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滿座俊彥候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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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便是崔公?”在帳門口等了有一會兒的李善道,瞧見於誌寧領著數人來到,不等他們到得近前,主動前迎,略微打量了下跟在於誌寧最近處的這人,先叉手為禮,熱情笑道。
這人三十多歲,白麵蓄須,黑襆頭,圓領袍,腰圍革帶,玉佩叮當,佩劍,足著軟底靴。
像是被李善道的年輕給驚奇住了,這人楞了下,才慌忙還禮,說道:“仆崔義玄,謁見將軍。”
客套詞,李善道說得已是相當熟了,順嘴就來:“遠遠望之,公氣度不凡,便知必是崔公無疑了。公之清名,善道久仰。上次途徑貴郡,往樂壽去時,便思與公一見,奈何軍務倥傯,不得機會。今日終得在此相見,幸甚幸甚!”轉視另外幾人,笑道,“卻不知這幾位是?”
於誌寧介紹說道:“敢稟將軍,此數君皆是與崔公共襄義舉,勸定武城令獻城的縣內名士。此兩位是義玄公的族兄弟,崔氏大房之苗裔,名諱龍藏、智藏;此位張君,名諱文煥,其族父便是拾囊不昧、慎數馬足之張大夫也;此位房君,故魏之平東將軍房公苗裔,諱易從。”
清河郡的著名士族不少,其中又以武城的名族為多。
而武城最有名的士族,主要就是崔、張、房三族。
於誌寧領來的這幾人,人數不多,可是武城的這三姓名族,卻都包括在內了。
卻原來,武城縣和漳南縣一樣,又是不攻自降。
不過獻城的過程與漳南不太相同,比之漳南投降的幹脆利索,武城的投降稍微有點波折。
原本,武城令是沒打算投降的。
通守楊善會能征善戰,武城令對楊善會抱了很大的希望,認為武城是清河縣城北邊的藩籬,楊善會肯定是不會不救,而楊善會隻要來救,武城的危險局麵自然也就解了。
結果,卻在昨天傍晚,崔義玄等聯袂求見於他,給他看了一封私信。
信是範郡丞親筆所寫,信裏明明白白地說了,雖然他是百般請求,楊善會執意不肯發兵援武城縣,在信中,他建議收信人趁著“李賊”尚未正式圍攻武城,不如趕緊逃來清河縣城。
看完這封信,武城令如遭雷擊。
崔義玄等趁機勸他,薛世雄三萬精銳,都不是李善道的對手,況乎武城一城?如果楊善會來救,也許城還能守住,可楊善會壓根不肯來救,如此,外無援兵,強敵臨城,隻怕無論如何都是守不住的。與其城陷成擒,聞李善道有仁義之名,非張金稱此類殘賊,何不獻城以降?
一邊是郡中不救,一邊是縣中的右姓士人願降,再加上,李善道在武陽郡賑濟百姓、攬用士人、重用武陽丞元寶藏的門客魏征、盛誌等,還有冠氏長於誌寧等一幹武陽郡的降官降吏的寬仁行為,他亦有風聞,於是,彷徨了陣後,索性就聽了崔義玄等的進勸,乃獻城投降。
簡言之,武城之降,範郡丞的信是首功,崔義玄等的推動是大功。
聽罷於誌寧的介紹,李善道給足了崔龍藏等麵子,一一的與他們叉手見禮。
崔龍藏等還禮不迭。
李善道笑道:“帳外非敘話之所,公等請入帳中坐。”
不先入帳,親手掀開帳幕,請崔義玄等先入。
崔義玄等人哪敢先進?推讓不已。
末了,還是李善道先進了帳中,於誌寧與崔義玄等魚貫跟入。
帳中坐定,王宣德指揮吏卒奉上湯水,侍候在下。
李善道再次打量崔義玄等,見他幾人多是白白胖胖,縱有不顯胖者,也是皮膚白皙,一看就都是養尊處優,即便於今已然亂世,也是從未吃過什麽苦頭的,——與黎陽倉城外、行軍道路上所見到的那些蓬頭垢麵、麵黃肌瘦、目光呆滯的饑民們相比,簡直兩個世界的人!
可世道便是如此,兩個世界,又有什麽辦法?
而且,雖然感情上,李善道更傾向的是那些受苦受害的饑民,但在而今的這個時代背景下,他理智上很明白,對他事業上發展,更有幫助的卻是這些養尊處優的士人們!
因而,表現出來的態度,就更加熱情和敬重了。
武城崔、張、房諸姓,又以崔氏最為知名。
這個崔氏,就是有名於世的清河崔氏了。清河崔氏共有六個房支,分是大房、小房、青州房、鄢陵房、鄭州房、南祖房。崔龍藏、崔智藏兄弟,於誌寧介紹過了,是大房的族裔;崔義玄是南祖的族裔,族兄弟三個,俱是漢末被曹操賜死的大名士崔琰的子孫。
崔琰,李善道當然是知道的,在閑聊中,聽到說他們族兄弟三人居然均是崔琰之後,李善道就有點奇怪了。他不是不相信崔義玄兄弟的話,崔琰就是武城人,他們這一族,幾百年都在這兒住,說他們是崔琰的後代,李善道不疑;但於誌寧明明介紹過了,崔龍藏、崔智藏是清河崔氏大房的後代,與崔義玄不屬一支,怎麽卻全都是崔琰的子孫?便將此疑問了出來。
這一疑不問還好,一問出來,崔龍藏兄弟麵色登時略變。
兄弟兩個互相看了眼,沒人出聲。
崔義玄沒什麽變化,依舊是語氣恭謹,給李善道解釋了一下。
卻崔琰的四世孫崔逞,曆仕前燕、前秦、翟魏、後燕、北魏五朝,苻堅敗亡後,還曾受過東晉的任職,有好幾個兒子,崔義玄這一支,是他長子崔禕的後裔;崔龍藏、崔智藏兄弟是他幼子崔諲的後裔。
崔禕的四世孫名崔溉,即崔義玄之父;崔諲有兩個曾孫,一個叫崔休,一個叫崔寅,崔休之後,號崔氏大房;崔寅之後,號崔氏小房。崔龍藏兄弟是崔休的曾孫。
這簡直把李善道聽的,如墜雲霧,這傳承譜係,實在複雜。
不過有兩點,他聽明白了,一個是,按崔義玄的譜係說法,他是崔琰的十世孫;再一個是,崔氏的南祖房、大房、小房這三房,都與崔逞有關係。
正好,對崔義玄兄弟的祖輩們,他所知道些事跡的,也就是崔琰、崔逞兩人。
便順著此個話題,就崔琰、崔逞兩人,把自己所知的有關他倆的一些事,略作了些談論,好生地抬舉了下崔琰、崔逞,借此二人,讚譽清河崔氏當真是世代清正,士林之楷模也。
崔琰無須多說,因清高被冤殺,至當下之際,每當被人提起,還令士人痛惜。
崔逞和崔琰相同,也是被賜死的。崔逞投北魏時,北魏剛建國,皇帝是道武帝拓跋珪。賜死他的原因是當時東晉的郗恢給拓跋珪的弟弟寫了封信,說“賢兄虎步中原”,拓跋珪以為此言悖君臣之體,便令崔逞等在回書中,貶稱東晉皇帝,以做報複。崔逞給用了“貴主”的尊稱。拓跋珪大怒,說“使汝貶其主以答,乃稱貴主,還不如稱賢兄”!就把崔逞賜死了。
卻這崔逞曆仕諸國,名聲很大,他之被賜死,與崔琰之死一樣,在當時也是一件大事,導致了原想投奔北魏的東晉宗室司馬休之等數十人轉投別國。拓跋珪為此,後來是十分的悔恨。
崔逞的故事,李善道不是前世知道的,是不久前,在和魏征聊天時,聽魏征說及的。
現聽現賣,這個時候就用上了。
武城張氏、房氏的名氣不如崔氏,比較有逸聞的也就是於誌寧介紹張文煥時提到的“張大夫”。
“張大夫”,名張虔威,仕隋官至謁者大夫。
“拾囊不昧”者,有次他在路上撿到了囊,恐其主人求失,因令左右負之而行,之後數日,物主來認,他就把囊還給人家了。“慎數馬足”者,一次十幾個地方上的官吏同時謁見楊廣,楊廣問他,“其首立者為誰?”謁者大夫,掌傳達等事,進謁的官吏,都已先見過,但張虔威仍是下殿,近處看了看,才回答是誰。楊廣便說,“卿為謁者大夫,而乃不識參見人,何也”?他回答說,“臣非不識,但慮不審,所以不敢輕對。石建數馬足,蓋慎之至也”。
張虔威的這兩個故事,李善道就不曾聞知了,與崔義玄等誇過他崔氏一族後,乃問於誌寧,他適所言之“拾囊不昧”雲雲,是何意思?聽於誌寧稟完這兩個故事,少不得的,又大大地誇讚了下張文煥一族的曆代簪纓,海內之望。
對房易從,可聊的話題就更多了,而且態度上,李善道也更親近。畢竟,李密的左長史房彥藻,家雖然在齊郡曆城,但其族也是出自清河房氏。就問了下房易從和房彥藻是何關係?
清河房氏從西漢成帝時開始定居武城,至今已五六百年。漢末時有位名士叫房植,字伯武,號“天下規矩房伯武”,即其族裔。如前所述,後北魏、南燕時期,大約兩百多年前,有一支遷到了山東,是為房彥藻他們這一分支。兩下分開已久,房易從也有點說不明白。
李善道再又問了他,自己其實最為關心的房氏一人,便是房玄齡,問他認不認識。
認識,自然是不認識的,但房玄齡與房易從到底祖上同源,且房玄齡的父親,包括房玄齡自己都挺有名氣,他卻是知曉此人,恭謹回答李善道,說道:“玄齡其人,仆未嚐有見,然知其人也。其年十八,即舉進士,授羽騎尉,吏部侍郎高孝基能知人,嚐謂裴矩:‘仆觀人多矣,未有如此郎者,當為國器,但恨不見其聳壑昂霄雲。’後補隰城尉。仁壽四年,先皇駕崩,漢王諒反,隰城在諒封地,玄齡坐累,徙上郡。至於而下,已十餘載矣!”
房玄齡的消息,李善道早想打聽了,可無人可問。
房彥藻是李密的心腹,倆人還曾因爭道,差點鬧出過不愉快,關係不熟,沒法問他。
卻在這時,總算是從房玄齡同族的房易處,問知了房玄齡現在何處!
上郡,這就難怪他會投李淵了。上郡位處關中,關中將為李淵所得,他投李淵可不方便得很!
罷了,本還尋思,若是房玄齡在齊郡的話,齊郡與清河郡隔黃河相望,等打下清河,就派人去齊郡找找他。這下行了,也不必去找了。這等的一個好人才,隻好由之歸了李淵父子。
談談說說,不覺已是暮色漸臨。
李善道吩咐王宣德,從帳邊的架子上,取下一個大食盒,打開了,他親自到其前,取出了些吃食,分在諸人案上,笑道:“已令膳房置辦酒菜,尚未置好。時辰不早,公等或都餓了,此我一故人專程從黎陽給我送來的,且先將就吃些。等酒菜置好,另外還有一位貴郡的賢士,現在我營中,我已令人去請,再等他到來,今晚與公等暢飲盡歡。”
眾人看之,是乳酪餅。
崔義玄、張文煥、房易從趕忙感謝,崔龍藏、崔智藏兄弟,麵色又是微微一變。
帳外腳步聲響,在帳門口停下,焦彥郎的聲音響起:“郎君,馬小郎請到了。”
李善道喜道:“馬郎來了?說曹操,曹操到!快請進來。”
一個年輕人,邁步入來,叉手行禮,說道:“仆馬周,拜見將軍。”
崔義玄等人顧視之,見這年輕人,年方十七八,裹幘、粗衣,雖在帳門口,一股酒氣撲鼻而來,再看其臉上,還帶著惺忪的睡意,不必說亦能猜出,這肯定是宿醉過後剛醒。
崔龍藏、崔智藏兄弟,麵色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