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振袖警言觸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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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酒宴,李善道因在軍中,未有多飲,於誌寧主陪,到二更時分乃散。
第二天上午,再請崔義玄等來見時,卻少了兩人。
崔龍藏、崔智藏兄弟,不見人影。
李善道詫異詢問。
崔義玄吞吞吐吐,說道:“敢稟將軍,大郎兄弟忽生疾病,已還城矣。”
這就更奇怪了。
昨晚喝酒時還好好的,怎麽一轉眼就生病了?見崔義玄支吾之狀,李善道心略有悟,摸著短髭,肚皮裏尋思想道:“莫非是嫌我禮數不周?”
回憶昨天從見到崔龍藏、崔智藏等起,一直到晚上飲宴,自己都是熱情禮重的態度啊!
不但很給他們麵子,隻誇讚清河崔氏數百年來在海內的清正之名,像崔逞轉仕五國、及崔逞投北魏時隻帶了小兒子,而安排其他的四個兒子跟著慕容德南下青齊等等此類“不倒翁”、“兩頭下注”的事,半個字沒提,且把王嬌嬌親手所製,大老遠送來的乳酪餅,拿出來與他們分享,——乳酪餅一則也是價值不菲,二則與他們分享,也代表自己對他們的親近之意。
卻怎崔龍藏兄弟不辭而別?
李善道現在的實力,早非昔日可比,隻單論兵強馬壯,在河北地界,已是有數的群雄之一,若再加上黎陽倉之糧、新殲薛世雄部的威名,那更隱然已超竇建德、羅藝、魏刀兒之上,有何疑竇,無須隱藏,便幹脆直白問出,他笑道:“崔公,是不是我昨日招待有所不到?”
昨晚酒後,崔龍藏、崔智藏兄弟與自己說的話,頓時浮上心頭,崔義玄越發尷尬了。
“三郎,你說李將軍是趙郡李氏子弟,卻連我家譜牒、人物都不知曉,哪裏是一趙郡李,分明雜李冒稱耳!又以乳酪餅待客。這些權亦罷了。衣冠高貴宴會,竟使我輩候一單家孺子!侮人之過甚矣!李將軍,非副我兄弟之望。三郎,我兄弟明早便還家,你之去留,且自斟酌。”
說這話時,崔龍藏不快的神情,好像還在眼前。
崔義玄當然是不敢把真話稟出,強顏作笑,說道:“敢稟將軍,實是大郎兄弟急病。本是要先向將軍稟報一聲的,病情太急,隻好先回城了。未辭失禮,病稍愈後,再來向將軍請罪。”
“果是急病?”
崔義玄說道:“稟將軍,誠是急病。”
李善道歎了口氣,說道:“都怪我了。早知道他兄弟兩人俱有隱疾在身,昨晚就該讓他倆早點休息。此亦好心辦了壞事,過之在我,在我!”喝令帳外,“十三郎何在?”
焦彥郎披甲跨刀,掀開帳幕,大步入內,赳赳然應道:“郎君,彥郎在此。”
“速去城中,到崔龍藏、智藏兄弟家,代我問候病情。若有所需,請他倆盡管開口。”
焦彥郎拱手應諾,退了出去。
卻是昨日崔龍藏、崔智藏兄弟麵色三變,這會兒,輪到崔義玄麵色微變了。
他待要再說些什麽,李善道已將話題轉開。
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湯,環顧崔義玄、張文煥、房易從,還有武城令、丞諸人,——昨晚酒宴,武城令、丞後來也都被李善道請去參與了,李善道從容笑道:“今我率部還入貴郡,原無意多留,本欲徑還黎陽,卻因貴郡父老攔路,自言如處水火,乞我發義兵拯之,因我才改變了前意。漳南順應民心,我義兵方至,城已獻降;繼至貴縣,崔公諸公,率先迎義,令、丞二公,善聽民求,遂貴縣亦不攻自下。對此,我很高興!令、丞二位,我已上書魏公,備述了你兩人撥亂反正之舉,請如漳南之例,仍留二公治本縣,想來不日魏公的任命就會下到。”
故城令、故城丞慌忙起身,連道“惶恐”,行禮不已。
“二位請坐。公二人既已棄暗投明,往後就是自己人了。我這個人呢,咱們接觸的時間尚短,諸位可能還不太了解,最是不好繁文縟節,最是禮重賢士的!所以,無須再這般拘謹多禮。”
陪在在側的杜正倫接腔說道:“明公之禮賢,州郡之聞名!小子以微末之才,明公不棄,擢以信用。小子常捫膺自問,何德何能,得明公寵信至此?唯肝腦塗地,不能報明公之恩遇!”
李善道讓馬給杜正倫的事,崔義玄等已有聞之。
加上昨天,李善道軍務這麽忙,還專門抽出半天、半個晚上的時間,接見他們,而且對談、飲宴之際,平易近人,熱情講禮,“禮重賢士”之語,崔義玄等也已有切身的感受。
故是,就李善道的這番話、杜正倫的這幾句接腔,崔義玄等非僅沒有不屑,還都深以為然。
張文煥笑道:“將軍昔前,讓坐騎與掌書記之舉,早已傳遍我郡。鄙友孫郎,嚐有一評,愚以為甚是得當。他說,非將軍之氣度,不能讓馬;非杜君之才,亦不能得馬。”
李善道哈哈一笑,說道:“氣度不氣度的,不必多言,非杜君之才,此語倒有三分不假。”問道,“張君,你言此語是你朋友孫郎所說?你這位朋友敢問誰人?”
“回稟將軍,仆之此友名至忠,名稍不顯於外,而實有錦繡掩於腹,其兄即進士孫伏伽也。”
孫伏伽的名字,李善道有聽說過,孫至忠是誰,李善道不知道。
但既然張文煥說此人“錦繡於腹”,那當是有些才幹,李善道便問道:“貴友現可在縣中?”
“回將軍的話,不在縣中,日前西遊,訪友去了。”
李善道嗟歎說道:“賢士一麵,總難得見!”孫伏伽,他沒有問,因為已知,這個孫伏伽現在關中的長安縣為法曹參軍,見武城令、丞還站著,沒坐下,就再說了遍,請他倆坐回。
等他倆這才恭恭敬敬地坐下,李善道摸著短髭,沉吟了片刻,想了想自己剛才說到哪裏了,繼續剛才的話頭,說道:“魏公對二位的正式任命,不日應該就能下到。武城縣的政務,就依然由二位料理。在漳南時,我下到各鄉,巡視了一下,貴郡上則昏主無道,橫征暴斂,下則飽受賊害,確實凋敝,很多百姓不是飯都吃不上,而是餓得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小孩餓的哇哇地哭,委實令人心酸心痛!漳南如此,武城是不是也這樣?我已傳令黎陽,命調糧食,運來貴郡。等糧運到,會分給你縣一些,到時,賑糧貧乏此務,你二位務必要辦理好了。”
武城令、丞趕忙又起身來,奉承的話不要錢似的使出來,吹捧李善道仁義愛民。
李善道手往下壓了壓,示意他倆坐下,看視眾人,說道:“不過,調糧的令,我雖已下,賑糧與民,隻能救一時之急,非是長久之計。欲待久安貴郡,令百姓能重安樂業,最要緊的,卻是須得盡快將清河縣城拿下。楊得道、楊善會現猶盤踞清河縣城,此城不拔,民不就不得安生!諸位,你們或是本郡之吏,或是本郡之民,對這楊得道、楊善會當是熟悉的吧?”
武城令答道:“稟明將軍,下吏與楊得道、楊善會見得不多,然鄙縣時有軍政文書與郡府來往,對他兩人,下吏與李丞算是熟悉。”
崔義玄等亦道:“見之不多,然二楊之其人其能,頗有聞知。”
“把你們知道的,都與我來說說吧。”李善道拂袖,手放在膝上,做出了傾耳聆聽的樣子。
杜正倫提起筆,準備記錄。
武城令是本縣的長吏,與楊得道、楊善會打的交道也最多,自是他先說。
他略想了一想,措了下辭,便就分毫無隱,把自己所知的楊得道、楊善會的一應情報,盡數詳細道出,包括他兩人的籍貫、年歲、仕官經曆,還有楊善會此前剿賊的故事,等等。
隻他一人,就說了半晌。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楊善會是個勁敵,對這樣強勁的對手,在與他開戰之前,自然是需要對他有足夠的了解。對楊善會的了解,李善道不是從今天才開始著手做的,在從樂壽返程,重入清河郡境的路上,他已經就開始做這件事了。
關於楊善會的情況,李善道已了解到了不少。
武城令所說的這些,大部分他都已知,但也有一些,他是初次聽聞。
其中有三件事,引起了李善道的注意。
一件是,楊義臣剿滅張金稱前,是段達來打的張金稱,楊善會獻計與之,段達不用,結果大敗,後來段達就悉用楊善會之計,或進或戰,全聽楊善會的意見,遂轉敗為勝,打了大勝仗。
一件是,張金稱也曾掠過黎陽,他和孫宣雅、高士達等聯兵數十萬,攻下了黎陽縣城,然未占據,搶掠一通後,即各自歸還,但在張金稱兵回清河後,楊善會以勁卒千人截擊,破之。
一件是,被楊善會截擊破後,張金稱轉以輕兵入掠冠氏,楊善會與來相助的平原通守楊元弘部、武賁郎將王辯部,趁機聯兵數萬步騎,襲其本營。張金稱急還來戰,王辯打不過張金稱,攻勢受挫。楊善會選出了精銳五百支援王辯軍,所當皆靡,打退了張金稱的反攻。
這三件事,形象地表現出了楊善會在軍事上的才能,以及他部曲的作戰能力。
第一件事,反應出了他的智謀,——順帶著,還表現出了段達的“知錯能改”;第二件事,反應出了楊善會不但是有智謀,還有膽勇,敢用千人截擊剛取得一場大勝的張金稱;第三件事,反應出楊善會的部曲也與一般的隋兵不同,至少有部分部曲是可稱悍勇敢戰的。
武城令說得太詳細了,乃至他說完以後,武城丞都沒甚可以補充。
倒是崔義玄略微做了點補充,補充了一樁他聽來的楊善會曾經發過的感歎。
他向李善道稟道:“將軍,仆聞之,楊善會雖慮敗張金稱等部,限於部曲不足,卻終不能將張金稱等部盡滅,他因每勝後,常頗慨恨,數有言稱,恨其兵少,不能滅賊。”
以楊善會通過這麽多的戰鬥,已經表現出來的能力,如果他兵馬足夠多,還真是不用楊義臣再率部來,隻憑他一人之力,就能將張金稱等部盡皆消滅!
盡管是強敵,李善道也不由地由衷說道:“齊有張須陀,清河楊善會,隋非無能戰之將也!”
杜正倫下筆如飛,已將武城令、崔義玄等所說的東西,都記了下來,聽得李善道此話,他將拽住袖子,將毛筆在清水裏刷了一刷,舉起筆頭,說道:“明公此歎,仆不敢讚同。隋固有能戰之將,然如此筆,卻需看握在誰手。若如張須陀、楊善會輩,為明公所掌,自戰無不勝;昏主上逆天意,一意孤行,荼毒生靈,致海內兆民之怨厭,百姓咒桀,‘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方今民心,正與桀時民同,隋之亡必也,縱有能戰之將,無非助桀之犬耳。是有張須陀已覆滅於滎陽,仆敢斷料,今如楊善會負隅頑抗,明公兵鋒到日,其必接踵而亡於後也!”
李善道按住案幾,站起身來,展開袖子,負手身後,眺望帳外藍天,喟然而道:“民之如水,載舟者,水也!覆舟者,亦水也!唯憐我民何辜,為今桀之民,受此大害?憐哉!痛哉!”
崔義玄、於誌寧、杜正倫、張文煥、房易從等仰望之,見他神情肅然,帶著感歎、洞察、敬畏、憐憫等感情,一時之間,隻覺他身形高大,陽光從帳外投映其身,仿佛光芒四射。
經過這些時的接觸,對李善道的為人行事,於誌寧已較了解,他知道,重視民意、憐民受苦這些的話,李善道並非僅是說說,這些必定都是他的真心話,深受觸動,說道:“如明公此等心存生民之士,如果能多一些,縱昏主桀也,天下之複定,百姓之複安,不為遠矣!”
崔龍藏、崔智藏的話,再度浮出,崔義玄卻此際心中暗道:“以弱冠之齡,擁數萬之虎賁,威震河北,而屈尊下士,心懷蒼生,怎能說不副所望?大郎兄弟,不識人矣。”
“楊善會雖不識天心民意,略有用兵之能,我小愛其才,且清河城中,士民萬數,一旦我軍馬圍城,城內士民恐受駭驚。公等係本郡之吏,本郡之士,我想請你們各寫一封信,給楊得道、楊善會,勸他倆宜識時勢,以生民之願為重,不要死心塌地,寧為桀犬。公等可願?”
武城令、丞、崔義玄等怎有不願之理?俱皆恭敬應諾。
幾人的書信,當場寫畢。
先已令漳南令和漳南投附的士子,也寫了勸降的書信,把之放到一塊兒,李善道召來小將一員,令將這十來封勸降的書信,馳送去清河縣城,交代說道:“到了城下,可呼楊善會一見,將此數書信射與之,你與他有舊,並可再親自勸勸他。”令取了精甲來,給這小將,關心地交代道,“或其不念舊情,你至了城下後,甲不可離身,須當安全第一,不要疏忽負傷。”
這小將應諾。
卻是蘇定方。
帳外有人高聲稟道:“二郎,俺看罷崔家兄弟了!”
帳幕打開,眾人轉顧,焦彥郎怒色滿麵,氣咻咻地進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