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房鄭怒諫當解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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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傾聽了帳外亂聲稍頃,柴孝和問主簿,說道:“賊亂可有波及本營?”
    柴孝和軍的營地,分為了兩個部分。中心部位是張善相、牛進達、吳黑闥、常何四部所駐之區;外圍是這幾天投附的山賊等所駐之區。卻柴孝和聽了這麽片刻,聽出亂聲主要靠外。
    主簿答道:“回明公的話,賊亂暫未波及本營,然若不趕緊平亂,恐本營亦將受牽累矣。”
    柴孝和已有定計,令道:“傳吾軍令,本營諸部將士,皆居帳中,不得外出;本營與外營之間,通道關卡處的值守將士,嚴守關道,若有賊兵、亂兵攻犯,一應殺之。”
    主簿說道:“明公,隻守關道,不調兵平賊亂麽?”
    “賊亂既未波及本營,便隻守關道即可。方今夜深,調兵不便,外營的形勢不明,若調兵鎮壓,或會亂不及平,我本營而反受其害。你速傳吾此將令下去!”柴孝和鎮定自若地說道。
    主簿應諾,受柴孝和鎮定的影響,緊張慌亂的情緒漸漸也平定下來,便出帳傳令。
    柴孝和轉顧張善相等四將,撫摸著胡須,說道:“便勞君等,且還君等各部所駐營區,依俺此令,約束部曲。候天亮以後,再視外營情形,或遣兵出剿,或彈壓安撫。”
    張善相四將互相看了一看。
    亦是受柴孝和鎮靜不迫的影響,同時,柴孝和所言亦確實有理,賊亂沒有波及到本營,那麽就隨便外營亂個天翻地覆,隻要嚴守本營,使本營不亂,那就行了。至於現在外營作亂的賊兵,等到天亮後,再收拾他們,不為遲也。四將於是齊聲應道:“明公應對此策,屬實高明!”
    領下柴孝和的軍令,四將就也退出帳外,各趕還本部駐區,依令從事去也。
    寒風雨中,外營的賊亂之聲,沒有等到天亮,就漸漸地平息了下去。
    其間,果是有數百賊,試圖衝擊關道,殺入本營,然幾次進攻,都被打退。
    天色蒙蒙亮時,主簿入進帳中,再次向柴孝和稟報,這一回,他臉上多了一些輕鬆之態:“稟明公,外營的賊亂已漸自平也。不費一兵一卒,而使外亂自弭,明公鎮撫有方,仆深感欽佩。”忍不住問道,“隻是仆敢問之,明公卻怎麽知道,縱然不遣兵平亂,賊亂也能自弭?”
    帳中坐了小半夜,柴孝和看起來很鎮定,實則也是一直高度緊張。
    夜深營嘯這事,自古為將者,沒有不怕的。
    直到此刻,柴孝和的緊張也乃才得以了緩鬆,他笑了笑,喝了口茶湯,說道:“縱不遣兵,賊亂亦能自弭,俺非是未卜先知,又豈會知此?不外乎以常理計之,賊亂所圖者,為亂我本營也,則隻要我本營不亂,賊見無隙可趁,至多待至天亮,彼輩料便會自就退去矣。餘所亂者,都是受驚而亂,主謀作亂者一去,這剩下被迫所亂的,慢慢的,當然亦就會安定下來了。”
    張善相、牛進達、吳黑闥、常何諸將絡繹亦至。
    皆是稟報,他們各部俱無事,詢問柴孝和,下邊怎生處置外營。
    柴孝和就令道:“牛、吳兩位將軍,領本部守駐本營;張將軍、常將軍,煩你兩位,引你兩部出本營,至外營,告與外營兵士知,作亂者已去,諸部可自安本營,不得再自作驚亂;並分遣兵馬,入諸部營搜揀,若有亂而為去者,或不從吾令仍自驚亂者,盡捕殺之。”
    四將應令,出帳而去。
    ……
    蒙蒙天色,陰雲寒風,雨漸下大。
    聽完偷離翟寬父子營的那個吏卒的密稟之後,房彥藻驚出了一身冷汗,既驚且怒,令這吏卒還回,自在帳內尋思了會兒,喝令從吏請來右長史鄭頲,將那吏卒所言,悉告與之。
    鄭頲亦是大驚,兩人商議了片刻,顧不得天色還早,聯袂趕往李密帳外求見。
    昨天一仗,勝是勝了,但和黑石一戰近似,也是勝得不易,一整天的仗下來,李密本就已身心俱疲,仗打完後,又處理了不少急需處理的戰後軍務,他昨晚睡時,已將近三更。
    但在被帳外吏喚醒,聽是房彥藻、鄭頲兩位長史求見,李密盡管仍是十分困倦,卻睡意頓消。
    他知道,一定是發生了緊要的大事,不然,不可能這一大早的,兩個長史同來求見。便趕緊起床,他隨便披了件衣袍,抹了把臉,就請房彥藻、鄭頲兩人入見。
    帳內四角都燒著火盆。
    從寒冷的風雨帳外進來,如覺陽春之暖。
    房彥藻、鄭頲兩人,卻是神情嚴峻,入帳之際,夾風帶雨,色若寒霜。
    “明公,翟寬父子有逆亂之嫌,須當立刻采取行動!”請李密將帳中侍從打發出去後,房彥藻開門見山,將那吏卒的密報,詳盡告知與了李密,末了,低聲地建議說道,麵上厲色浮現。
    李密聽著房彥藻轉述的那吏卒的密報,原就已消的睡意,更是因吃驚而愈加清醒,尚存的困倦不翼而飛,臉色逐漸陰沉,但在又聽房彥藻提出他的建議後,卻遲遲未有語言。
    從席上站起身來,袍子散向邊上,他這才想起,隻顧著聽房彥藻的話了,袍帶都還沒係,一邊摸索著袍帶自係,他一邊下到帳中,沉吟著來回踱步。
    “明公,若隻翟寬父子逆亂,尚不足為懼,然翟寬,翟讓之兄也,翟寬父子若亂,翟讓焉會袖手?他不論是否主動,勢必都會參與其中!再者,翟寬、翟讓,同胞兄弟,今日翟寬欲亂,翟讓固未聽允,可翟寬既已生叛亂之心,定會常與翟讓言及,久則翟讓縱本無此念,仆憂也或會動心矣!明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值此時也,切勿心慈手軟,勿學霸王,婦人之仁!”
    房彥藻低聲而急切地說道。
    鄭頲說道:“不錯!明公,房公前就曾進言與明公,翟讓貪愎不仁,有無君之心,宜早圖之。房公此言,仆深以為然。且又於今觀之何如?正如房公所慮,翟寬已起逆意,翟讓尚會久乎!”
    李密係了兩三次,都沒能把袍帶係好,不是係歪了,就是係緊了,索性亦不再重係,他止下踱步,看了下帳門。
    鄭頲心領神會,便打開帳門,對在外聽使喚的吏卒、護衛的親兵們令道:“明公令:向外百步,不許任何人接見寢帳。”親眼看著吏卒、親兵們領令,前出了百步,這才回入帳內。
    房彥藻見李密仍是不出聲,接著說道:“明公,洛陽其城雖堅,可我軍數十萬眾,糧秣充足,軍械精良,伯當、裴公諸部無不驍悍能戰之師,守將如段達等輩,又軍略遠不及明公,何以至今不能克取?要就在翟讓及與恃翟讓而輕明公之郝孝德等諸營,皆俱不樂從明公之令,不肯死戰之故也!倘使上下齊心,我數十萬眾,攻一洛陽,旬月必下,何至延宕至今?
    “方今李淵已入關中,蕭銑稱王巴陵,西、南之域,群起響應。明公,仆憂之,洛陽若再不克,先機日漸恐將不為明公有矣!宜誅翟讓,以彰君威!然後軍令肅然,諸將凜從,挾我數十萬眾之勢,先蕩平王世充諸部,以盡快克取洛陽,繼西則與李淵爭長安,大河南北既已盡為明公所有,南下而拔江都,天下何愁定也?今成敗兩擇,危急存亡之秋也,懇乞明公立斷!”
    ——蕭銑,是西梁的開國皇帝蕭詧的曾孫,南朝梁的開國皇帝蕭衍的六世孫,他剛於十月份時,在巴陵郡校尉董景珍、雷世猛等的擁立下,自稱梁王。現今海內反者眾多,房彥藻單隻掂出李淵、蕭銑來說,係是因各路反者中,他兩人的出身最為貴重。
    李密回到席上坐下,默然多時,說道:“長史,今安危未定,遽相誅殺,何以示遠?”
    房彥藻、鄭頲對視一眼。
    兩人聽出了李密話裏的遲疑之意。
    鄭頲慨然說道:“明公,毒蛇螫手,壯士解腕,所全者大故也。今翟寬父子逆謀已明,而其父子若亂,誠如房公所言,翟讓勢必不會坐視不理。明公,倘使令彼先得誌,悔無所及!”
    房彥藻說道:“明公精於《漢書》,設若鴻門之宴,項王竟斬漢高,焉複有後來之漢乎?一時之仁,而天下易姓!明公素果於英斷,當自知婦人之仁斷不可有,當斷便宜立斷!”
    從楊玄感作亂失敗,自己不得不流落江湖,亡命逃藏,想到總算幾年後,遇見了王伯當,才算有了點安身地,再又想到雖是聯絡諸多河北、河南的“群盜”,沒有一個肯收留自己,肯願跟著自己再造反的,而直到又遇見了翟讓,自此自己才算是翻過身來,而有了今日之成就。
    過往的種種斑斑,在李密的眼前,走馬燈似的掠過。
    他思緒萬千,感慨萬千,在這風雨飄搖的寒冬清晨,聽著越下越大的雨聲打在帳上的聲響,——他忽記起,得到翟讓的接納,他初上瓦崗那天,也是下著的雨,隻不過那時是夏天,草木蔥蘢,他依稀還記得策馬行於山路,進山時,那滿山的草木清香,混者雨水的濕潤,那一天,他是何等的心曠神怡,他終於做出了決定,深吸了口氣,問道:“若於圖之,計將安出?”
    一吏卒隔著大老遠,在外大聲請示:“明公,琅琊公求謁。”
    卻是不知不覺,天已大亮。
    來參與今日軍議的各營營將們,陸續都已到了議事帳,不見李密出現,故王伯當來寢帳尋他。
    李密諸人暫停下話頭,李密令王伯當進見。
    帳幕掀開。
    ……
    帳幕掀開,王湛德進到帳中,向李善道呈上了最新收到的一道軍報。
    打開看之,是柴孝和的軍報。
    所述非為它事,自就是昨晚營亂此事。
    此取陝、虢,如前所述,李善道兵分四路,柴孝和攻陝縣、郭孝恪攻桃林、高延霸攻盧氏,他自率主力攻弘農郡的郡治弘農縣。他現就駐兵在弘農縣外。弘農縣與陝縣間隔著桃林,相距不到百裏,快馬加急,軍報半天就能從柴孝和營,送到李善道部軍中。
    時當午時才過,柴孝和的軍報是以此際呈到。
    看完了柴孝和寫呈的這道軍報,李善道歎顧與帳中的杜正倫、馬周等從吏說道:“昨晚柴總管營中,有於筠所遣之賊作亂,柴總管以靜鎮之,將此亂輕巧化解,真不愧其深得魏公器重。”
    馬周問道:“昨日不是來稟,打算要攻陝縣了麽?怎卻起了賊亂?”
    李善道簡單地將柴孝和營昨晚起亂的原因,與諸吏說了一說。
    說完,他琢磨了下,拿起另外一道軍報,是郭孝恪昨日呈送來的,桃林縣沒有重兵守禦,郭孝恪已於昨日下午,與黃君漢、王須達將此縣攻克,略又將此軍報看了下,說道:“正好桃林已下,而柴總管部經此一亂,雖然化解,士氣恐有低沉,便令郭長史,分黃將軍部往去陝縣,助柴總管一臂之力吧。知仁,你代我起草此令,寫好後,便即傳與郭長史。”
    杜正倫應諾。
    馬周說道:“明公,弘農縣的駐兵頗多,現又得了朱陽、長淵兩縣援兵,下之稍不易也。桃林既下,何不先調黃將軍等部來弘農,助力我部拔取弘農,然後再說陝縣?”
    李善道率部到了弘農縣外後,先是攻了兩天的城,城堅兵多,未能快速攻克。
    隨之,朱陽、長淵兩縣的援兵即至。
    這兩個縣,距弘農縣都不遠,朱陽縣城離弘農縣城也就是幾十裏地,長淵縣城離弘農縣城亦隻百裏左右。這兩縣的援兵到後,結營城外,與弘農縣本在城外的營地形成了犄角互應之勢。
    李善道所統雖是四路兵馬中的主力,也隻有秦敬嗣、焦彥郎、蕭裕三營而已,兵力上便不太足夠了。是以,打到現在,別說弘農縣城了,就是城外的幾座敵營還未攻克。
    弘農縣的位置比較關鍵,仗打了幾天了,肯定已驚動在潼關對峙的李建成、屈突通兩部,一旦屈突通離開潼關,率部趕到,底下可就不好辦了,所以此縣,是越早打下越好。馬周的建議不能說沒有道理。而且他有一個未言明之處,便是柴孝和又不是自己人,而他卻領著李密任命的虢州刺史的名頭,——弘農就是虢州,則既然他在陝縣那廂的作戰出現了意外的變化,何不就趁此,隨他在陝縣怎麽打就是,李善道這邊隻管先把弘農縣搶下打下占據,豈不更好?
    但馬周的考慮,在李善道看來,隻是保守之見。
    弘農,李善道不打算輕易讓給柴孝和;陝縣,他也同樣不打算輕易讓給柴孝和。
    調黃君漢部去幫柴孝和,即是出於此意。
    黃君漢部和柴孝和所統之部一樣,都是李密新近派來,名義上增援李善道的部隊,而下柴孝和內部出現了麻煩,趁此機會,以援助為借口,調黃君漢部去幫柴孝和,不會引起他的警惕和抵觸,這是第一。黃君漢是瓦崗係的人,和李善道是自己人,那打下陝縣後,他名正言順地就可以至少留下部分兵馬,與柴孝和留下的兵馬,共同留駐陝縣,這是第二,亦是李善道不調黃君漢來助本部,卻調他去相助柴孝和的關鍵之所係,他的真正目的之所在。
    此中考量,不好與馬周等說。
    李善道便也沒說,隻摸了摸短髭,沒把弘農縣當回事兒似的,笑道:“弘農縣,且容其稍守。三日之內,此縣,我必克之。”
    馬周大是詫異,問道:“將軍為何有此把握?”
    “三日後,卿自知曉。”李善道起身來,伸個懶腰,望下帳外,見清晨變大的雨勢轉小,說道,“悶在帳中半日了,恁多軍務處置,著實悶煞我也。咱們到外頭,透透氣吧。”
    ……
    雨勢雖然轉小,帳內卻若密布陰雲。
    軍議剛剛結束,與房彥藻、鄭頲、王伯當三人,飯都沒吃,回到寢帳,李密與他們繼續計議。
    早上的時候,王伯當進到帳中後,李密隻簡略地與他說了下房彥藻、鄭頲兩人所稟的情況,和他兩人所建議的內容,因聞王伯當說翟讓等也已到了,擔心翟讓等多想,來不及詳談,就去議事帳了。一上午的軍議,李密盡管盡力控製,還是總自疑自己神色有異,特別是在麵對翟讓等時。故一到寢帳,他就趕忙問房彥藻等:“軍議時,吾神情有異與乎?”
    “明公神情與往日並無不同。”房彥藻答道,瞅了眼王伯當,說道,“然而王公,略有異色。”
    王伯當怎可能會沒有異色?
    早上聽到房彥藻、鄭頲兩人的建議時,他心中如起驚濤駭浪!
    一則,李密,是他引薦到翟讓山頭的,殺了他,自己豈不有不義之名?
    二則,為人之臣,忠君之事,對自己的負麵影響不說,可對李密呢?世人盡知,李密是借的瓦崗之力而才成的於今之勢,這才借瓦崗之力了多長時間?一年多點而已,便要殺翟讓?不論李密再有理由,再有緣故,“負義”之名,必定是逃不掉!這對李密日後會造成何等影響?
    三則,便亦不提日後會對李密造成什麽樣的影響,隻說當下,正是攻洛陽的著緊關頭,而若在此時,把翟讓殺了,對“魏軍”內部會造成什麽影響?瓦崗係諸將的部曲,於今合攏十餘萬眾,若因此而反,如何收拾?又還有,會不會引得孟讓、郝孝德等各部盡皆散去?
    王伯當實打實的是從心底裏反對殺翟讓!
    但他了解李密,隻早上那一小會兒的話語,他就知道,李密已是下定了殺翟讓的心。
    這時聞得房彥藻此語,王伯當說道:“主攻,臣上午在帳中時,確是因早上聞明公言後,驚疑難平,不免憂慮,時有別思。若因是而異狀顯露,臣之罪也。”
    “伯當,卿有何驚疑、憂慮,卿別思什麽了?”
    王伯當說道:“若殺司徒,雄信、茂公、王儒信諸將何以處置?”
    房彥藻手往下砍,狠聲說道:“早上明公問若殺翟讓,計將安出,仆之意便效項王鴻門宴,以昨日大破王世充等部隋軍為由,設宴召翟讓飲酒,單雄信、徐世績、王儒信諸輩,其部之大將也,可同召之來,及翟寬、翟摩侯諸輩,亦盡召至,一並殺之了事!”
    “即便雄信、茂公諸將同與翟公赴宴,敢問主公,李善道何以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