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煙第二次出去的時候, 便不再是一個人了。
    “我跟你一起。”喬成宇說。
    而丁堯, 已經騎在了他的小飛梭上了。
    所有人沒有異議的接受了這件事。星球環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惡化, 每次去鎮上都能聽到“最後幾台環境改造設備就快不行了”的恐慌流言。生存如此艱難的條件下，不說什麽聖父心聖母心，就連基本的善良都難以為繼。
    在人類所有的欲望中，最基本的、最強的，當然首先是生存欲。
    他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把這片長達百裏的垃圾場先掃蕩了一遍。
    小煙的微型偵查器早就偵測出這片垃圾場裏大約生存著四五十人。他們一個一個的殺上門去。
    第一次做完這種事，喬成宇從那人的住處出來就吐了。雖然明知道能在這裏活下來的人手上也絕不會幹幹淨淨, 但在對方沒有主動來襲擊的前提下，殺人劫財，精神上的衝擊不可謂不強。
    那天晚上小煙來陪伴他。他沒有和她歡愛，隻是抱著她, 一直抱著她。
    他說：“對不起……”
    小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親了親他額頭。
    喬成宇覺得, 小煙在對他的迷戀之外，有種奇特的憐愛。
    他和她初次歡好的那個晚上，回憶起來總是微感異樣。那一夜他斬斷了過去的人生, 的確情緒起伏，精神狀態不穩定。但他的確也記得, 那一夜的小煙，在黑暗裏看著仿佛全然另一個人。
    那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一直縈繞在他心頭。
    後來有一次他們殺了一個女人。在那個女人的住處, 喬成宇看到了一柄木梳。他把那柄木梳隨手放到了口袋裏, 回來後清理了一下, 拿給了小煙。
    小煙於是開是梳頭發。當她那多年的雞窩頭被打通理順柔柔的垂下時，喬成宇怔了怔。
    發型改變臉型。喬成宇忽然感覺到，小煙眉眼間竟有些像他的妻子。
    但這種話怎麽能對小煙說。喬成宇隻是偶爾回頭，會看著她發怔。
    小煙總是回以微笑。
    她的名字也叫韓煙煙。
    喬成宇一直不知道這裏是否跟他原來的世界處於同一時空。如果連時空的都不同的話，這會否是投胎轉世？小煙會否是他的煙煙？
    但喬成宇在小煙身上找了很久，找不到煙煙的影子。
    她們完全不同。
    丁堯瞎了，丁堯很冷，所以丁堯感覺不到。但喬成宇不瞎，喬成宇不冷，喬成宇是聰明冷靜的男人。他慢慢的看得很明白。
    小煙看似天真溫柔，但她骨子裏冷得徹骨。那些冷都流露在小遙察覺不到的地方。
    喬成宇因此時時感到心中驚懼。但小煙對他的溫柔、依順和迷戀卻又很真。他又因此感到迷惑。
    她是一個看似性格鮮明，實則內在潛藏著矛盾的人。
    他們掃蕩完了這一片垃圾場之後，小煙將三年前殺死迪恩一夥人後藏匿起來的陸地飛船取了出來。經過這幾年的改造，這飛船不僅性能上增強了不少，外觀上也變得完全不一樣了，不會輕易被麥特雷特的人辨認出來。
    三個人把全部的財產和重要的東西都搬到了陸地飛船上，搬家去了另一片垃圾場。在那裏，繼續幹著同樣的活兒。
    但拾荒者大多不富有。他們一直在考慮等掃蕩完這一片垃圾場後，應該去幹幾票大的。
    “公共航班兩年一趟路過這個星係。去年來過了，明年會再來。我們想搭下一趟船的話，還有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小煙說。
    但這個世界沒有給他們一年的時間。就在小煙說過這話後，短時間內氣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惡化。察覺到不對的三個人，開著陸地飛船去了人煙聚集處才知道，西半球的最後兩台環境改造設備在兩個月前先後腳的崩潰了。
    有傳言說星球的環境將在半年之內就惡化到地表無法生存的地步。聚居地已經陷入恐慌，原本就崩壞的秩序又一次雪崩。
    就在喬成宇和丁堯都感到絕望之時，外出的小煙帶回來一個消息。
    “麥特雷特，他有船。”她搓著即便帶著保暖手套都凍得通紅的手，把一包東西扔給喬成宇，“把這個放進湯裏煮。”
    那包東西是配好的調料，氣味濃烈嗆鼻，有些辣，能加速血液循環。在外麵冷得到處結冰的情況下，據說賣得很好。
    “大家都瘋了。”小煙捧著氣味刺鼻的熱湯，一邊喝一邊說，“麥特雷特據說有十幾條船，都可以遠途航行的，但是都不大，他大概隻能帶走不到一萬人。現在幾個聚居地據說有十幾萬人。整個星球的人都聚集在這邊的大陸上了，差不多也就是全部了。”
    大於十比一的比例，丁堯和喬成宇都能想象得出接下來這大陸上會是怎樣的修羅場。
    丁堯問：“他的條件是什麽？”
    “還能是什麽？”小煙呼嚕嚕的喝了幾口，熱乎起來，“當然是能量礦石。”
    她捧著碗把一碗氣味刺鼻，又熱又辣的湯全灌下去，抹抹嘴，說：“從現在開始，高度警戒，格殺勿論。”
    她說得自然且隨意，話裏的森然之意卻令喬成宇悚然而驚。他忍不住去看小遙，卻發現這個少年眉眼淡然。
    他已經知道他們不是親母子，卻深深的覺得……小煙和小遙，真像。
    麥特雷特有船的消息一開始隻是傳言，聚居地就已經開始亂了。等麥特雷特的人發了全頻道通訊廣播，明碼標價了上船價格之後，聚居地在幾個小時之後就成了戰場。
    麥特雷特隻給了大家十天的時間。十天之後，不管裝夠人沒有，船都要起飛，飛往最近的一顆有政治歸屬的宜居星。
    殺戮到處都是，托小煙和小遙戰鬥力超強的福，喬成宇把一箱一箱帶血的能量礦石拖回了他們的飛船。
    在第八天的一場亂戰中，丁堯的成像儀中槍損壞了。那東西接駁神經，而且需要反複調試。小煙現在沒有條件馬上給他再做一個。
    小煙當機立斷：“現在就走。我們的能量礦應該夠了。”
    三個人開著陸地飛船離開了已經瘋了了人群，照著廣播指示的坐標找到了麥特雷特的船隊。
    那裏警戒森嚴，雖然已經有很多人先到了，但沒人敢在這裏動手。
    丁堯現在是廢人狀態，喬成宇和他一起留下守船。小煙一個人去交涉。
    回來之後，她說：“三十個小時之後開船，先修整一下，睡一覺。”
    睡醒一覺，就是忙碌的整理東西。他們不被允許帶太多的東西，很多慣用的東西必須舍棄。
    “武器都上繳。”小煙說，“麥特雷特不允許有人帶武器上船。”
    “我們赤手空拳上去了，他黑吃黑怎麽辦？”丁堯冷冷的問。
    小煙說：“隻有上船和留下兩個選擇。”
    於是喬成宇和丁堯都沉默了。
    小煙最後做了一頓豐盛點的食物：“出發前吃頓飽的。”
    丁堯和喬成宇都覺得這話非常不吉利，但兩個人都沒去觸這個黴頭。
    一頓飯吃完，辣湯還滾燙不能喝。小煙說：“先回房間休息吧，船上條件不怎麽樣，到時候就休息不好了。上了船不管發生什麽，我們都得保持體力。”
    她說完，牽著丁堯的手回了房間。
    這陸地飛船不大，除了甲板艙之外，隻有四間能住人的艙室，都不大。
    丁堯沒有了成像儀，眼睛不方便。他對這飛船也沒有家裏那樣熟悉，做什麽都得小煙照顧她。牽著她的手回到艙室，想到馬上要去更不熟悉的環境，他心裏很是煩躁。
    “有沒有足夠的零件，能不能上船之後再給我做一個成像儀？”他問。
    小煙摸了摸他的頭，大聲說：“真笨，等去了宜居星之後，我們可以找醫生給你治眼睛啊。到了那裏有人造角膜，連藥都不用吃的。”
    小煙的音調過於高亢，丁堯心頭一凜。
    他察覺到小煙握著他的手捏了捏，他就也大聲的說：“那太好了，以後我就能看見了。”
    耳邊突然一熱，是小煙把嘴唇貼到了他耳朵上。
    “麥特雷特的船隻有七艘能開動，他帶不了那麽多人，他漲了價格。我們的能量礦，隻夠兩個人上船。”小煙的聲音有點顫。
    丁堯用極輕的聲音說：“要我去動手嗎？”
    小煙沉默了一會兒，艱難的說：“我自己來。”
    丁堯反握住她的手：“他不愛你，你明白的。”
    小煙沉默了許久，把手從他手裏掙脫，走了出去。
    丁堯靜靜的在房間裏等。在等待中時間總是過得很漫長，但他終於聽到了一聲輕微的槍聲。
    又過了許久，小煙才回來。她就站在門口，沒走進來。丁堯憑著聽力定位她，走過去拉住她的手。
    她指尖在顫。
    丁堯的心裏於是十分放鬆。小煙蹲下抱住他，把頭埋在他肩頭，他便輕輕的拍她背心，像哄孩子那樣哄她：“宜居星有很多人，你去了就會知道，他這樣的根本算不得什麽。”
    小煙似乎不想再多說這件事，她放開他，隻說：“湯還沒喝。”
    她轉身出去，端了湯回來給他。
    丁堯接過碗就聞到那刺鼻的氣味，他趁著溫熱喝了下去，身體就熱乎乎的，特別舒服。
    “還得有一段時間，休息一會兒。”小煙把他抱在懷裏，互相依偎著，一起靠著床頭。
    “離開這個世界，一定要殺了我的仇人。”小煙在他耳邊輕輕的說，“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丁堯打了個哈欠，說：“記得，他叫……”
    小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記得就好了，別忘了。”
    丁堯眼皮發沉，想說“不會忘”，卻覺得渾身軟綿綿沒有力氣，就想睡覺。
    這困意太突然太強烈，而且也太熟悉。丁堯意識到了不對。
    催眠果實的粉末氣味很大，如果放在別的食物裏麵，以他的嗅覺很容易就會察覺。但辣湯氣味實在刺鼻，添了任何東西進去，都不可能聞得出來。
    但他們從離開垃圾場進入人類聚居地的時候，她就開始給他們熬這辣湯取暖了。
    怎麽可能！
    溫熱的嘴唇貼到了耳廓上，輕輕的說：“再見……遙。”
    小煙？
    小煙？
    小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