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喟歎自顯愛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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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城河畔,見到元寶藏。
    郡丞,楊堅時稱郡讚務,楊廣因循秦漢之舊稱,改其職名為郡丞。京兆、河南兩郡的郡丞,因係西京長安、東都洛陽之所在,為從四品;餘下諸郡之丞,依郡之上、中、下,自正五品到正六品不等。武陽郡統縣十四,戶二十餘萬,口百餘萬,係為上等郡,郡丞正五品。
    五品以上的隋官,可著紅袍。
    元寶藏一身紅色的官衣,戴冠束帶,腰佩寶劍,懸掛印綬,群吏簇擁下,威嚴之態外露。
    可不知怎的,看到他一身紅袍,李善道想到了翟讓。
    已不是頭次“觸物思人”,每次看到穿著紅袍的隋官隋吏,李善道總是會想到翟讓。
    翟讓曾是東郡法曹的曹主,他為吏時,自沒資格、也不敢穿紅袍,落草後,日以紅袍加身,卻亦不知,是不是與他曾為東郡曹掾的經曆有關?他內心中,是否一直有著對富貴的強烈渴求?盡管已然落草為寇,可這份渴求非但未有堙滅,反而愈發滋生?
    唯渴求雖有,野心有限,他最大限度敢渴求的,或許也隻是一個五品以上的隋官,——又或許,這就是他後來甘願將瓦崗義軍軍主之位讓給李密,甘心推舉李密為主的最深層的緣故?
    莫名而來的思緒,在溫暖陽光的照耀下,在貴縣縣城巍峨的城牆前,在和風中,使李善道無有來由地產生了一點點的惆悵。卿本佳人,奈何奈何!李密刺殺翟讓的時間,大約已是近了。
    元寶藏的這身紅袍,那鮮豔的紅色,李善道覺得有些刺眼。
    “元公,在下李善道,魏公帳下右武候將軍,這廂有禮,見過元公。”
    元寶藏趕忙還禮,說道:“仆武陽郡丞元寶藏,見過將軍!”
    “元公,對公我是知名已久,今日相見,本該歡敘,卻有兩事,在下不解,不得不請教於公。”
    元寶藏賠笑說道:“將軍有何不解,敢請盡管示詢,仆但有所知,斷不敢隱瞞。”
    李善道昂首挺胸,指了下元寶藏穿的官袍,說道:“玄成先生言說,公已奉降書與魏公,則是公已非隋臣,敢問公,卻緣何仍著隋之官袍?這是第一件事。”收回手指,按住刀柄,接著說道,“已非隋臣,既著隋之官袍,又自稱隋之武陽郡丞,又是為何?這是第二件事。”
    設想了好幾個與李善道見到後的場景,唯一沒設想到的,便是眼前這個,李善道一見麵,臉上固帶著笑,說話的語氣也溫和,然話裏“沒事找事”的含意,卻整個貴鄉城也壓不住!
    怎麽剛見麵,就來找茬?
    元寶藏“突突”的心跳不止,汗水順著鬢角流下,他說道:“這、這……”
    “莫不是元公嘴上說著降,心裏頭還戀著逆隋,戀著元公的故主,江都城裏的那個昏君?”
    元寶藏咽了口唾沫,幹著嗓子解釋說道:“昏主倒行逆施,海內民怨沸騰,魏公名在讖緯,王者死,大凡明智之士,孰不能看出,隋亡已必,而應天命代之者,必魏公也!仆獻降魏公,真心實意,絕無半點虛假!所以仍著隋官袍,稱隋官職者,是仆大意,敢請將軍勿罪!”
    說著話,他展開手臂,便令從吏上來給他解衣。
    李善道製止了他,摸著短髭,笑道:“公一郡之丞也,當眾去衣,成何體統?我剛才,隻是在與公開玩笑。不過,有句話,為公著想,我不得不多說一句,提醒一下公啊。”
    “請將軍示下。”
    ——武陽郡丞是正五品,李善道被李密拜任的右武候將軍是從三品,“示下”,用的倒是恰當。
    李善道說道:“你穿錯了衣裳,說錯了話,在我麵前,沒有甚麽,然在魏公麵前,你可千萬不能再穿錯衣裳,說錯了話啊。”
    元寶藏呆道:“在魏公麵前?”
    “至今未見魏公就此你獻降此事下旨,也不知是不是你的降書,未有送到興洛?此前,你為魏公守郡,離不得身,現下好了,有我代為你守郡,你不就可以放心地南往興洛,覲見魏公,當麵獻降了?”李善道撫摸著短髭,笑著說道。
    元寶藏扭臉去看魏征、盛誌。
    魏征、盛誌麵麵相覷,明顯他倆也沒想到李善道會說出這番話來。
    元寶藏試探問道:“將軍的意思是?”
    “我已為你備下輜車,擅伺候人的小婢、奴仆,也給你備下了。今天,你就可啟程,南往興洛。但是話說回來,我得先與你說好,這輜車、小婢、奴仆,我隻是借給你的,待你覲見過魏公,這些東西、人,你可是還得還給我。”李善道舉了下手。
    早有焦彥郎等趕著一輛輜車,引著四五個奴婢,來到了近前。
    焦彥郎在車廂外,放下了腳蹬,打開了車廂的門。
    李善道往輜車一揮手,笑道:“元公,請登車吧。路上安全,你無須擔憂,我另調部曲一隊,護送你。”
    “這……”
    李善道恍然,說道:“是不是你在城裏還有家眷?亦無須擔憂,我暫代你照顧。”
    元寶藏束手無措。
    魏征隻好出頭,叉手行了個禮,說道:“將軍,元公今日與將軍僅是初見,尚無做南赴興洛的準備。再說了,縣城交接,也需要一段時日。赴興洛覲見魏公之事,仆愚見似可再議。”
    “我與元公是初見,可魏公到現在,卻是連一眼都還沒見著元公的啊!甚至,元公獻郡的事,魏公還不一定知曉。為人臣,忠字當先。元公獻郡此事,我絲毫不敢耽擱!越早,元公覲見魏公,奏稟魏公知此,當然是越好!至若縣城交接,無須勞動元公,玄成先生,有你就行了!”
    魏征還要再說。
    哪裏還等他再說,焦彥郎徑到元寶藏身邊,拽住他,便把他往車上拽拉。
    盛誌等從者,有的試圖上前阻攔。
    高延霸從李善道身後轉出,提著鐵鞭,雙眼圓翻,舌綻春雷,嘿了一聲。
    沒一個元寶藏的從者敢再動了。
    元寶藏被焦彥郎生拉硬拽地推到了車上。
    車門關閉,趕車的車夫鞭子一甩,甩了個漂亮的鞭花,拉車的兩匹馬邁開蹄子,往南去了。
    那四五個奴婢、調來的一隊兵士,緊緊跟上。
    魏征、盛誌等觀之,呼吸間,車已去遠,隻留下滾滾煙塵。
    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魏征、盛誌等大眼瞪小眼,目瞪口呆。
    “玄成先生,昨天聽先生說過元公已向魏公奉上降書,我這心裏頭,就沉甸甸的,總在尋思這事。這是大事,一點不能耽誤!現下好了,元公已南下赴興洛,至多半個月,他就能覲見魏公,親自向魏公獻降了,我這心裏,也算輕鬆下來了。……先生,咱們進城吧?”
    常理來講,元寶藏既然肯開城門,那李善道與他見後,不說賓主俱歡,最起碼兩人已是“同殿稱臣”,那也應當是彼此客氣,最大的可能會出現的麻煩,元寶藏也好、魏征也好,能想到的都隻有一個,即是李善道部的軍紀問題,會不會入城洗劫,卻無論如何,也猜料不到,見麵之後,李善道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二話不說,就打發了元寶藏去興洛!
    這是為什麽?
    是李善道想要獨占武陽郡?不可能呀,他是李密的部將,他敢有這個膽子?
    抑是李善道想要獨占“攻下武陽郡”的軍功?也不對呀,元寶藏被打發去了興洛,見到李密後,李密自便會知,這武陽郡,是元寶藏本來就打算獻給他的。
    一個個可能的原因,在魏征腦海中浮現過,又被他一個個的排除。
    怎麽想,也想不明白李善道來這一式,是為什麽?
    “先生,進城吧?”李善道又叫了魏征一次。
    魏征從極大的吃驚中,總算是還過神來,“啊”了聲,忙應道:“是,請將軍進城。”
    新官到任,有三把火,有下馬威。
    見麵不過片刻,就把元寶藏強塞進車,送去興洛,這絕對是個充足的下馬威了。
    隨元寶藏出迎的郡吏、縣吏們,大部分是臨時才被元寶藏告知,他要開城門,迎李善道部進城的,本就驚嚇,於下更是不安,遂就由魏征為主,一眾吏員、元寶藏門客恭從李善道進城。
    “先生。”李善道一邊策馬前行,一邊與魏征說話。
    魏征也騎在馬上,應道:“將軍。”
    “我不是說,我寫了一首詩,欲請先生斧正麽?詩在此,先生請先拿住,有閑時為我指正。”
    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談詩!
    魏征接住李善道遞來的紙張,大略掃了眼,瞥見“十二猛士”雲雲,是首七言四句詩,詩怎樣,暫沒空細看,隻覺字跡入眼,金鉤銀劃,龍飛鳳舞,疊好了,收入懷中,恭敬應了聲諾。
    過了護城河,洞開的南城門外,灑水淨土,鋪了紅毯,兩列吏卒相對而立。
    朝著門樓上的“貴鄉”兩字看了一看,李善道喟然長歎。
    “將軍緣何歎息?”
    李善道說道:“此王莽之故裏,前燕之所置也。先生,王莽篡漢,前燕胡族,數百年間,白雲蒼狗,戰火不斷,諸代曆朝,興也勃焉,亡也忽焉,而興亡,皆百姓苦也!隋室立才不及四十年,昏主悖逆,今複海內大亂,民不聊生,餓殍滿道,念及民生之艱,不覺發此一喟!”
    “……,聞將軍克取黎陽倉後,開倉賑民,任饑者隨意自取,將軍愛民之仁德,鄙郡士民無不聽聞,交口傳頌。”
    李善道說道:“先生,我率部入貴郡以來,自頓丘至貴鄉,沿途所見,亦頗多饑饉。不知貴鄉士民的情形怎樣?我隨軍帶來了一些糧食,先生若無異議,我明天就放糧賑民,何如?”
    “元公執政,雖然清正,近年,鄙郡飽受盜賊、水害、饑荒之害,確然民頗有饑饉。將軍若肯施糧與民,真鄙郡、貴鄉百姓之幸也!仆代郡人、縣人,先謝過將軍厚恩。”
    已然入了門洞。
    光線暗下。
    但旋即,就出了門洞,光線複歸明亮,展眼前望,是寬闊筆直的郡治縣城的大街!
    貴鄉,已經得了。
    最大的阻礙元寶藏已被打發走,有魏征、有郡吏,武陽全郡應該也很快就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