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會戰議策王房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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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倏忽而過,天氣愈發寒冷。
    北風呼嘯,草木凋零。
    李善道、柴孝和兩部於十一月初這日,計攏兩萬餘步騎,迎著寒風,到了黃河北岸。
    蕭繡、王湛德等早把渡河的船隻備好,搜尋到了大小船隻數十艘,足夠部隊過河所用。
    驅馬上到高地,眺看黃河兩岸,四下無有攔阻,風帶著河水的濕意,吹在臉上,刀子也似的疼。然望著那仲冬陽光下的寬闊河麵,卻寧靜又壯麗,河水如一條金黃的巨龍,帶著低聲的轟鳴流淌。波光冷峻,兩岸枯樹蕭瑟,群鳥掠飛,蘆葦隨風搖曳,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對岸的遼闊大地與天際相接,遙遙可見丘陵起伏,雜樹簇簇,再遠處是連綿的群山。
    一派雄渾蒼茫的景象。
    停靠在北岸邊上的船隻在浪水中搖擺,鼓聲、號角聲起伏不斷,一隊隊的士兵們集合在各自營頭的營將旗下,人聲、馬嘶混合一處,緊張地做著渡河前的準備。
    忽然有詩興泛起,李善道揚鞭指向對岸,吟道:“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恰諸君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各營營將相繼遣吏來稟:“渡河之備已畢,隨時可以渡河,請將軍令下。”
    “渡河吧!”李善道越過大河,遠望對岸,言簡意賅地令道。
    凜冽的風中,軍令傳到各營。
    依照預先定下的渡河次序,各營將士排以整齊的隊伍,開始有序登船。
    船帆升起,緩緩駛向對岸。第一批渡河的船隻破浪前行,漸行漸遠,河風獵獵,旗幟高揚,陽光灑在甲板上,河麵上映照出將士們的堅定身影,空氣中淨是繁忙而又肅穆的氣氛。
    ……
    肅穆的氣氛,同樣出現在李密的議事帳中。
    幾與李善道部開始渡河的同一時間,洛口城外李密營的大議事帳裏,其帳下的文武群臣雲集。
    李密高坐主位。
    左手邊,是翟讓、孟讓、裴行儼、郝孝德等等一幹各大部的主將,與他們各大部的重要將領。
    右手邊,是房彥藻、鄭頲、祖君彥等一幹李密幕府的重吏和王伯當、田茂廣、張仁則等大將。
    或武、或文,數十人相對而坐。
    “黑石之戰,我軍大勝。王伯當等部隋兵傷亡頗重。當此之際,我軍宜當再接再厲,再做進戰,爭取一舉將彼輩殲滅!我已去書王世充,邀他再戰。他今日給我回了書,接受了我的搦戰。已經定下,十日後,石子河,我軍與他一決生死!今召公等來,便是為計議此戰!”
    李密開場明義,顧盼著諸將,道出了今日盡將他們召來的用意。
    其實不用他說,翟讓等也都已經知道李密今天為何召他們來了。畢竟,李密去書王世充挑戰此事,他們都是知道的;今天王世充回了書信與李密,接受了會戰這件事,他們也都已知。
    打仗,有兩個形式。
    一種,可以稱之為“不宣而戰”,就是偷襲此類,比如上次的黑石之戰,王世充就是偷襲。
    一種,即是這回這樣,雙方的主將通過書信,選下地點,定下雙方兩軍會戰的日子,到時打上一場。那卻是說了,兵法雲,“掩其不備”,則既然“掩其不備”,為何還有這種方式的戰鬥?原因也很簡單。有時候,雙方的兵力各自都太多,隻通過“偷襲”也好、“突襲”也好,即便打贏了,也是很難將敵人完全消滅掉的,那怎麽才能把敵人完全消滅掉?或者說,使敵人失去戰鬥力?最好的辦法,自就是雙方約好地點、時間,全軍出動,明刀明槍地幹上一仗。
    李密為首的“魏軍”和王世充為首的“隋軍”,現在就是後者的這種狀況。
    兩邊各自的部隊都很多,李密部號稱數十萬眾,去掉老弱等等,能戰之精卒最少十幾萬,王世充等部也有十餘萬眾,——特別是在王世充已經偷襲過一次,結果沒有成功的這個背景下,那再接下來,兩邊的仗還能怎麽打?唯有就是約下時間、地點,堂堂正正的會戰一場罷了。
    當然,話再說回來。
    敵我雙方約以時間、地點,進行會戰,當然也不是無條件的,亦絕非是一方提出,另一方就會同意。兩邊都會同意的這種情形,隻會出現在雙方都是急於需要“決戰”的此一前提條件下。當前,李密、王世充兩部所麵臨的情況,又正好都是符合了這一個前提條件。
    李密,是急著打掉王世充等隋軍援兵,然後他好繼續攻打洛陽城。
    王世充,是限於軍糧不足,十餘萬援兵現集駐於洛陽城外,隻一天,就需要多少的糧秣?興洛倉現在李密手中,洛陽城外的回洛倉現也被李密部燒得差不多了,洛陽城裏供應不起這麽多援兵所需要的糧秣。——王世充等部自帶的是有些糧秣,可不多,支撐不了他們用太久。
    所以,李密的挑戰書一送過去,王世充盡管是新才敗了一場,可商議過後,也還就同意了。
    這些,且也不必多說。
    隻說就這場會戰是時間和地點,關於會戰的時間選擇還好說些,關於會戰地點的選擇,雙方倒是有來有往,甚是做了好幾個來回的爭議。兩邊都想選一個對己軍有利的場地。
    但爭來爭去,最終依然是定在了再之前龐玉、霍世舉、劉長恭等隋聯兵與李密部會戰的石子河這個地方。之所以選定此處,一則此處在黑石與興洛倉之間,離王世充等部和李密部的遠近差不多;二則此處盡管是條河,河岸上的地形開闊,便於雙方投入主力,進行決戰。
    會戰的日期、地點都已經在今天,通過王世充的回書,得到了最終的確定。
    由是便乃有了李密今日的盡召諸將,計議此戰之此舉為。
    翟讓仍是穿著一身大紅袍,大馬金刀地坐在馬紮上,聽完李密的話,先是扭臉看了下坐在他下手的孟讓、裴仁基、郝孝德等人,繼又看了下坐在對麵的房彥藻、鄭頲、祖君彥等人,隨後臉轉向李密,摸著胡須,笑道:“蒲山公,這場會戰怎麽打,你想必已有定計,就請說吧!”
    “翟公,我也不敢說已有定計。請公等來,為的就是商議此戰。敢問翟公,可否已有對策?”
    翟讓笑嗬嗬地說道:“蒲山公,你知道的,俺是個粗人。上陣打仗,俺不慌不怕,唯這戰前定策,——尤其王世充等賊廝鳥所率之賊隋兵,達有十餘萬眾啊,具體怎麽打合適,卻就須得你來作主了。”複轉顧孟讓等,又複看王伯當等,笑道,“諸公,你們說,俺說的是不是?”
    孟讓說道:“司徒所言甚是。要說打仗,俺以前也自詡善戰,張須陀、周法尚、王世充這些狗日的,俺都與之交過手,也打過勝仗,可自投到魏公帳下以來,俺卻才知,什麽才叫作‘善戰’。比之魏公,俺這點能耐,扔去給狗,狗都不吃!魏公,你當已有對策,便請明言吧。”
    這通話,孟讓說的是心裏話。
    孟讓是齊郡人,曾任齊郡主簿,起事後,與王薄部聯兵,一度稱雄於齊郡之長白山周邊,後來卻正是被張須陀擊敗,被迫之下,才轉戰到了淮水南岸的盱眙。結果在盱眙,又被王世充擊敗。他最後走投無路,沒地方可去了,這才不得不率領其殘部,西北而來,投了李密。
    反觀李密,把孟讓打得南逃到淮水沿岸的張須陀,被李密給打敗了,張須陀本人也死在了此戰中;而王世充,盱眙的都梁山一戰,孟讓部被他斬首萬餘,俘獲十餘萬,但黑石一戰,李密憑借他的臨機應斷,反敗為勝,卻把王世充打了個抱頭鼠竄。
    和李密的軍事才能一比,孟讓確是拍馬不及。
    對李密,孟讓而今誠然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李密帳下之諸部中,翟讓、孟讓兩部的人馬最多,他倆既都請李密直接說其謀劃,——而此謀劃,李密事實上事先又是已與王伯當、裴仁基等大將商議過的了,他便不再詢問諸將,就將其謀劃好的進戰之策與諸將說出,說道:“用兵之道,在精不在多,又則宜當奇正相合。
    “這一回與王世充等部隋兵決戰於石子河岸,我意便首先,無須諸營盡出,諸營各選精銳以參戰即可,此是在精不在多也。其次,列陣部署上,翟公,你部以步卒為眾,孟公,你曾與王世充部交過戰,知其部進戰之法,我意便勞公二人之部,列陣居前;伯當兄、裴公,勞你兩人各率本部,分居右後、左後;我則自引中軍,陣翟、孟二公陣後,此奇正相合也。何如?”
    諸將聽罷,孟讓、王伯當、裴仁基尚且無異,——孟讓佩服李密,投到李密帳下後,李密為分翟讓的權柄、威望,又對他極其重視,拜他為齊公,他現於李密軍中地位,隱隱僅次翟讓,對他的命令自不反對;李密之此謀劃,是和王伯當、裴仁基商量後的謀劃,他倆當然也不會反對,卻翟讓麵色不禁登變,摸著胡須的手挺將下來,含著的笑容為之一滯!
    一人在座下已是猛然而起,高聲說道:“魏公,公之此列陣部署,恐是不公吧?”
    眾人看之,說話的是王儒信。
    翟讓部中諸將中,就數兩個人最被李密的屬吏憎厭。
    一為翟摩侯,一為王儒信。
    翟摩侯性猜忌,待下苛刻,對待李密和李密的部屬們也常是帶著抵觸的心理。
    王儒信對翟讓忠心不假,可與翟讓相似,亦是貪縱,稍有求財貨不得,或者眼紅別人得了財貨,他就背後裏說人壞話,向翟讓進讒言。——卻隻李善道,人雖在外,每次給徐世績、翟讓送禮,都少不了翟寬、翟摩侯、黃君漢、王儒信等等的一份,對李善道,他沒甚壞話說。
    房彥藻見說話之人是他,一向來積著對他的怒火,騰地就上來了,然因自重身份,他現是李密幕府的左長史,乃為李密幕府的群吏之首,因按下怒火,暫未作聲,隻看向了鄭頲等吏。
    鄭頲便接下了王儒信的話,問道:“王將軍,仆敢問之,不公在何處?”
    “數日前,黑石一戰,魏公,你用的便是我部為先鋒,今之此戰,又用我部為先鋒?黑石這一仗,我部傷亡了上千部曲!魏公,今次此戰,你就再用我部為先鋒?我部部曲的命,難道就不是命麽?自四五月間,開始圍攻洛陽,魏公,你可知我部部曲已經傷亡了多少?”
    鄭頲說道:“王將軍,黑石之戰,並非隻是調了貴部為先鋒啊。郝公部、張將軍部、李將軍部,不是與貴部一起參戰的麽?孟公部、王公等部,緊隨貴部和郝公部等,也參戰了的啊!怎能說是隻用了貴部為先鋒?貴部傷亡是不小,可張將軍等部的傷亡也很大啊!”
    “郝公”,是郝孝德;“張將軍”,是張仁則;“李將軍”,是李士才;“王公”,是王伯當。
    黑石這一仗,前期李密軍是戰敗了的,各部擁擠逃命,傷亡確實是都不小。
    ——王世充此番肯接受李密的挑戰,另外一個原因,實亦在此。王世充知道,黑石此戰,他盡管是兵敗了,但他前期的獲勝不是白勝的,李密帳下各部的傷亡也很大。
    王儒信怒道:“還有,上次石子河邊,迎擊龐玉、劉長恭、霍世舉等部賊隋兵時,列於前陣的是不是也是我部?魏公,圍攻洛陽的諸戰就不說了,但這些與賊隋兵的列陣會戰,你不能每次都調我部居前吧?”
    房彥藻忍不住了,拍案說道:“王將軍,你此話是不是顛倒黑白了?”
    “俺怎顛倒黑白了?”
    房彥藻說道:“上次石子河之戰,貴部確是列於前隊不錯,但這是魏公調的貴部居前麽?俺記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戰前翟公執意要求,要把貴部列於前隊!因此貴部才居了前,是不是?”
    “你……!”
    房彥藻問道:“俺說得不對麽?上次石子河此戰,翟公執意要求將貴部居前,乃才把貴部列在了前隊。可仗一打開,怎麽樣?隋兵餓了半天了,饑乏無力,可貴部依然是不能把之擊潰!到最後,這場仗怎麽打贏的?還不是魏公親督王公等部進戰,方才將隋兵擊潰的?
    “你剛又提到數日前的黑石一戰,不錯,這場仗,貴部仍是居前,可為何居的前?是因貴部在築營時,非要選靠外疏闊地築營,而貴部築營之所處,位在各營之南,貴部兵馬出營後,居處最南。王世充等隋兵部已在黑石築營,軍情如火,必須立即進擊,這又才隻好再以貴部為先鋒,可魏公不也及時地調了郝公部、張將軍部、李將軍部追上了貴部,從而與貴部一道先迎擊的王世充等隋兵部麽?……王將軍,你不提此戰也就算了,俺沒想到你還好意思提!”
    王儒信怒道:“俺就不好意思提此戰?”
    房彥藻冷笑說道:“黑石此戰,為何先敗?還不就是因貴部自恃兵多,不聽魏公號令,冒然輕進,由而被王世充抓住了機會,先將你部擊潰,因才導致了諸部敗潰?要非魏公臨危之際,親引精騎,奔襲黑石之隋兵營,從乃調動了王世充等部隋兵,使其狼狽自救,此戰我軍焉能轉危為安,化敗為勝?戰後,魏公未有追究你部的罪責,已是格外恩典,你卻還敢在此怨言!”
    王儒信勃然大怒,手按在了腰邊的刀柄上,怒目而視房彥藻,罵道:“賊廝鳥!你再罵俺?”
    身是在李密的議事帳,房彥藻怎可能會怕王儒信,亦起身來,按住劍,蔑視說道:“又來顛倒黑白!王將軍,你哪隻耳朵聽見俺罵你了?……孟公、裴公、郝公,公等聽見仆罵他了麽?”
    李密座前、一眾軍中文武重臣麵前,兩人劍拔弩張!
    “長史息怒、長史息怒!王公,你也請息怒。”一人笑著,站起了身,到房彥藻身邊,按著他坐下,接著轉到王儒信身前,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移開刀柄,也按著他坐將下去,隨後,麵向李密,行軍禮,恭敬說道,“主公,要不與王世充等部的這一戰,就由臣部居前,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