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骨鯁良臣鑒銅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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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征大吃一驚,說道:“長史,諸屬僚之首。仆,何德何能,怎敢受任?”觀其辭色,是真心推辭,他接著說道,“於君遠有識略,司馬以任於君,竊以為,卻是合宜。”
    “玄成,如以你的德、能,還不能任長史,那我帳下實在是沒有人可以擔任此職了!”
    魏征固辭。
    他越推辭,李善道越堅持己見。
    魏征沒辦法了,隻好說道:“於君貴胄之苗裔,牧民冠氏,路不拾遺,才績兼優,將軍若一定要超擢仆為長史,仆敢向將軍建議,不如以長史之任,任與於君。”
    “玄成,堂中隻有你我兩人,我就實話說吧。於君得你推崇,才幹肯定是有,但再有才幹,在我看來,也比不上卿啊!我與卿已然很熟,對卿極是了解了。長史此任,非卿不可。玄成,你當也已經了解我了,我絕非任人唯親之人。長史這個職務,我是因為認為你足可勝任,我才要任給你的。你若不能勝任,……玄成,我雖與你一見如故,此任,我也不可能任給你的!”
    後一句話,帶點開玩笑,但李善道神色誠懇,也是實話。
    話都說到這個程度了,魏征知道,“長史”此任,他是推辭不掉了。才與李善道相識多久?李善道居然就要把“長史”這等的重任,委付給自己,——元寶藏的死,是一根刺,紮在魏征的心中,可李善道明確表露出的這份對自己的“偏愛”,亦使魏征不由自主升起感動之情。
    他將身起來,撩開衣擺,下拜說道:“仆以微末,鬥筲之才,將軍不棄,竟以長史親授。仆誠惶誠恐,唯竭忠盡智,夙夜不懈,為將軍效力矣。”
    李善道下到堂上,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膊,哈哈笑道:“夙夜不懈可不行。玄成,身體,是幹事的本錢。該休息,還是得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更有精力幹事嘛!”
    “是,謹遵將軍吩咐。”
    李善道請他坐下,自也還席。
    坐定後,李善道說道:“玄成,屈卿長史,屈於君司馬,便就這麽定下了!”說到此處,頓了一頓,摸著短髭,看了魏征兩眼,笑道,“說到於君,玄成,昨天你把於君追回來,帶來與我見時,倒亦罷了,剛才聽你細說完於君的身家,我卻就有一點疑惑了。卿可為我解疑?”
    “敢問將軍,有何疑也?”
    李善道說道:“此前,我聽你談到於君,但你沒多提他的家世,今聞你說,我乃才知,其乃於謹之曾孫,其族為關隴之名族也。玄成,他這等出身,且已決定還鄉,卻怎麽被你一追,就改變主意,願意轉來從我了?……玄成,你可別說是因我英明神武,這話哄不得我!”
    “仆焉敢欺哄將軍。將軍既問,仆便直言。於君確是已決定還鄉,而且昨日仆追上於君後,聽他說,他其實是早就想還鄉了。隻不過,道路不寧,所以他遲到今時,方才起行。仆因便勸他,現下,他還鄉的路仍不太平,此距關中,幾千裏遠,中有魏刀兒等群盜肆虐,若是碰上,何以應對?仆勸說他,君子不可不通權變,不如暫且留下,將軍愛士,必會親厚與他。大可先在將軍帳下,效命將軍,且待日後,還鄉之思再議不遲。他遂被仆說服,從仆來謁。”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就說嘛!
    於誌寧的曾祖是西魏的八柱國之一,盡管傳到他這一代,他是沒辦法和李淵、李密在社會上的地位、名望相比了,但好歹其族也是一等一的關隴貴族,他怎麽可能會瞧得上李善道?
    魏征的家庭情況,李善道現已是摸得透透的了。
    其家盡管對外宣稱,是巨鹿魏氏之後,但實際上,魏征家與巨鹿魏氏沒甚關係。魏征家在館陶,他家根本不是巨鹿魏氏的分支,就是館陶魏氏。——“世重高門,人輕寒族,競以姓望所出,邑裏相矜”,是現今的社會風氣,因此,“若乃稱袁則飾之陳郡,言杜則係之京邑,姓卯金者鹹曰彭城,氏女者皆雲巨鹿”,“氏女”即魏,在魏氏郡望的影響力上,館陶魏氏遠不如“後魏、北齊貴族諸魏,皆此邑人也”的巨鹿魏氏,故而,魏征家對外,卻與李善道家對外,李善仁自稱是“趙郡李”的後代相同無異,也向來都自言其家是“巨鹿魏氏”之後。
    其家本非上等名族,魏征的父祖,倒是一直都有仕宦。
    他的曾祖在北魏官至義陽太守、建忠將軍;他的祖父亦仕北魏,官至光州刺史;他的父親出仕北齊,因為去世得早,官做得不大,隻官至上黨屯留縣令。魏征小時,他父親就去世了,適又逢上時代激烈的變革,周滅齊、隋代周,他家遂也就至此衰落。
    再到魏征這個時候,已經是找不到仕宦的門路,他盡管“落拓有大誌”,誌向不得展,乃至有段時間,選擇了“詭為道士”,再後來,雖說得到了本郡郡丞元寶藏的攬用,可也隻是為元寶藏之一客,掌書記而已,也就是為元寶藏作一些表奏書檄、應對酬答的文案工作。
    這樣的家聲、這樣現實的窘狀,又在已年近四旬的歲月相迫下,魏征在沒有更好的選擇時,暫屈身李善道帳下,——至少李善道雖也非出自名族,可李善道而下在李密軍中的地位卻已不低,是六衛十二將軍之一,又打下了黎陽倉,並是翟讓心腹徐世績的親信,那暫時跟著李善道,對魏征來說,亦不是不成,對此,李善道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對於誌寧,在聽完他的家世後,李善道就不能理解了。
    憑什麽,自己既無族望,現亦沒有充足實力,而居然能讓於誌寧改變回鄉的決定,轉從於己?
    他現在,可是連個“草頭王”都還稱不上,頂多隻能算是“草頭王”帳下一將!
    這時聽罷了魏征的如實解釋,李善道的疑惑盡消。
    他撫摸著短髭,歪著頭,瞅著魏征,笑吟吟地說道:“玄成,你可真是個耿直之士!”
    魏征的耿直,李善道認識這麽些天來,今天,這番話,算是頭回見到了。
    當真是直言不諱,毫無遮掩。
    換個人,李善道再有“你別哄我”的話,可能也不會就這麽直白地把怎麽勸動了於誌寧的緣故,就這般半點不加掩飾地稟出。魏征勸動於誌寧的那番話,意思很明白,即是:你現在回鄉太危險了,不如你先委屈下自己,跟著李善道幹幹,如果不合意,機會又有了,你再還鄉。試想之,但凡圓滑些的人,怎敢就這麽直白地回答主公的詢問?就不怕主公羞惱大怒?
    可魏征,就敢這麽說了。
    魏征婦人也似的白皙臉上,沒甚惶恐,也沒甚不安,恍若無事地應道:“諂媚曲事,非仆之性。將軍有谘,仆唯直言以稟。”
    “玄成,我就喜歡你這個‘直言有稟’!我讀書不多,今卿既已為我長史,往後,我有哪裏做得不足,我望卿都能如今日,秉直而言,不加曲飾。”李善道拿起案上提前備下的一麵銅鏡,親手交給魏征,說道,“玄成,此鏡贈卿。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我欲卿能為我鏡,使我時刻警惕,曉明得失!”
    魏征麵色微變,顯是被李善道的“以銅為鏡”等語給震動到了,恭敬地捧著鏡子在手,說道:“將軍以此厚望寄仆,仆敢不盡心盡力,盡忠秉直,鞠躬盡瘁!”
    主臣兩人,相談投機,敘話多時。
    捧著銅鏡,辭出郡府,回到家中後,魏征把銅鏡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案上,肅立其前,端詳了好一會兒。正好盛誌聞他從郡府回來了,趕來找他,看到了這一幕。
    盛誌不知他在作甚,笑道:“玄成,你素不好修飾,怎卻對著鏡子,看個不住?”
    “敬武,此鏡,將軍所賜。”魏征把李善道“以銅為鏡”的話,與盛誌說了一遍,喟然長歎,說道,“將軍雖起於草莽,弱冠之齡,觀其氣度,非常人矣!”打開匣子,取出李善道“十二猛士”的那首詩,落目詩之末後兩句,吟道,“‘無心魏武,卻思蕭王’。壯哉!壯哉!”
    魏征擅長治史,原本的曆史中,唐初所修八史,其中五史,都是他負責監修總撰的,其人又性質直,“以史為鏡”、“以人為鏡”雲雲,可以說是正合他的觀念、主張,正中其心。
    此句話,比再多的禮重,比一碗酸辣湯的體貼,比一個長史的重任,更能打心底裏觸動於他!
    ……
    任魏征為長史、於誌寧為司馬、盛誌行參軍事的命令,次日下達。
    一並下達的,還有另外幾道任命。
    這幾道任命的對象,俱是武陽郡的降官降吏、武陽各縣應前時之“招賢令”而願從投的士人,所任命的職位,亦都是將軍府,換言之,亦即李善道軍中帳下吏的職務。
    各衛將軍能夠辟除的屬吏數目不多,隻長史、司馬、錄事,及倉、兵二曹參軍事,鎧曹行參軍事等員而已。與魏晉時期,將軍幕府能夠自辟的掾屬人數動輒數十、上百相較,遠不能比。
    這麽點職位,錄事等職,李善道又都已任出。錄事,任給了侯友懷;倉、兵、鎧曹等任,任給了王宣德、王湛德等。長史、司馬,也已經任出,任給了魏征、於誌寧。
    現他可再任的職位,僅就將軍府的文職來說,實已無之。
    不過,也沒關係,“有編製”的職位是沒有了,“沒有編製”的職位,隨便任用。
    這幾個綜合了魏征的意見、自身的觀察而挑出來,給以任用的降官降吏、各縣士人,李善道分別給以了“書記”、“行參軍事”等虛而化之,類同後世秘書、見習參謀等此類的職位。
    別的任命,被任命的對象都接受了。
    唯獨司馬的任命,於誌寧執意推辭不受。
    他之所以改變回鄉的念頭,暫肯留下,是因為魏征的勸說。魏征說得不錯,而下回鄉是挺危險。那就聽魏征的話,且先在李善道軍中待上一陣,也無不可,隨後他再尋機回鄉便是。
    而若現下接受了李善道的任命,他豈不就真的成了李善道的部屬了?
    好在仍是魏征出馬,再次以“權宜之計”為辭,勸動了他。
    最終,於誌寧還是勉勉強強地接受了李善道給他的司馬之任。
    要說這位於誌寧,也是個講究人,不是李善道部屬的時候,該不到他進言獻策,現是了李善道的部屬了,作為部屬,他就得給李善道進獻謀策了,因他上書李善道,提出了個建議。
    便是,海內動蕩,武陽郡中,於今盜賊頗有,害民擾民之事常有,要想安寧郡中,隻給百姓賑濟放糧,尚不足已,還得需要將郡賊剿滅,他建言李善道,宜可擇選良將,出兵剿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