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讓駿馬賢聞兩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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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下見著。
    郭孝恪叉手為禮,笑道:“將軍凱旋,俺們恭候已久。縣寺已備下酒宴,為將軍慶功洗塵。”
    李善道還了一禮。
    卻李善道尚未答話,高延霸哼了聲,扭過臉去,嘟噥說道:“當麵笑嘻嘻,背後掏刀子!”
    聲音不小,郭孝恪聽得清清楚楚,楞了下,說道:“高大都督,此話何出?”
    高延霸又哼了聲,說道:“俺又不是說長史!長史問個甚?”
    這明確無疑,必定是在說郭孝恪了。
    郭孝恪滿頭霧水,問李善道,說道:“將軍,莫不是俺哪裏得罪了將軍?”
    跟著郭孝恪出迎的官吏、將校挺多,留駐在黎陽的一幹文武,基本都來了,好幾十人,李善道原不想當著這麽多的麵,問郭孝恪為何改了之前自己與他定下的“任民取糧”,而現下“不準饑民入倉自取糧”這事,但高延霸既然已經表現出了不滿,他索性也便就著高延霸的諷刺,將疑竇問了出來,問道:“長史,路上聽饑民說,倉城現不準饑民入倉取糧,此事可有?”
    郭孝恪恍然大悟,說道:“高大都督不快,原來是為此事。敢稟將軍,此事是有。但這件事,不是俺的決定,是魏公叫右武侯大將軍給俺下的令。俺隻是依令行事。”
    “魏公的令?”
    郭孝恪說道:“是啊。”
    “何時下的?”
    郭孝恪說道:“下到黎陽,有個四五天了。”
    “魏公緣何忽叫大郎下此令?”
    郭孝恪遲疑了下,說道:“將軍,說來話長。不如且請將軍進城,到了縣寺再說?”
    李善道就傳令下去,命各部兵馬,自還營中,隨後,等劉黑闥、趙君德從後邊他們兩人的部中趕來,乃一並與郭孝恪等進往城中。
    往城裏去的路上,李善道注意到迎接他的人中,有幾個麵生的,因問郭孝恪。
    郭孝恪將這幾人召到近前,一一向李善道介紹,俱是近期來投的豪傑、士人。郭孝恪著重介紹了其內一人,此人是個士人,年歲不很大,二三十歲,頭戴黑襆頭,一襲白衣,腰束革帶,佩劍,短腰皮靴,相貌稱不上英俊,個頭也頗尋常,然一眼看去,自有溫雅之潤。
    “將軍,此君便是洹水杜知仁。”盡管是著重介紹,郭孝恪卻沒多言,隻介紹了此人的名字。
    李善道感到了郭孝恪的“著重”之意,可不明白他為何著重,說道:“洹水杜君?”
    “將軍,知仁,是杜君的字,其名正倫。”
    李善道說道:“名諱正倫?”杜正倫,這名字就有點熟了,猛然想起,聽魏征提過,趕忙再細看此人,摸著短髭,問道,“敢問足下,可即是一門兄弟三人,俱中秀才的洹水杜君?”
    名叫杜正倫的此士,很客氣,身在馬上,叉手禮道:“回將軍的話,即鄙人也。”
    楊堅為加強中央集權,打擊門閥貴族勢力,於開皇七年,命各州“歲貢”三人,按“秀才”、“明經”兩科,入朝考試,——此實是科舉製的源起。秀才的考試難一點,而且也不是每年都考,從開皇七年到現在,總共也隻考了四五次,考中秀才的士人總計才有十餘人。
    而杜正倫和他的兩個兄長,卻是先後俱中秀才。
    在時下的士人中,他兄弟三人的名頭很響。
    要論智略、知兵、勇猛的話,杜正倫可能排不上號,但他“隋之秀才”,且是“兄弟三人俱秀才”的這個極其稀缺的身份,那就很有點價值了。
    李善道立刻認識到了他的價值,手挽韁繩,將坐騎停下,從馬上下來,向著杜正倫行了個禮,說道:“剛才不知是君,有所失禮,君勿怪。君此馬,駑馬也,駑馬焉配秀才?請君下馬,騎我的馬!”說著,親手上前,攬住了杜正倫坐騎的轡頭,等他下馬,竟是真的要與他換馬!
    杜正倫一下沒反應過來,兀自坐在馬上沒動。
    一腔赤心、忠心耿耿的高延霸看不過去了,跳下馬,三兩步到杜正倫騎邊,托住他的腿,抓住他的手,把他給抱下,又到李善道的馬邊,將他放了上去,甕聲說道:“書生,可坐穩了!”
    杜正倫手足無措,連聲說道:“這怎麽敢!這怎麽敢!”
    李善道已換上了高延霸的馬騎上,笑道:“杜君,你放心,我這匹馬,通人性,你隻且騎,跌不得你。”
    這一幕場景,眾目睽睽,郭孝恪等數十人,皆看得清楚,聽得清楚。
    眾人無不驚詫。
    新投到黎陽的另幾個士人,再看李善道時,眼神已是大不一樣。
    郭孝恪亦驚訝之色,笑道:“將軍愛賢,至於斯乎!比之將軍,往日俺卻是薄待杜君矣。”
    其實,郭孝恪對杜正倫也很器重,要不然,不會今日帶著他一塊兒迎接李善道。隻是和李善道剛才的這番作態比起來,郭孝恪的確是大有不足,差得遠了。
    李善道朗聲說道:“長史知我,雖讀書少,最重賢士、最愛賢士。杜君之名,我亦久仰,到黎陽後,我實就想遣人往謁杜君。奈何惜乎,無人引薦,不敢冒昧。不意今在此,得遇杜君,歡喜無限!長史,你要早與我說,杜君來了黎陽,我早就回來了,何還等到今時!”
    杜正倫感動地無以複加,叉手禮道:“將軍錯愛,正倫惶恐無已!”
    他感動也是對的。
    楊堅雖開了科舉製的源頭,到楊廣時,更於大業三年,增設了“進士科”,正式拉開了科舉製的序幕,但一則,有隋至今,科考尚非定製,秀才、進士中的不多;二則,便是中了秀才、進士,在楊堅時,大多也沒得到重用,至於楊廣,現天下已亂,他就算想用,也難用了。
    是以,杜正倫盡管早在楊堅時,年紀輕輕地就中了秀才,但在楊堅朝一直不得重用,直到他辭官還鄉,也仍還隻是個從九品的羽騎尉散官而已。
    再有學識,文名再盛,仕途蹉跎,也是白搭。
    辭官還鄉後,他在鄉中,已然是閑居十來年了。
    十來年的光景,更是將壯誌消磨。而在今日,在黎陽,一個素未謀麵,初次相見的右武候將軍、黎陽留守李善道,卻萬般也想不到,居然會這般地禮重於他!簡直是崇禮了!
    試問之,學成了文武藝,無處可售賣,惆悵了已經十幾年的杜正倫怎能不感動?
    杜正倫今來黎陽,原意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機會,使李密禮辟自己。
    他雖久居鄉中,關心天下事,李密、翟讓先敗張須陀、繼取興洛倉、又敗劉長恭等事,他已有聞知,本此前就已動了投李密的心思,唯興洛離魏郡太遠,他不便去,因才遲遲未有將心思付諸行動,而黎陽倉就在他家門口,於是一聽說黎陽倉被李密的部將打下了,他就來了。
    李密的線,尚未搭上,郭孝恪待他雖說不錯,然觀郭孝恪,也無重用他的意思,而現如今,李善道卻這等地禮重於他,杜正倫一麵感動,一麵心思不禁地稍稍活泛。
    這位李將軍,聞之是翟讓、徐世績的親信,位居李密部下六衛十二將軍之一,標準的實權派,又聞他近日取下了武陽郡,兼領了武陽郡守的職位,——那這位李將軍是否暫且可投之主?
    “亦無須急,且再察之。”他如此想道。
    人與人不同,像於誌寧,李善道重用他,他還不樂意;像杜正倫,則閑居多年,逢此世變,一受李善道禮重,則即心有所感!若究其緣故,蓋亦人之出身、經曆、脾性之不同的原因。
    也無須多說。
    擁萬眾之軍,方攻破一郡,得加封“大將軍”,正三品之貴職,而卻當眾讓馬與一白衣士子。
    李善道的此舉,給在場眾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件事,也在不久之後不脛而走,河之兩岸,諸郡士人,頗多聞知。
    進到城中,到了縣寺。
    堂上坐定。
    官婢捧上茶湯、蜜水,天氣漸熱,捧上的還有一種名叫酥山,類似後世冰激淩的甜點。
    又有各色小吃、果子,人人案上都是擺了一片。
    郭孝恪坐在左首上座,說道:“時辰還早,將軍才剛到城,風塵仆仆,想亦疲累,先請稍歇些許,去去暑熱,晚些,俺再令上酒菜,為將軍接風慶功!”
    主位自是李善道坐,他抿了口茶湯,說道:“長史,你且來與我說說,魏公緣何忽叫徐大郎下令,命不準饑民入倉城自取糧?”
    從行往接李善道的數十人,多數沒有進堂,此際堂上坐著的,加上李善道等,十餘人。
    郭孝恪回答說道:“好請將軍知,魏公所以忽叫徐公下此令,是因賈參軍之諫言也。”
    “賈參軍?你是說賈潤甫?”
    郭孝恪說道:“正是。將軍,賈參軍進言魏公,言說,‘今雖得興洛、黎陽諸倉,然無典掌,又無文券,由民自取,取之過多,力不能支,便隨意丟棄,糟蹋過甚,一旦米盡民散,公孰與成大業哉?’魏公於是令不得再任由饑民自取糧。不僅是黎陽倉不準了,興洛倉也已不準。”
    一人大怒拍案,說道:“賈參軍此議,豈有此理!”
    眾人看之,是趙君德。
    郭孝恪待再解釋。
    李善道手往下按了按,示意趙君德不要急著發火,色轉沉吟,說道:“四郎,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