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柱國之裔屈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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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魏征一同進來的這人,年不到三十,身材高大,肩膀寬闊,蓄有一部蜷曲的大胡子,往他臉上看去,眼神明亮,眉毛烏黑,麵色白裏透紅,——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個養尊處優的美男子,但不知哪裏的緣故,李善道瞧其長相,覺得好像與漢人的標準長相略微有些不同。
擔了多半天的心,總算放下,李善道把魏征扶起,笑道:“玄成,你這兩天跑何處去了?郡中尚且不靖,你再不回來,我都要叫延霸帶人出去找你了!”轉問邊上這人,“這位君子是?”
“回將軍的話,此君便是冠氏縣長於君。將軍,仆這兩天便是去攔於君了!”
李善道說道:“冠氏於縣長?”
冠氏的這位“於縣長”沒有下拜,隻是叉手為禮,應聲答道:“仆於誌寧,故冠氏縣長。”
此名入耳,李善道神色未有變化,——他前世,對當下這段曆史,隻能算大概了解,具體到一些時下人物,不是如翟讓、李密、劉黑闥等這類特別出名的,他都不太清楚,卻因乃是不知,這位於誌寧,在原本的曆史中,亦一位頗有才幹的英俊,嚐為秦王府的十八學士之一。
題外話,不必多說。
隻說李善道盡管不知於誌寧在原本的曆史中,亦曾於青史中留下過一筆痕跡,但他是冠氏縣長,卻是知的,聽魏征說過,且看在魏征的臉麵上,該給的禮重也是要給的,就打量著於誌寧,客客氣氣地笑道:“原來君就是冠氏縣長,我聽玄成與我說過,怎麽又成故冠氏縣長了?”
故者,之前也。
於誌寧像是不好回答李善道的此句問話,沒再說話了。
魏征解釋說道:“將軍,於君本冠氏縣長,日前掛印,欲還鄉裏。仆正是聞了他要還鄉,來不及再向將軍請示,即於昨日,趕緊出城,命車攔迎。在沙麓山附近,幸而將於君迎住!”
“沙麓山”是座上古名山。據說,周穆王曾在這裏獵得白鹿。不過,這座山,早在春秋時期,就因山體的不斷滑坡而最終塌陷了。魏征所說的此個“沙麓山”,指的是沙麓山留存的遺跡。
李善道這些天,天天和魏征見麵,沒那麽多的軍事、政務要聊,正經事聊完,就和魏征談天說地,或向他詢問武陽郡本土的人物風情。魏征是武陽郡本地人,不僅熟知本郡的人物、產出,本郡的曆史他也很知道,曾有與李善道提及過這座“沙麓山”。李善道對此山在曆史上留下的事跡、本來所在的位置,已是都有所知。知此山位在冠氏南、貴鄉西。
“君欲掛印?”李善道訝然,一副驚詫的樣子,璿兒似是想到了甚麽,慌忙退了半步,向著於誌寧下揖行禮,說道,“是了,君縣長當得好好的,忽然掛印,必是與我有關了。敢問於君,可是我的部曲有擾掠貴縣士民?若是,君請直言,不須隱晦,我定嚴懲!”
於誌寧明顯沒想到李善道會有這麽個舉動、這麽番言辭,怔了一怔,趕忙還禮,說道:“將軍部曲,並無擾掠冠氏士民之為。仆掛印,係因仆仕宦離鄉日久,思鄉難抑之故也。”
魏征說道:“於君,仆與你說的沒錯吧?將軍仁人愛士,今舉義兵,深懷出民於水火之誌,雅有崇賢重士之心,你我逢此亂世,固然不幸,而能得遇將軍,又你我之幸也!”與李善道說道,“將軍,仆已說動於君,當此海內大亂,生靈塗炭之際,大丈夫焉可為私情所困?宜當以公為重。於君已然轉變了心意,決定不再還鄉,願投效將軍,為將軍竭效其能。”
“哦?”李善道還不了解於誌寧的才幹,對他的投不投效,自是難像對待魏征那樣,發自內心的積極和推動,但魏征這般重視此人,料此人當非庸才,便展開笑顏,大喜說道,“數聞玄成與我道君之才!不瞞於君,我久已有延請足下,助我之意。唯恐我名微德淺,君不肯也,故雖早有此意,未敢冒昧進書。幸賴玄成,終得君俯允襄助,……啊呀,不勝歡喜!”
令李良,“取酒來!”
李良以漆木盤,端了三杯酒奉上。
李善道取一杯給於誌寧,取一杯給魏征,自取一杯,笑道:“玄成,前我嚐與卿言,不喜得貴鄉,喜得卿也;今亦然,不喜得冠氏,喜得於君也!此杯,請滿飲。”將要飲下,想起席上還有一人,稍頓酒杯,示意今晚宴席的主客堂邑長,“亦不喜得堂邑,喜得君!君也請飲。”
魏征、於誌寧、堂邑縣長陪著李善道,將杯中酒滿飲。
李善道亮了下杯底,說道:“擔了玄成一天的心,玄成安然還回,此一喜也;久聞於君賢名,今日得會,此二喜也。一杯酒,不夠表我欣喜。玄成、於君,滿飲三杯!”
連著喝了三杯。
李良有眼色,已給魏征、於誌寧安排了下坐席,皆在上首,俱位處堂邑縣長這位主賓之上。
李善道請他兩人落座,自也回到席上坐下。
與於誌寧是初見,旁邊又有堂邑縣長這個外人,深談的話,當然今晚席上是沒法說了。
是以這晚宴上,李善道殷勤勸酒,盡顯禮敬賢士的風度罷了。
……
第二天,李善道睡起,請來魏征,向他詳詢於誌寧此人。
“數聞玄成與我道君之才”,這話,隻是李善道昨晚席上的客套話。
魏征是向他提過於誌寧,但關於於誌寧的事,沒有細說。
帶著殘存的酒氣,魏征很快到來。
“玄成,昨晚你喝的不少,喝碗酸辣湯吧,我親手給你調製的,此物酒後飲之,有解宿醉之奇效。”李善道將一晚熱騰騰的酸辣湯,給魏征端將了過去。
待魏征喝了兩口後,李善道帶著埋怨的語氣,說道:“玄成,你前天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出了城,著實把我擔心壞了!郡才剛得,不算安寧,盜賊頗有。萬一你出了事,怎辦才好?可不得心疼死我,懊悔死我!玄成,下次,可千萬不能再這麽幹了。無論去哪兒,先告我知。”
“是,前天仆是一時心急,生怕於君果真還鄉,因就沒顧得上與將軍稟報,便趕忙出城去也。”
李善道從容問道:“玄成,這位於縣令,我昨日見他,形貌確然不凡,言談也不俗,但到底他有多大的才幹?值得卿這般焦急,告知我一聲都來不及,就出城去追?”
“回將軍的話,於君家望在河南,後遷長安,其族本鮮卑萬紐於氏,魏孝文帝時,改漢姓為於,六世傳至於謹,從周太祖宇文泰南征北戰,卓有功勳,得拜柱國大將軍、燕國公。於君祖,隋上柱國、豫州刺史、建平郡公,諱義,即於謹之第三子也。於君父,諱宣道,隋內史舍人、成安縣公。於君為其父之次子。
“將軍,於君斯人,身出名族,弱冠之齡,名已斐然,為冠氏長,數年間,政有治聲,百姓愛之,公務之暇,研讀經史,仆友薛子,盛讚其識。其人其才,仆所不及,誠當代之秀士也!”
搞了半天,這個於誌寧,原來出身不簡單,其祖上和李密、李淵的父祖相同,亦是西魏的“八柱國”之一!而其種,本是鮮卑人。這也就難怪了,李善道瞧他相貌,與漢人稍微不同。
既有此等“高貴”的出身,他不願投從李善道,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魏征,居然能把他攔回來,屬實是不得了。
李善道問道:“玄成,你說‘你友薛子’,敢問之,此誰人也?”
“將軍,隋故司隸大夫薛公諱道衡之子,薛收是也。”
薛收的名字比較陌生,薛道衡之名,李善道卻知。
不是來自前世的知聞,是來到這時代後聽知的。此人已被楊廣處死,但他是個著名的詩人,詩名極著。李善道不但知他,還讀過他的幾首詩。——特別《昔昔鹽》此首,中有兩句,雲“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是李善道前世就讀到過的,隻是不知便是薛道衡所寫。
李善道沒再多問,點了點頭,隻又問了一句:“能與卿為友,必為良才。玄成,此為薛子,現在何處?”
魏征漸漸的已經了解李善道的性情了,聞其問,就猜到了其意,笑著答道:“回將軍的話,伯褒,——便是薛子之字,前曾遊學鄙郡,仆因得與其相識,於今已然還鄉。將軍雖有愛才之心,若欲延攬,現卻怕難以遂意矣。”
“已經還鄉了?”
魏征說道:“其鄉蒲州汾陰,距此千裏之遠。”
汾陰,即後世的山西運城,離此地是有點遠。
李善道遺憾地搖了搖頭,說道:“惜我晚到武陽!我要是能早些來,與玄成既可早識,亦可一睹薛子風采!玄成,他父親的詩,我可是讀過不少,佩服得很。”
“伯褒非但承襲有其父之文采,並有識人之能,具軍政之略,十餘歲時,其即與其族兄薛德音、從子薛元敬,號為‘河東三鳳’,伯褒居首,‘長雛’是也。”
李善道笑道:“玄成,你越說,我越後悔來貴郡來得晚了!”
“伯褒雖已還鄉,仆與他時有書信來往。將軍若允,仆願為將軍致書與他,述將軍思慕之情。”
李善道喜道:“好啊,好啊!玄成,這可太好了!那就勞煩卿了!”
和對於誌寧一樣,對薛收也陌生,對其壓根無有了解,李善道的這派歡喜,說白了,仍是看在魏征的臉麵上。然其情深意切,魏征倒是沒看出這點。
魏征和薛收很熟,薛收曾向他的老師王通稱讚魏征,說魏征是“顏、冉之器”,魏征並因此得以在王通門下求學了一段時間。
王通是名滿天下的大儒,被時人譽為“王孔子”,——原本曆史中,他有個孫子在初唐時鼎鼎大名,即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能從在他門下求學的,無不是貴族子弟、郡縣俊彥,如李淵妻弟竇唯,後世有名的房玄齡、李靖、杜如晦等等,都曾向他求過學,魏征出身孤寒,其父隻官至縣令,而且早卒,若無薛收的引薦,魏征是沒有跟著王通學習的機會的。
薛收對魏征,堪稱是有知己之遇,——魏征誇讚薛收有“識人之能”,亦是由此而出。
所以,魏征和薛收,現雖遠隔千裏,書信時有往來。
主公愛賢,是好事,那魏征當然得竭盡能力地添磚加瓦,遂在主動提出可為李善道去書薛收,得了李善道的同意後,魏征便領下了此任,說道:“仆這兩日有瑕,即為將軍致書。”
薛收太遠,於誌寧近在眼前。
李善道把話題拉回到於誌寧的身上,沉吟了下,說道:“玄成,於君既然如卿之言,當代秀士,又是降從我的諸縣令長之一,我意,得給他一個好的安排。卿有何建議?”
“於君家資清高,人有實才,若得重用,如栽梧桐,鳳招來矣。”魏征肯定了李善道的意見,但沒給出具體的“怎麽重用”的建議。
他確實也不好建議。
再有才幹,家資再好,新從之士,能給多重的重用?以隋官製,李善道作為右武候將軍,帳下可置長史、司馬等吏職。魏征總不能建議李善道,便把長史、司馬這樣的職務任給於誌寧?得考慮李善道願不願意,畢竟李善道還不怎麽了解於誌寧,且則,還得考慮李善道現有的這些帳下吏們高不高興,把這樣重要的職務給個新來者,他們會不會反對?
李善道知其所慮,便也不再追問,幹脆把自己的打算直接道出,說道:“玄成,自我得魏公恩用,出任右武候將軍後,忙於征戰,帳下諸多吏職,現皆多懸。長史、司馬,俱尚無任命。我意,便屈於君,為我司馬,屈卿,為我長史,屈敬武,為行參軍。卿以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