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聞變急議應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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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於李密的密令到達河陽城之前,已有一道急書送到了河內縣。
送急書的是人,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一人雙馬,在城門口,他亮出了通關的符券。
門將查驗過後,見這少年何止風塵仆仆,衣袍上滿是泥塵,襆頭可能路上時丟掉了,淩亂的發髻外露,臉髒得不像樣子,被凍得通紅,嘴唇被風吹出了幹裂的口子,遞符券的手也凍得發紫,蘿卜似的,聲音虛弱無力,便關心地問道:“小郎,你這何事來我縣,這般緊慌?”
這小郎亮出的符券,是滎陽郡給他開的。
察其入河內郡後通過的縣邑關卡,其是在滎澤渡的黃河,經溫縣、安昌,一路到的河內縣。整個路程約百餘裏,而他之此符券的開具時間,是昨天傍晚,亦即,這少年是連夜趕路。
深冬時節,大晚上的,冷就不說了,河內郡畢竟是李善道的新得之地,為維持治安,各縣關卡盡管俱設,可野外盜賊仍是有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敢獨行夜路,要沒急事,必然不會。
這小郎說話,操著帶著東郡口音的官話,啞聲說道:“俺兄在貴軍中,家書報其急病,……”
話未說完,一聲淒哀的馬嘶,甚麽物事轟然到底。
眾人看去,是這小郎牽著的那匹馬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此馬與這小郎騎的馬,皆高大神駿,一看就是好馬,卻竟被累的不支倒地!門將武人,自是好馬,顧不上再問這小郎來河內縣的緣由,忙上前蹲身查視,心疼地摸了摸這馬的馬鬃,說道:“唉,唉,此等好馬,累成什麽樣子了!小郎,俺這裏有草料、清水,你快先將此馬帶到馬廄,喂食料理。”
“符券,將軍已察,俺是否已可進城?”
門將答道:“自可進城。”
“此馬,就送給將軍了。”這小郎對倒地的馬似無痛惜,重上所騎之馬的馬背,馳入城中。
門將和守卒在門洞外愕然相視,視線不約而同,投向了已然遠去在街上的那小郎驅馬的背影。
城中也有軍營。西方屬兌,五行屬金,主兵事,故河內縣內的兵營在城西。但這小郎進城以後,未往西去,快馬加鞭,徑往城東而去。城東,是河內郡府的所在地。
時近午時,街上的行人不多。
這小郎拚力催馬,風馳電掣,轉過兩個街口,河內郡府外的牆垣已出現前頭。這裏是座城內的小城。郡府、重要的府庫等等,都在其內。在小城門口,一樣通關而過。郡府近在咫尺了,這小郎不再騎馬,丟下了馬在牆下,邁步急奔,很快到了郡府門前。門吏不知來意,隻見其匆忙倉急,到底是新得之地,不可不防,門吏與門外衛士齊注目於他,手按在了刀柄。
“俺是右武候大將軍帳下吏,名徐瓊,右武候大將軍,俺族父也。急報敬呈高刺史!”這小郎此次拿出的不再是滎陽的通關券符,取出給門吏看的赫然落章為“右武候大將軍”!
門吏驗過,確證無誤,說道:“勞郎君稍候,容俺入府進稟。”
“軍機要事,關乎生死!半刻不得耽擱,快帶俺入府,俺現在就要謁見高刺史!”
右武候大將軍何人?徐世績也。
李善道的現任實職是三個,一個魏州總管,一個魏州刺史,一個右武候將軍。前兩個是地方官,右武候將軍是朝官,相當於本官了。徐世績是李善道的頂頭上司,這小郎既自稱是徐世績的族子,拿的又是徐世績給的券符,門吏不敢怠慢,便道:“便請郎君與俺同入府內。”
在兩列數十門卒的詫異視線中,徐瓊跟著這門吏進了刺史府,也就是本來的郡府。
騎馬時間太長,下到實地,走路如飄,徐瓊實是昨天午時離的徐世績營,到現為止,一夜一天,不眠不休,兩匹馬輪著騎,都沒下過馬,幹糧也隻吃過稍許,他又年少,與他那倒地的馬相同,他也是早就沒了多少氣力,過刺史府門檻時,險些被絆倒。
門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有心想問“軍機要事,關乎生死”?知自己身份不夠,徐瓊肯定亦不會與他說,便驚疑壓住,隻管扶著他,往刺史府堂上去,並已令別吏,趕緊去後宅請高曦來見。
徐瓊到了堂上,侍者呈上茶湯、幹點,他盡管饑渴交加,無有心思吃用,一雙眼隻往堂外看。
好在沒等太久,不到一刻鍾,在適才那門吏的引領下,一人登入堂中。徐瓊仔細觀看,見這人儀表堂堂,相貌嚴整,身材健碩,頷下長須,正與徐世績與他所說的高曦長相不錯!
徐瓊不等門吏介紹,起身拜倒:“敢稟使君,仆右武候大將軍族子徐瓊,此有大將軍密信一封,急呈使君。”沒有往懷裏取,解開腰帶,用短匕挑開,取出了一個蠟丸,捧之呈上。
來者確是高曦。
高曦見他這般作態,微怔過後,心頭登時一緊,一念轉上:“郎君所囑,真是發生了?”揮手喝令門吏員,“退下!守在廊外十步,不得任何人接近。”快步過去,接過蠟丸。
小心打開,內為一卷紙。
說是一卷紙,展開隻是張小紙條。
但見得,上邊寫道:“翟公被害,魏公將奪河內,速告二郎。”
字跡潦草,虛軟無力,紙條還沾著血跡。短短的一行字,字中所言,配上這血跡,觸目驚心!
高曦神色大變。
……
李善道摸著短髭,歪著頭,再三細看柴孝和的來書。
來書的內容不多。
行字。
主要是兩件事。
一件是,得了黃君漢部的相助,其部軍心現已穩定,對陝縣城他已經展開猛攻。一件是,恭喜李善道打下了弘農縣,詢問李善道的下一步用兵計劃,是暫駐弘農,抑是還攻澠池?
“明公,柴總管信中何言?公緣何反複再看?其攻陝縣又出問題了?”杜正倫問道。
李善道搖了搖頭,待要說話,嗓子發癢,先咳嗽了兩聲,說道:“黃老兄部已到陝縣,與柴總管會師。陝縣,柴總管已開始進攻了,倒沒再有什麽問題。”說著,又咳兩聲。
馬周擔心地說道:“明公,前夜激戰,風雨瀟瀟,公受風寒之染,雖已用藥湯,不見好轉。反正弘農城已下,朱陽也已克之,長淵已為孤城,高將軍並已率部往助薛將軍,至多三兩日間,其城亦必可拔矣。弘農郡已然基本砥定,趁尚未還攻澠池,公不若好生休養兩日?”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李善道咳嗽著笑道,“賓王,這澠池,就是我的現之‘君子’,唯有盡快將澠池打下,我這感風之疾,方可‘瘳’也!”
瘳者,病愈之意。“既見君子,雲胡不瘳”,意為終於看見君子歸,相思之病怎不消?李善道借馬周所引此句中之“風雨瀟瀟”,順口將澠池比為所思之“君子”,亦算正合他此際的心情。
馬周盡管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隻知李善道急切打下澠池,是為防屈突通東撤而到,但也算是知道他為何急切的緣故,聽了他這麽說,便就不再多勸了。
杜正倫接著剛才的話題,問道:“明公,既柴總管攻陝縣沒問題了,其信,公怎還一再閱之?”
“他問我下步用兵的計議。我在想,我怎麽答複他好呢?”
杜正倫不是太能理解,問道:“明公有何顧慮?”
李善道喝了口茶湯,潤了潤嗓子,稍將咳嗽止住,說道:“我若實言以告,我怕他,嗬嗬……”
杜正倫莫名其妙,茫然問道:“明公,笑甚麽?”
“我怕這位柴總管啊,一聽我立刻就要還攻澠池,他怕就坐不住了,陝縣他也攻不好了。”
馬周已明了李善道之意,說道:“明公是說,柴總管不願意澠池落入明公手中?”
“你們看。”李善道起身,到帳璧上掛著的地圖前,指了指澠池的方位,說道,“澠池東北接壤河內,渡過黃河,就是濟源;西南接壤弘農郡;沿北崤函道西北而行,則百裏即是陝縣。此縣,如為我得之,入我囊中,知仁、待賓,換了你兩人是柴總管,你倆願意麽?”
澠池的戰略地位,本來就比較重要。
在當前的形勢下,無論是對李善道,還是對柴孝和而言,澠池的戰略地位,更顯得尤為重要。
將它打下,北就可與河內郡連通,西南可與弘農郡連通。亦即,此縣隻要為李善道所有,被李善道牢牢地掌控在手,他就可以通過澠池,打通河內郡與弘農郡的聯係。柴孝和斷未料到,李善道短短時日內就大致打下了弘農郡,則澠池要再被他得之,到時,有河內郡源源不斷地後續資源,李善道真要是留兵在弘農郡不退,他這個“虢州總管”還怎麽當?此其一。
由澠池,經北崤函道,又可達陝縣;並同時,這條北崤函道也是從陝縣向東而出的必經之地,那麽,此縣若在李善道手中,便即使陝縣被柴孝和得了,他也等同是被困在陝縣。此其二。
杜正倫、馬周把自己代入柴孝和,想了一想,——幾乎也都不用想,兩人立刻就明白了柴孝和現所處的窘境,也明白了李善道為何會考慮要不要把“打算還攻澠池”的計劃如實告他。
馬周說道:“仆知矣。明公是擔憂,如將此計劃如實相告,柴總管也許會不能再安心攻打陝縣,而說不定,他乃至會從陝縣撤圍,亦兵向澠池,以使澠池不能為明公所得!”
“可不是麽?這位柴總管,領著魏公親授的‘陝虢撫慰使’的頭銜。他若也兵進澠池,這澠池,我固是不能讓給他,可卻也不好獨占之了。而澠池位置緊要,我又實是不欲與他分占。”李善道踱回案後坐下,摸著短髭,再又咳了兩聲,說道,“是以,我小小有些因此為難。”
杜正倫積極地獻謀劃策,建議說道:“明公,那何不就詐言欺他?就說準備駐兵弘農休整。”
“賓王,你說呢?”
馬周琢磨了會兒,說道:“柴總管是魏公的心腹,非是敵國,魏公又任了他陝虢撫慰使、虢州總管,名正言順,仆竊以為,似不好相瞞。一時相瞞,縱能獨得澠池,或壞公忠義之名。”
“忠義、忠義。‘忠義’二字,所係者綱常倫理。無忠孝,便禮崩樂壞,凶惡互殘;無仁義,便人自相疑,眾叛親離。賓王,卿之所言,正論是也!”李善道做出了決定,令杜正倫,說道,“知仁,為我回書柴總管,如實以告,告訴他我軍於弘農再休整一日,便還取澠池!”
杜正倫應諾,有點複雜的看了下馬周。
馬周很年輕,才十六七歲,出身既微,平時好酒疏狂,杜正倫等士樂與他親近者不多,唯李善道對他甚是厚待喜愛,今乃以看,馬周確有其聰慧,李善道誠然“明公”,有識人之明。
杜正倫的思緒,無須多言。
……
就在杜正倫代李善道,給柴孝和寫回書的一個時辰前。
即高曦剛剛見到徐瓊時。
陝縣、弘農縣兩縣間的桃林縣縣寺,郭孝恪也接到了一封書信,亦是柴孝和所寫。
桃林打下好幾天了,縣內外已經安撫得當,郭孝恪忙裏抽閑,昨晚招喚了七八個縣寺的美豔官婢,飲酒作樂,弄到大半夜才睡。柴孝和書信到時,他尚未起。聽奴仆報是柴孝和的來書,他推開壓在他胸口的兩個美婢的腦袋,半坐起身,懶懶地接下,打開來看。
看不兩行,他困意頓消,打了個激靈,瞪大了雙眼!
隻疑自己睡眼惺忪,會不會是看錯了?郭孝恪倒回頭,再從頭來看。
“魏公已誅翟讓,密令仆與公勒部襲李善道。仆已囚黃君漢,將臨暮出兵,疾襲善道營。魏公令公,收斬王須達。陝至桃林,四十裏耳,仆軍三更可達。望公已斬須達,整兵以待,與仆會合。桃林至弘農,亦四五十裏耳,計黎明當至。掩其不備,蕭裕將於內響應,善道擒殺易也。此魏公嚴令,公慎無慢矣!事成,河北五郡、陝虢兩州,悉為魏土,何愁封疆之任!”
郭孝恪不知是昨晚歡縱過度,還是被這封書信的內容驚嚇過度,也可能是兩者兼有,更有可能是後者所致,下床時,兩腿發軟,按住了床邊,才穩住身子。床上的幾個官婢醒來,有那識趣的湊上來,想要扶他,昨夜她這酥胸,郭孝恪玩之不厭,此刻卻大怒罵道:“滾出去!”
幾個官婢驚懼不已,衣裙也不敢穿了,遮掩著身子,赤足下床,跑將了出去。
呈書信的奴仆不知所以,嚇得也跪在了地上。
郭孝恪亦沒著履,不覺地上寒涼,緊緊攥著書信,半裸著身子在室內踉蹌急轉。
“郎君,小奴幫你披件衣袍吧?”奴仆小心地問道。
郭孝恪站定,令道:“去、去……”
奴仆等了會兒,等不來“去”幹甚麽,又不敢問,隻好伏在地上耐心等待。
“去將王須達叫來!”
奴仆微楞,王須達是一營主將,郭孝恪向來以“將軍”稱他,現怎卻直呼其名?而且不是“請”,是“叫”?為了確認,問道:“敢問郎君,王將軍麽?”
“什麽王將軍?”
奴仆說道:“郎君剛令小奴去請王將軍。”
“……,四郎!四郎!去叫四郎來!還有師本、大忠。”室內生著火盆,才下床,也冷,要非這奴仆多問了一句,真把王須達叫來,事情可就壞了,郭孝恪緊張而又後怕,汗都下來了。
四郎,是他的弟弟郭孝允;“師本”叫朱師本,“大忠”叫杜大忠,皆他心腹將領。
未久,腳步聲在外響起,門推開,三人入內。
……
洛陽城東。
洛口城外,魏軍諸部連營,數十萬部眾,營如雲集,望之無邊無際。
李密本部嫡係各營,多半位在城北、城西兩麵。
城北的兩座營地打開了轅門。
一為騎兵,一為步卒,各自出了營地,在空地上合為一部,計約萬人,打著“裴”、“張”兩麵主將之旗,迎著北風,夾雜著漸又下起的雨滴,踩著泥濘的道路,向著北邊的黃河開去。
“裴者”,裴行儼,裴仁基之子;“張”者,張仁則,李密親信大將。
……
當高曦營的副將李育德,到達刺史府,腳才邁上走廊的時候,新下起的雨沙沙落下。
李育德回頭看了眼。
這新下起的雨和前幾天的雨不一樣。
前幾天的雨,最先下得不大,眼下這雨,卻是才下,就已不小。
“這天氣,下個沒完沒了了。轉眼年底了,好歹下場雪,也比這連日陰雨強。”李育德入進堂中,袖著手,嗬了口熱氣,笑與迎他在堂門口的高曦說道。
高曦沒有與他寒暄,連坐都沒請他坐,召徐瓊近前,說道:“李公,這位小郎是徐大將軍的族子,名瓊。徐大將軍有一密信在此,請公一覽。”將沾著血跡的小紙條遞與李育德。
李育德眼見到血跡,便是一楞,再看內容,隻一行字,一眼就看完了,猛然抬頭,看向高曦,沒說話,低下頭,又看了一遍,紙條上的內容明確無誤,一個字他都沒看錯!
“翟、翟公?”李育德的笑容早就消失,他口幹舌燥,說道。
高曦的情緒已經穩定很多,沉聲說道:“俺已遣吏,星夜兼程,趕赴陝縣,稟總管此事。李公,請公來,是為與公議魏公遣兵來取河內此變。公,就此有何議策?”
事情來得太突然,前眼才看過紙條內容,高曦緊跟著就問是何想法,李育德壓根沒時間考慮,脫口而出,說道:“司徒何罪?魏公殺之?總管赤膽忠心,緣何來奪我河內?”
“公意何為?”高曦半點不給他思考的時間,追問說道。
李育德又驚、又怒,揮起拳頭想砸什麽東西,以發泄此時的驚怒,可高曦沒讓他進堂,他是站在門口的,沒東西可砸,反手抽出了佩刀,欲劈,亦無物可劈,滿腔驚怒無處發泄,他氣血衝頭,長刀下斫地磚,憤然填膺,語音如雷,怒聲說道:“河內,我等從總管浴血而得,焉可讓人!魏公若必奪之,總管雖現不在河內,願粉身碎骨,與魏公所遣拚個你死我活!”
這一刀下斫得極是用力,渾身力氣都使出來了,刀尖崩裂,地磚碎之一角。
廊外兩側,一二十個甲士湧出,高曦嚴肅的神色略轉,示意這些甲士退走,語氣盡管仍肅然,親切信任之意透露出來,說道:“李公,仆意正與公同!河內一旦有失,非隻河北五州盡失,總管現在陝縣,亦將無處可去,唯如翟公,將遭魏公所害。我等噍類,蓋無遺矣!”
李育德是背對走廊,廊上那一二十個甲士湧出得快,退走得也快,雖有聲響,他現下怒火衝天,哪怕是打個雷,隻怕他都不會注意到,何況這點聲響?是故他沒有察覺。
見徐瓊在前,李育德猛然想起一事,問道:“徐大將軍生死何如?”
“回將軍的話,俺阿耶脖頸上被砍了一刀,險亦喪命。滎陽公、翟長史、王將軍也盡都被害了。”徐世績差點死了不說,死的這些人,徐瓊都很熟,因徐世績的關係,翟寬等待他也都很好,視為子侄,他究竟是個少年,眼淚忍不住地下來,卻將淚水抹掉,繼續說道,“俺阿耶失血過多,昏迷到昨天上午蘇醒。醒來後,立即就令俺趕來河內,向兩位將軍進稟這件事!”
李育德簡直不敢置信,說道:“滎陽公等也都被害了?”可這也是情理中事,豈能隻殺翟讓,放過翟寬、翟摩侯?又問道,“徐大將軍傷勢如何?單大將軍呢?亦已遇害?”
“俺阿耶傷勢雖重,性命無礙。單公……,單大將軍跪地乞活,魏公沒殺他。”
這簡直是一連串的震驚,翟讓等全被殺掉,徐世績差點也死,而單雄信赫赫威名,軍中號為“飛將”,又是翟讓最早的心腹,頭號愛將,居然在“主公”被殺後,跪地求饒?
沒時間讓李育德消化這些訊息了,高曦話回正題,說道:“李公,河內決不能有失。然魏公已意奪河內,或許他的兵馬已經出發。河內,你我兩人何以守之,公有何策見?”
李育德回過神來,說道:“不錯,魏公的兵馬極有可能已經開拔。”腦筋急動,說道,“將軍,現我河內守卒,主力隻你我此營之四千兵。魏公遣兵來奪,兵馬必不會少。其軍一入河內,你我想將河內守住,就難之又難。惟今之策,要在河陽三城!守住河陽,就能暫時阻住魏公兵馬入境。同時,急檄黎陽李太守、汲郡楊太守,及在安陽的趙將軍、貴鄉的魏長史,請他們火速來援。候援兵到,河內,你我便可守之如金湯之固!遣兵迎總管還郡,事可定矣。”
“公意,與俺正同!李公,求援的諸封檄文,俺已遣人加急送出。河內,新得之地,於今所憂,不僅在外,且在於內。俺意,河陽三城,俺領兵往去,河內縣城就勞公鎮守,何如?”
李密的名頭大,翟讓又死了,他的兵馬這一來,不排除郡內的這些降官、地方的某些豪強,聞風思變,內起而應,坐鎮河內縣城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李育德自無異議。
他念頭轉開,卻又一慮出現,麵現憂色,說道:“劉德威,魏公之將也。其現駐河陽。魏公既欲奪我河內,定已有令與其。敢問將軍,何以得占河陽?若被劉德威阻之城外?怎生是好!”
高曦說道:“李公,俺有件事,一直沒告訴你。便是總管此回率部往取陝、虢之前,曾密囑與俺,魏公與翟公此些時來,頗有嫌隙,興洛軍中恐有變故或生,因總管令俺,須預作籌劃,以防果有變亂。”盡管是迫在眉睫的緊要關頭,他忍不住還是發了句感歎,“於今視之,明公真遠見如神!”解釋與李育德,說道,“因會不會發生變故,明公當時也不確定,事關魏公、翟公,為免人心浮動,故俺未曾與公說過此事。但得了明公囑咐後,俺已有預先之備也。”
李育德亦是大為驚詫,李善道就這麽有遠見之明?這可真是太了不得了!
他說道:“原來明公早有預見!明公之略,我等望塵不及。”問道,“將軍已有何備?”
……
暮移夜至。
風大,雨大。
王須達應邀來到郭孝恪所居的桃林縣寺。
郭孝恪迎出縣寺門外,與他攜手並入。
邊走,郭孝恪邊笑道:“將軍,昨晚,俺自喝了頓酒,甚覺不盡興。想來想去,是少了將軍!是以,今晚俺特地又備上好酒好菜,這縣寺的官婢有兩三將軍尚未見過,也都召來了!昨夜,俺捷足先登,已先替將軍試了試深淺樂趣,將軍等會兒若是相中了,便送與將軍!”
王須達對色,還真不是很感興趣,但郭孝恪這麽說了,他便笑道:“有勞長史代俺先試深淺。長史情意,俺很感謝。但就怕深淺雖試,長短不合,長史樂者,俺無甚樂。”
卻王須達個子低,身材屬於矮壯,是有此言。
郭孝恪哈哈笑道:“若較長短,你我雖自家兄弟,不好較之,卻也好辦,今晚將軍試過之後,明日你我同問官婢,孰長孰短,不即可乎?”
王須達有心計,善與人交往,郭孝恪豪奢不羈,真別說,李善道把他倆湊成一對,確是不負杜正倫對他“識人之明”的佩服,王須達、郭孝恪這次搭了夥後,兩人相處得甚是愉快。
進到了堂中。
等了稍頃,三人入堂,可不就是上午才在郭孝恪臥室見過郭孝恪的郭孝允、朱師本、杜大忠。
桃林比河內還更新得,王須達不是個粗莽人,他的兵營在城外,為防他不在營中,縣外出現賊亂,他帳下的一眾將校,他盡留在了營裏,隻帶了個親兵來吃酒。
親兵沒進來,外頭自有郭孝恪的吏卒招待他們。
五人就坐。
郭孝恪主位,王須達左手上位,郭孝允等三人陪坐。
不多時,酒菜一道道呈上,十來個官婢跪在案邊,伺候五人喝酒。郭孝恪是郭嘉的後裔,常亦以郭嘉為效,有漢魏奇士之風,因而外頭雖風雨之夜,堂門開著的,任風卷雨而入。風寒雨潲,堂門口內外被澆得一片濕。郭孝恪與王須達談笑無忌,歡聲敘話,時令官婢獻歌獻舞助興。不覺已是酒過兩巡,郭孝允數覷郭孝恪,郭孝恪卻隻管殷勤地與王須飲酒。
直飲到酒過三巡,王須達酒已半酣,他掛心著軍務,辭謝不欲再作多飲。
在郭孝允等的不知第幾次覷其舉動時,郭孝恪才舉起了酒杯,好像要往下摔落,可酒杯終究放回到了案上,他喝令道:“給俺添滿!給王公也添滿!”勸王須達,“將軍,夜已深了,營中將士早就將息,你回營何事?營中風雨浸寒,不如在這兒多飲幾杯!深淺,將軍且尚未試。”
“總管軍紀森嚴,今夜出營,來與公飲酒,已是違令,若再夜不歸營,總管定將嚴懲。”
郭孝恪笑道:“李二郎若為此怪你,你來找俺,俺替你向二郎解說討情。”
“長史,真是不能再喝了,俺酒量也淺,再喝,官婢深淺未嚐試出,俺的深淺,公就試出了!”
郭孝恪就喜歡王須達的葷素不忌,能與自己開各種玩笑,他大笑說道:“將軍深淺,俺早知之。從二郎曆戰,將軍戰功赫赫;今取河內,將軍遽拔共城。將軍用兵之深,不可測也。”
“長史過獎,此皆二郎廟算有方,俺有何功。”王須達也就喜歡郭孝恪誇他,自矜笑道。
郭孝恪說道:“這樣吧,再飲幾杯,將軍便還營,總行了吧?”
王須達猶豫了下,豪氣應道:“長史情深,俺豈能不識抬舉?就從長史之令!”
端起酒杯,與郭孝恪一同飲盡。
互相亮了下杯底,兩人都是喝的幹幹淨淨,不拖泥帶水,相對一笑。
風雨越來越大,夜色越來越深,兩更的更鼓已過,三更將至。
郭孝允實在是耐不住了,從席上站起,說道:“阿兄?”
“怎麽了?”
郭孝允說道:“快三更天了。”
“三更何妨?俺方勸得王將軍多飲幾杯,你卻來搗亂。”郭孝恪再度舉起了酒杯,看著正撫須微笑聽他兄弟倆說話的王須達,手中的酒杯如似千鈞,遲遲不能摔落。
橐橐的腳步聲響起,門外吏領著一人進來。
郭孝恪、王須達扭臉去瞧,被領進來的是王須達留在營中諸將中的一人。
“你怎來了?”王須達問道。
這將稟道:“將軍,斥候探知,北邊數裏外,來了一彪兵馬,不知何部。”
王須達訝然說道:“一彪兵馬?”聽得“砰”一聲,顧首去看,是郭孝恪的酒杯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