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措安饑民魚水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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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看向郭孝恪,李善道品咂著賈潤甫的上言,說道:“長史,賈參軍的進言裏說,‘然無典掌,又無文券’,因此民取之過多,委棄於地。以此論之,豈不該是在興洛、黎陽諸倉,設置典掌,使民憑文券取糧,乃才是解決賈參軍提出此弊的最好辦法麽?為何卻竟不準諸倉放糧?”
賈潤甫指出的這個弊端,確實存在。
百姓們餓壞了,見到糧食,那自然是能裝多少就裝多少,哪裏還顧及自己的體力能不能支?
興洛倉放糧時,自糧倉而到洛水岸邊,十幾裏地,盡是饑民丟棄或者灑落的糧食,望之如似白沙,這樣的場景,李善道在興洛時是親眼見過的。打下黎陽倉後,類似的情景亦有出現。
對此,李善道也覺心疼。
可是話說回來,要想解決這個弊端,又也的確是李善道這會兒所說,最好的辦法,不應該是設置典掌,給文券與饑民,使饑民按照文券上的數額,來做取糧麽?
卻怎麽反而一刀切,幹脆不準百姓取糧了麽?這豈不是“過猶不及”?
郭孝恪說道:“將軍,得了黎陽倉後,你我為何沒有設置典掌,使民憑券取糧?兩個原因,第一,蜂擁而來的饑民太多了,如果幾千、幾萬,也許尚能使他們依券取糧,可一下子就湧來了數萬、十幾萬、數十萬的饑民,無不爭先恐後,攘臂如雲,又怎還能使他們依券取糧?第二,就算能夠讓饑民依序、依券取糧,數十萬眾,咱們也沒有足夠的倉吏管理啊。因此,黎陽倉得後,你我仿興洛之例,乃開糧倉,任饑民自取。……將軍,現在的情況也還是一樣!”
“長史是說,現下倉城外饑民仍多,如果憑券取糧,恐其不能按序,而且你我也沒有足夠的人手對此進行管理。”
郭孝恪點頭說道:“正是如此。”又道,“將軍,咱黎陽倉的情況是這樣,料興洛倉的情況也是如此。——興洛倉那廂,魏公帳下而今雖兵馬充實,可用之吏眾多,可魏公現正集中全力,攻打洛陽,必是暫無精力,去顧興洛倉。是以,以俺度料,魏公乃有此令下。”
李善道手指輕輕扣著案幾,忖思了會兒,做出了決定,說道:“咱黎陽的情況,和興洛還是有不同的。長史說的沒錯,魏公現全力攻打洛陽,暫或無瑕管理興洛倉,但你我不同,長史,咱們黎陽這邊,當下並無戰事。你我有充足的精力,管理黎陽倉,以及倉城外的饑民。”
“將軍的意思是?”
李善道說道:“我今天就給徐大郎、魏公上書,請求允許咱黎陽倉,照舊開倉賑民。”
“將軍已有章程?”
從武陽郡回來黎陽的路上,李善道其實就在琢磨黎陽倉城外的饑民問題了。
黎陽隻是個縣,黎陽倉更隻是個倉城,饑民如果不多,可以就地安置,饑民一旦太多,——現下黎陽倉城外的饑民共有多少,沒有一個準確的統計數字,然隻從打下黎陽倉後,北取武陽郡前,旬日間隻投軍的便有一二十萬眾可以看出,於今在倉城外的饑民,男男女女,老老弱弱,少說得有數十萬!數十萬饑民,一個倉城、一個縣,怎麽安置?就完全沒法安置了。
而這麽多的饑民,若是不給以及時的安置,就有兩個可能性的結果。
一個是,賈潤甫說的,糧食總有吃完的一天,糧盡之日,這些饑民就四散而去了。
一個是,數十萬饑民,擁擠在一個倉城外、一個縣內,不僅會與本縣土著產生摩擦,且其饑民內部,也會發起衝突。數十萬饑民,可不都是良善百姓,內中少不了有恃強淩弱、結幫成夥者。短則還好,時日一長,難免就會出現亂子。——若這數十萬饑民中,再有野心之徒,窺羨糧倉,在饑民中勾連串結,甚至就非“出亂子”的問題,而將會是“作亂”的大麻煩了!
所以,斷然是不能任由數十萬饑民,聚於倉城外這種現象,長期的存續下去。
……
但具體怎麽解決呢?
之前,李善道其實已做過這方麵的考慮,他想來想去,隻有“遷移”兩字。
——興洛倉的饑民更多,興洛倉的饑民問題,李密是怎麽解決的?李密是通過兩個辦法解決的。一個是興建興洛倉城,一個是攻打洛陽。這兩件事,都需要大量的丁壯、民力。興洛倉城外聚集的那上百萬饑民,就被李密用這兩件事,將他們中間的丁壯大都給組織了起來,給他們找了事幹。可李密的此兩法,李善道用不上。他既不能在黎陽倉大舉建城,他如敢這麽做,李密再寬容,也立馬就得猜疑他,召他回興洛,同時,亦沒有洛陽這樣的重鎮讓他去打。
那黎陽倉外的饑民怎麽解決?
唯一的解決之法,還真就是李善道想出的,把饑民遷移到別的地方去,使他們不聚在一處。
然而,這個辦法,限於此前手上沒有“地盤”,李善道隻能想,不能做。
現在不同了,他已經打下了武陽郡,有了一整個郡的地盤了!
那麽,在回來的路上,他就在想,是不是就可以把解決饑民聚集這件事,提上日程了?
把這數十萬饑民,不說全部,至少部分,遷移到武陽郡去。
李善道說道:“長史,我意兩措。”
“何兩措也?敢請將軍示其詳。”
李善道說道:“賈參軍之所進言,固然有理,糧被委棄,確然糟蹋,然饑民數百裏、至千裏來投,所為者何?求食飽腹而已。今若閉倉門,不準彼眾取糧,勢必傷我軍‘義’名。且則,人孰無情?倉中儲糧累滿,可若竟令饑民餓殍於外,於心何忍?這麽做,與江都的那個昏君何異!亦傷我軍‘仁’名。故此,閉倉,不放糧,不可取!我現已回黎陽,長史,你我這兩日就擇任倉城典掌,選取幹吏,製作文券,然後約束饑民,依次、按量取糧。此措之一也。”
郭孝恪出身大族,從小錦衣玉食,富貴慣的了,人雖豪氣,驕奢卻有,說實話,他對李密不準再開倉放糧的這道命令,他是沒有任何的抵觸心理的,也所以,他才會一接到徐世績的轉令,——徐世績是他的主官,也是李善道的上官,因他才會立即就執行,甚至連跟李善道說一聲都沒有,卻於此際,見李善道這般嚴肅,他遂亦收起微笑,對這件事才重視了些。
思考了下李善道提出的這第一個對措,他說道:“將軍,難處俺剛才已經說過了。不是不能依券給糧,幾十萬饑民,怎麽依券給糧?將軍今雖已還黎陽,若按此行,人手怕仍不夠!”
“所以,我還有第二措。”
郭孝恪問道:“將軍,第二措是甚麽?”
“武陽郡今已為我魏所有,武陽郡轄十四縣,田地肥沃,昔郡中盛時,口百餘萬。今海內亂,前時又發大水,武陽郡現在的民口,已遠不如那時多了。我在武陽郡時,有過一次巡行各縣,各縣之田,頗有荒蕪。武陽郡又鄰著黎陽,相距不遠。故我以為,不妨可將黎陽倉城外的饑民,遷移部分,到武陽郡去。這樣,黎陽倉城外的饑民少了,咱們管理的人手不就夠了?”
郭孝恪怔了下,說道:“遷到武陽?”
“此即我之第二措也。長史以為可否?”
郭孝恪撫摸胡須,做些思慮,說道:“遷部分饑民到武陽郡,要說也不是不行。可有一點,將軍想到沒有?饑民,會願意遷去武陽郡麽?”
“對大部分的饑民言之,武陽郡是個陌生地方,不願意去,亦在情理中,但是長史,若承諾饑民,凡遷武陽者,悉給田地、免一年賦稅,此外,再給糧、錢若幹,足以他們一年的生計的話,長史覺著他們還會不願去麽?”
郭孝恪說道:“將軍之意是?”
“前我在武陽巡縣時,見縣田荒蕪,已令郡縣統計各縣現下荒蕪的田地,各有多少。估計,再用不了幾天,統計出來的數字,就能報到黎陽來了。”
郭孝恪說道:“將軍打算把武陽郡荒蕪的田地,分給饑民?”
“我之此措何如?”
郭孝恪斟酌了下,說道:“若給田地、糧錢、免一年賦稅,饑民中或有願往武陽者。將軍,以你估算,能遷多少饑民到武陽郡?”
“這得等武陽郡荒蕪田地的總數報上來,才好確定。不過以我巡縣時所見的田地荒蕪的情況,大致估摸之,多了不敢說,十幾萬、一二十萬,總是能安置下的。”
郭孝恪說道:“一二十萬,那倉城外剩下的饑民仍然很多啊!”
“澶淵、臨河,長史不是攻下了麽?此兩縣也可安置。若仍不足,我聽說,長史數攻衛縣未下,衛縣,咱也可以再攻!汲郡餘下的諸縣,也可以去打!反正汲郡和武陽郡的狀況差不多,田地亦不少荒蕪。任田荒蕪,豈不可惜?倉城外今勞力充足,正是人、田兩得,兩全其美。”
郭孝恪摸著胡須,又想了一會兒,笑道:“將軍,不是兩全其美,是一舉四得。”
“哦?”
郭孝恪說道:“若攻衛縣、汲郡餘縣,兵力須得充實,後勤輜重上,民夫亦不可缺,如此,則就可暫時地緩解眼前黎陽倉城外饑民群簇的情況,便於實行將軍的第一措,把放糧此事給管理起來,此為又一得;打下了衛縣、汲郡餘縣後,黎陽倉城也就更安全了,此為第四得。”
“這般說,長史是同意我的這兩措了?”
郭孝恪語氣中帶著佩服,說道:“數十萬饑民的麻煩,將軍三言兩語,就把之解決了,此兩措實為上策。俺何能不同意?唯是,數十萬饑民遷移,分武陽等地田與之,非同尋常小事,行此兩措之前,愚意,須當先上書徐公、稟奏魏公,等得了魏公的允旨,似才可再施行。”
“此是自然。我雖領了武陽郡守,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不得魏公允可,我焉敢擅行!”頓了下,李善道糾正郭孝恪的一個用語,摸著短髭,說道,“長史,有個詞,你剛說錯了。”
“敢問將軍,俺何處失言?”
李善道說道:“饑民,不是麻煩啊!長史,我等若是魚,饑民就是水啊!若非昏君無道,民不聊生,若你我輩者,焉能有成事之機?至多無非昏君、助虐諸臣口中的‘群盜’耳!”
郭孝恪哈哈一笑,說道:“將軍教訓的是!饑民是水,你我是魚。將軍此喻,著實新奇,然亦誠然此理。”
堂外暮色漸至。
饑民的安置是個大工程,不是一時半會兒便能解決,既已讚同了李善道的“兩措”,接下來就是一步步的實行了,郭孝恪便轉開話頭,令從吏上酒菜,說道:“不但是隻為將軍接風慶功了,亦是為將軍拳拳愛民之心,定下了安頓饑民之此兩佳策,今晚,將軍可一定得多喝幾杯!”
是夜酒宴,李善道特召來了杜正倫參與,不必多提。
第二天,正在與郭孝恪進一步計議饑民之事,剛把給徐世績、李密的上書商量著寫好。
一道急報,先從興洛城星夜疾馳,快馬送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