著。
    在這個夜晚,她沒有去和喬成宇在一起。她選擇和他為伴,這令他煩躁稍減。
    同一個夜晚,喬成宇也難以入眠。
    他坐在床邊,望著手心裏的一塊能量礦石。這個東西,要積攢足夠多,能換取離開這星球的船票。為了他,心底始終都有一絲善良的女人,不惜成為了劫殺者。
    他此時就和丁堯一樣,非常想抽一根煙,可是這裏沒有。
    於是他就像往常的夜裏那樣,望著那扇小小的舷窗。
    若在宇宙中,他該透過舷窗看到宇宙星辰。但這飛船被山一樣的垃圾壓在了最下麵,外麵的視線全被遮擋,舷窗外麵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到。
    喬成宇隻是坐在那裏,望著什麽都看不到的漆黑。
    當所有人都抵抗不住困頓,終於睡著,韓煙煙睜開了眼睛。
    創世者將一切收於眼底,無喜無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