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風雨冬雷如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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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碗落地,“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蕭裕大驚失色,三眼兩行,再把柴孝和的秘使,剛呈他到手上的這封密信,從頭到尾細看一遍。密信中寫道:“翟讓為魏公所誅,河內轉日可得;郭長史已殺須達,我兩部合兵,清晨將至。兵到,即攻李善道中軍營。適時,魏公令公,響應於內。善道既殺,郡公之拜也。”
又有他的舊時兩位同僚牛進達、吳黑闥的書信一封。這兩人的信就簡短多了,隻寫的是:“昔與將軍馳騁齊魯,所向無敵;願與將軍再同袍敘義,上報魏公之深恩,期與將軍共富貴於今。”
“阿兄,郭長史怎大晚上的送信與你?桃林出什麽事了麽?便是桃林有事,不也該稟報總管麽?剛煲好的參湯,阿兄都驚掉了。”蕭德可惜地看了看灑了一地的參湯和數段黃人參。
李善道感了風,由己推人,關心蕭裕等將的身體,特分賞諸將了些上好人參,讓他們熬湯喝。
後天一早就要開拔去打澠池,很多的軍務要處理,蕭裕、蕭德兄弟忙乎了大半夜,直到這時,才得了些閑暇。這是煲好的參湯,剛給他兩人端上來,還沒有喝,柴孝和、牛進達和吳黑闥的信就送來了。信使猶在帳中,不過信使打的不是柴孝和的名義,是郭孝恪的名義。此亦柴孝和的謹慎小心之處,其兵尚未到,怕先驚動李善道。故蕭德問,是否桃林出了什麽事體。
蕭裕沒說話,他慢慢放下兩封書信,抬頭看了看信使,仍沒說話,再越過信使,望向帳外夜色,風聲呼嘯,雨水綿綿,風雨寒意襲卷帳中,他撫摸胡須,稍頃後問道:“幾更天了?”
帳中置有漏刻。
帳下吏答道:“回將軍的話,四更了。”
“總管睡下了麽?”
這叫帳下吏怎麽回答,但還真是能回答,李善道的作息,其軍中各部的將吏大都知曉,軍務忙的時候,通常徹夜不休亦是尋常之事,此吏便答道:“將拔營還攻澠池,總管料尚未將息。”
郭孝恪與柴孝和已經合兵,進蕭裕營時,這信使的是郭孝恪給的券符,但他是柴孝和的親信。信中內容,他盡知曉,見蕭裕看完信後,如有所思,不緊不慢,他心裏著急,便催促說道:“將軍,柴總管和牛、吳兩位將軍之信,將軍已經覽畢。大軍將至,敢請將軍,快做準備。”
帳幕被風吹得卷起,“噗噗簌簌”的不斷發生聲響。
這聲響,好像也是在催促蕭裕趕緊依照柴孝和信中所令行事,軍急如火,不得耽擱須臾!
蕭裕起身,按劍喝令帳下吏:“將他拿下!”
信使愕然,驚叫道:“蕭將軍,你這是做什麽?柴公之令,你不見乎?魏公之令,你不從乎?”
一個信使,蕭裕懶得與他多說,也沒時間與他多說,並及與蕭德也沒時間解釋,拿起案上的兩封來信,令蕭德說道,“你坐鎮營中,傳俺軍令,召集諸部校尉以上軍將,來此帳中坐候。無俺和總管軍令,一兵一卒,不得亂動!如再有送信之使,一概擒捉。”
幾個親兵一擁而上,按住了信使,將他五花大綁。
信使拚命掙紮,大叫不止。
“堵住他的嘴!”蕭裕從信使邊上走過,令親兵,“備馬。”想起還有件事沒交代,顧又令蕭德,“披上鎧甲,在帳中等俺與總管軍令;帳外和轅門各調一部將士守衛。”
蕭德迷茫莫名,不知蕭裕這幾道令是何意,追到帳門,促聲問道:“阿兄,怎麽了?怎麽了?”
“總管不念當日曾我兩軍惡戰封丘,亦不以俺後來之身,待俺情深義重,委以心腹之任,蕭裕大好男兒,焉背刺之賊徒!”蕭裕丟下了這麽一句話,披掛好鎧甲,上了李善道送給他的那匹好馬,打馬一鞭,“恢律律”,馬嘶一聲,隨從隻帶了三四吏卒,馳入進了風雨深夜之中。
蕭德站在帳門口,望著他驅馬的身影冒著風雨奔向轅門,從他此話,約略品出了內含的意思!
驚然、駭然之色,浮上麵孔!
那信使拿的是郭孝恪的券符,說信卻是柴孝和等的信,難道說,是柴孝和與郭孝恪聯兵,趁夜從陝縣、桃林殺來,要殺李善道?這是為何?這是為何!他趕忙回帳,執行蕭裕的命令。
營內依軍法,為免驚擾將士,禁馳馬,況乎深夜?
蕭裕已經顧不得了,油衣他都沒有穿,冒著雨,馳出轅門,徑赴幾裏地外的李善道所在之焦彥郎中軍營。幾裏地轉瞬即至。叫開轅門,依舊是馳馬疾行,馬當真是好馬,雖風雨夜晚,奔跑迅快,焦彥郎營中巡夜的兵士聽到了馬蹄聲,尚未趕來把他攔住,他已至議事帳外。
議事帳外的蘇定方、薛萬徹等將士,早被急驟的馬蹄聲驚動。
蘇定方按刀趨前,厲聲喝道:“誰人夜間縱馬營中,擅闖帥帳?不畏軍法麽?且下馬受罪!”
“吾蕭裕也。薛將軍,急事求見總管。”蕭裕掀開麵甲,勒馬,從馬上跳下,“總管可在帳中?”
蘇定方確認了是蕭裕,稍往後退,然見他神色凜然,眼神嚴峻,披甲跨刀,渾身濕淋淋的,馬上且放著長槊,隨於其後的那三四個從騎也都是披甲挾槊,殺氣隱隱,形狀太過異常,因警惕性依舊十足,說道:“請將軍解甲,去刀。郎君正在處理軍務,容俺入帳內通報。”
帳門打開,李善道出現帳門口,見到蕭裕等的這幅打扮,亦是先怔了下,隨即笑道:“蕭公,你這披盔貫甲,持刀夾槊,夜半來營,是要作甚?莫不公興致突發,欲邀我趁雨夜獵?”
“總管,末將有急事、大事進稟。”
北邊的雨夜天空忽然大亮了一下,緊接著,轟隆隆的雷聲滾過!
帳外的親衛們本就因蕭裕等的異常馳來而緊張,雷聲的迫不及防下,“呼剌剌”一片聲響,幾個親衛的佩刀已抽出在手!薛萬徹身往李善道前邊遮掩,蘇定方阻蕭裕等前,緊盯其舉動。
風卷寒雨,撲灑了李善道半身,帳外火把的火焰、掛著的燈籠隨風飄動,時明時暗。
李善道笑容斂起,定定地注視了蕭裕片刻,——是那件事終於發生了麽?如是那件事發生了,蕭裕為何會夜半而來,言有大事進稟?蕭裕、郭孝恪、柴孝和。是柴孝和兵馬來了?也就一轉眼的功夫,如潮的念頭在李善道腦中轉過,他穩穩當當地說道:“公請入帳。”
蘇定方卻還不肯放蕭裕過去,再次說道:“請將軍解甲、去刀。”
李善道說道:“蕭公自家兄弟。定方,不須如此。”手往帳內一伸,“蕭公,請進帳吧。”
感風未愈,咳嗽兩聲,轉將身去,把後背留給了近在咫尺、披甲佩刀的蕭裕,自先入帳。
不願背棄李善道,不僅是因為李善道不記前仇,重用於他,軍中現隻四千上下的騎兵,給了他兩千統帶,端得是把他視為了左膀右臂,更也是因為李善道對他的這份不加懷疑的信任!
蕭裕心神激蕩,從李善道進到了帳中。
——蘇定方、薛萬徹不放心,跟著也進了帳內。
李善道未去主位就坐,剛到帳裏,他就轉過身,看著蕭裕,說道:“蕭公,你說的急事、大事,是不是柴總管、郭長史聯兵要來攻我營?他兩部聯兵是不是已在路上,欲使公內應?”
蕭裕這次的大驚失色,比他剛看過柴孝和等來信時的大驚失色,還要大驚失色!
他瞠目結舌,驚呆有頃,才回過了神,說道:“總管,何其神也!”
“果是如此?”
蕭裕定了下心神,取出柴孝和等的信,呈與李善道,說道:“總管,柴孝和信中言道,魏公殺了司徒,他與郭孝恪合兵,早上可到。令末將內應,襲殺總管。”
蘇定方、薛萬徹聞得此言,驚訝、駭然,相顧失色。
李善道接住兩封信,大略瞧了下,還給蕭裕,回到主位坐下,說道:“蕭公,請坐。”
蕭裕哪裏坐得下?
他說道:“總管,現已四更,再有最多兩個時辰,柴孝和、郭孝恪部就將至。柴孝和部本五千步騎,得陝縣諸多山賊投從,現已萬餘;牛進達、吳黑闥,末將知之甚清,皆悍將也。
“信中說,王將軍已為郭孝恪所害,縱王將軍兵馬,郭孝恪暫不會引,其在桃林也頗增部曲,本部亦兩三千兵。合計隻怕少則一萬四五,多近兩萬。其有備而來,我諸營將士現俱寢息,毫無防範。何以應對,敢請總管決斷,末將愚見,宜速速令下,以使各部備戰應敵!”
帳內亮了一下,“哢嚓”又一聲雷鳴,回蕩雨夜天際,震得蘇定方、薛萬徹心頭一揪。
千算萬算,千趕萬趕,未有算到李密會在此際殺翟讓,亦終是未能趕在李密殺翟讓前,打下陝、虢,回到河內。翟讓已死,柴孝和、郭孝恪兵馬將至,此隻是其一;河內呢?柴孝和給蕭裕的信中說,“河內轉日可得”,李密一定已經派兵往奪河內了。盡管出兵河內前,對高曦已有暗中囑令,可高曦能夠從劉德威手裏奪下河陽三城,守住河內麽?這是其二。
沒有算到李密何時殺翟讓,這不能怪李善道。
他是知道李密要殺翟讓,可具體什麽時候殺,他又不會未卜先知,當然難以算定。
且他也不能因這件事,他就待在河內、待在河北,半點事也不再去做,特別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李淵順利入關,而出關之路,也被李淵拿到吧?則到那時,李淵根基已成,就很難對付了。
所以,值此王世充等隋軍主力,與李密對峙於洛陽東部,洛陽當下無力支援陝、虢;而又李建成與屈突通對峙潼關,陝、虢此地他們互相投鼠忌器,也不敢來爭,亦即陝、虢現正是空虛,易於取之的難逢良機之時,陝縣、澠池、弘農郡等地,李善道也是非隻有現在來取不可!
千算萬算,沒算定李密殺翟讓的日子,不是李善道的錯。
選擇在這個時候打陝、虢,也不是李善道的失誤之處,隻有現在陝、虢最好打,最易得。
可李密偏偏就是這個時候,殺了翟讓!
柴孝和、郭孝恪聯兵來攻將至,是李善道個人安危的問題;河內能不能守住,是李善道辛辛苦苦打下的現有之這片基業能不能得以保全的問題。兩個問題,都很要命!
怎麽應對?
怎麽應對?
李善道摸著短髭,想要喝口茶湯,以思對策,突然之間,他的嗓子不幹癢了,抹了下額頭,一手的汗水。因李密殺翟讓此事,他是早就知道,因他坐於主位,外露出來的模樣,沒有多大的與往日不同;可自身安危、河內得失這兩個問題,再是鎮靜的人,也做不到安之若素!
蕭裕、蘇定方、薛萬徹隻看到了李善道從容的外表,沒有看到他後背的汗水已快溻濕衣袍。
一身的熱汗,驅走了他的感風!
李善道忽然笑了起來。
蕭裕、蘇定方、薛萬徹在他坐回主位時,便已焦急不堪,見他又忽而笑,愈是驚愕。
薛萬徹也都耐不住了,敲著胸前鎧甲,說道:“郎君,甚麽牛進達、吳黑闥,張須陀死前,其帳下諸將,俺隻聞秦瓊、羅士信、程知節!敢請郎君撥精卒五百,俺先將他們頂住!郎君請在營,檄令諸營兵馬備戰。候俺挫了彼等的銳氣,郎君再點兵殺出,盡將這群賊廝鳥砍了!”
蘇定方亦昂然向前,進了兩步,說道:“便秦瓊、羅士信、程知節為將來,俺也能為郎君將彼輩擒殺!亦敢請郎君撥兵五百與俺,俺與薛四郎分以左右,掩伏道上,截擊彼等賊廝鳥!”
“這場仗……”
李善道話才說,帳門外衝進數人。
眾人去看,來的是焦彥郎和他的幾個悍勇親兵。
是聽巡夜吏卒稟報,蕭裕領著幾騎夜闖入營,焦彥郎本已睡下,慌不迭地起來,緊忙趕來“保駕”。撞進帳中,一眼看見了披甲跨刀的蕭裕,焦彥郎火爆脾氣,進帳前,刀已在手,先是急忙忙地找見到李善道,見他安坐無事,心總算放下,刀便要往蕭裕脖子上去架,邊大罵叫道:“賊廝!馳馬引騎,闖俺中軍大營,你這狗日的,要幹什麽!”
跟他進來的幾個親兵亦都橫刀在手,也都要往蕭裕身上去架。
李善道連忙製止,將蕭裕的來意,與焦彥郎說了一說。
焦彥郎駭然大驚,反應倒是與薛萬徹、蘇定方相同,驚色尚在臉上,怒氣已湧上來,不再罵蕭裕了,改罵柴孝和、郭孝恪,捎帶著李密也罵,罵道:“老子入他娘,翟公犯了什麽罪?殺了翟公!入他親娘,還來夜襲我軍營?死囚老狗!郎君,俺這就領兵出營,殺他個狗日的!”
“十三郎,把刀收回去。蕭公,請坐;十三郎,你也坐下,叫你的親兵退出。”
焦彥郎說道:“郎君?”
李善道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湯。
焦彥郎隻得從令,令親兵退出,與蕭裕坐入席上。
李善道這才接著適才的話,說道:“這場仗,不能打。”
焦彥郎、蕭裕等人,麵麵相覷,不知他何意。
蕭裕說道:“不打?總管,這不是我軍要不要打,是柴孝和、郭孝恪率部來襲我軍!”為李善道獻策,“總管,末將拙見,現距柴、郭聯兵到達,雖然時間已經不多,然現即下令,已足以設備。末將可回書柴孝和,佯願為內應,然後引末將本部騎,與他會合。等其攻總管營時,末將俟機,亂其陣伍。總管則至其時也,遣精卒出營,內外相合,其眾雖多,破之必矣!”
“蕭公此策大佳,然縱破柴、郭兩部,我軍亦必有損。屈突通至今不敢東走者,一因李建成部牽製,二因我軍已得弘農。然若聞我軍與柴孝和、郭孝恪內訌,其或就會趁以此機,離潼關東進。弘農等縣,我軍新得,到時諸縣勢會響應屈突通。那麽,陝、虢之地,不為我有矣。”
蕭裕沒想到,這種危急的時刻了,李善道還在想陝、虢的事情。
他說道:“總管,事急矣!陝、虢縱失,可以複得;營若被陷,恐不測將有。”
“這場仗不打,營也不會失,並且說不得,一兵一卒不費,就能退其兩部聯兵。”
蕭裕、焦彥郎、蘇定方、薛萬徹互相看了看。
蘇定方問道:“郎君此話何意?”
“我已有定計。”
蕭裕問道:“敢問總管,何計策也?”
“蕭公,與柴孝和的回書,你不用給他回了。等到其兩部兵離我營十裏地時,你領你營鐵馬百騎,與定方、萬徹等從我出營,往迎柴、郭兩部。此即之我之計也。”
蕭裕、焦彥郎等驚詫莫名。
焦彥郎急不擇言,急聲說道:“郎君,你這麽幹,不是自投羅網,自尋死地麽?”
“卿等聽我說。自陝縣而至弘農,百裏之遠,風雨之夜,行軍整晚,柴孝和部必定已經疲憊;桃林至此,亦四五十裏遠,郭孝恪部也定然已勞。疲勞之師,焉足攻堅?彼等所以敢不忌將士之勞而夜襲犯我者,無非兩個緣故。其一,欺我無備;其二,賴有蕭公內應相助。
“十三郎,你,還有等下我傳令敬嗣,你們兩營抓緊時間,做好營防。柴孝和等聞之,便會知我已有備;又見蕭公從我出,就會又知蕭公未肯為其內應。如此,柴孝和必就會生退卻之心;複聞我僅引百騎出而迎之,他既已生退心,狐疑自然更起,至時,他不退兵,尚可何如?”
李善道沉著冷靜的一番話下來,蕭裕、焦彥郎緊張急迫的心情,漸漸的隨之平息下來。
不錯!
一點也沒有錯!
李善道的分析太對了,百裏冒雨夜襲,打的就是一個敵人的猝不及防,而當卻見敵已有防範,及原本以為沒問題的內應,又沒做內應,則柴孝和、郭孝恪複能何為?確是隻有撤兵一途了。
感風這個病,就是後世的感冒。
咳嗽、鼻塞、發燒,腦袋昏沉,一身熱汗驅走了感風,多日的身體不適不僅不翼而飛,突發的緊急狀況的促使下,並且李善道的頭腦感覺比往日更加清醒,思路更加清晰。
不到半刻鍾的時間,應對的決定已經果決做出。
作為主將,有時需要博采眾議,有時須當獨斷專決,沒再等蕭裕、焦彥郎等人說話,李善道從席上起身,環顧諸將,令道:“蕭公,你即還營,選揀百騎,備從我出迎;彥郎,布置你營營防,抽精卒千人,列陣營外,以待或需之用;定方、四郎,集合親衛諸騎,亦從我出迎。”
四將在李善道起身時,都已起身,躬身接令,齊聲應諾。
“定方,你親去敬嗣營,將我令傳與給他:令他亦整軍布防,也列千人出營列陣。”
蘇定方應諾。
四將各領得了軍令,時間緊急,刻不容緩,行個軍禮,立即就都出帳,按令各行其事。
李善道步到帳門口,挑開帳幕,望向北方。
營中層層疊疊的帳篷,擋住了他的視線。
柴孝和、郭孝恪兩部萬餘步騎冒著風雨,踩著泥濘,已將殺到的場麵,卻仿佛就在他的眼前。
……
“轟隆隆”,又一陣滾雷響過。
借著閃電的亮光,柴孝和騎在馬上,以手遮雨,眺看前方。
五更末刻了,夏天的時候,這會兒天都已經亮了,深冬之際,風雨之夜,夜色還深如墨。
離李善道在弘農縣城外的營地,已不遠了。
大概是錯覺,可能是緊張導致,約略地好像剛才望見了遠處的弘農縣城。
郭孝恪在他身邊,亦借閃電光,往前望了望,說道:“離弘農城不遠了,蕭裕回書怎還不到?”
一到弘農,奇襲的火拚就要打響,他此際情緒複雜。有焦慮,有不願,有不解。焦慮是戰鬥將要打響;不願是委實不願與李善道火拚;不解是不明白李密為何要殺翟讓。也有不安,不安便是給蕭裕的密信送出,已經兩個多時辰,蕭裕的回書應該是早就已到,卻到今未見!
柴孝和現是甚麽心思,火把的光不夠亮,黑乎乎的,郭孝恪看不出來,但能感覺到柴孝和現也不平靜,騎在馬上的身體盡管頗直,遠方風雨夜沉,他卻不停地在向前張望。
“或許一會兒就到了。”
郭孝恪已經猜疑了多時,說道:“總管,蕭裕該不會是不願為你我內應,反將你我賣了吧?”
“蕭裕本非李善道嫡係,係魏公遣助李善道的,牛、吳二將又其舊日同僚,翟讓且已死,河內並將為魏公所奪得,李善道孤軍在此,覆滅而已。蕭裕焉會不識輕重,拒為你我內應?”
這話說得有理。
可不知為何,李善道在河北用兵無往不勝的過往,李善道推心置腹,對待部曲的仁義,回想在郭孝恪腦中,他的不安卻沒能因此得到減少。
反而是兵馬越往前進,離弘農縣城外的李善道兵營越近,他的不安越多!
冬雷陣陣,電光閃夜。
漆黑的夜色,風雨交加,蓑衣難以遮雨,甲衣無以阻寒,泥濘的道路跋涉艱行。
斥候回報:距離弘農縣城,隻二十裏遠了。蕭裕的回書仍還沒到!
五更悄然而逝,卯時初刻,天色漸亮。
斥候回報:距離弘農縣城,隻十五裏遠了。
蕭裕的回書仍還沒到!
卯時三刻,雖然陰雲滿布,雨下如潑,天光已亮。
斥候回報:距離弘農縣城,隻十裏遠了。
蕭裕的回書仍還沒到!
斥候又報:“總管、長史,小人等潛近李總管營外,觀其營牆上守卒遍布,焦、秦兩營前,分列兵士千人成陣;蕭將軍營前,騎約兩千,亦冒雨而陣。”
又一電光!又一雷聲!
雷聲在耳,猶未散去,又斥候倉皇地馳馬趕回:“報!報!報!”
柴孝和、郭孝恪還沒從李善道部三營已布防的情報中緩過來,下意識的柴孝和問道:“何報?”
斥候說道:“李總管引蕭將軍等騎兩百,於前五裏道上駐馬,令小人請總管、長史往見一會。”
“蕭裕!”這是怎麽也想不到的事!你蕭裕,為何居然告密?柴孝和如遭雷轟,心神劇震,握韁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雨水順著額頭滑落,滿是不可置信,臉色變得蒼白。
郭孝恪亦愣住,愣住同時,不知何故,一點輕鬆從他的焦慮、不願、不解中泛出來,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總管,李二郎已有備,此戰,我軍打也還是不打了?”
柴孝和再是有謀略,倉促間也無應對之策。
今夜百裏奔襲,如果不能成功,李善道必然將會反擊。他和郭孝恪兩部兵馬迎冒冰冷的風雨,行了一晚上的軍,李善道部卻是養精蓄銳,其若反擊,他與郭孝恪兩部的處境將極其危險。
“李善道隻引了兩百騎相從?”
斥候答道:“回總管的話,是,隻有兩百騎。”
——百騎是蕭裕營的精騎,百騎是蘇定方、薛萬徹率的親衛鐵騎。
如隻兩百騎,是不是可以立擇精騎,奔往殺之?不對!李善道知兵能戰,他如已得蕭裕告密,不可能隻帶兩百騎相從出營,他莫非是在道邊藏有伏兵?柴孝和神念連轉,做出了選擇,說道:“長史,且令部曲稍止,你我與諸將往軍前,以察李善道是否是隻引了兩百騎相從。”
若果真李善道托大至此,倒是正好,省了一場攻營!
若是情勢不對,其有伏兵,就先撤退。
郭孝恪沒意見,便與柴孝和下令,令部隊且止,留常何、張善相在隊中,帶上四將中最勇悍的牛進達、吳黑闥兩將,引了數百從騎出中軍,行去軍前打望。
……
大亮的天光下,一支萬人的步騎正在向黃河南岸的河陽外城開進。
正是裴行儼、張仁則所率之部。
風雨止不住這萬人精銳的前進,但黃河可以阻止。
好在河陽三城皆在劉德威的控製下,黃河如今也已不是麻煩。
聞得斥候回報,離河陽外城不到二十裏地時,張仁則輕鬆地笑與裴行儼說道:“再一個時辰,我軍就可河陽外城,經橋而入河內矣!自出兵離營,少有停歇,克定河內之期,已唾手得之。”
裴行儼是主將,重任在肩,較為慎重,令從將數人,道:“引騎五百,先往河陽外城,令劉將軍做好接應我軍過河的預備;再問問劉將軍,高曦、李育德等而下何在,有無動靜。”
這幾個從將接令,便引了五百騎兵,從行軍隊中出來,先去河陽外城。
河陽外城,在黃河南岸。
不到二十裏地,此數將與五百騎沒用多久就到了。
離城尚有三四裏,有些聲響夾雜在風雨聲中,從河陽外城城內方向遠遠傳來。
相距有點遠,又有風雨的聲音,偶爾還有雷聲幹擾,此數將雖是放慢了馬速,降低了耳邊的呼嘯風聲,仔細傾聽,可還是辨別不出傳來的是什麽聲響。
幾將就又加快了馬速,急向河陽外城奔去。
風卷動甲外禦寒的衣袍,密集的雨滴打在臉上隱隱作痛,馬蹄聲轟鳴如似天邊的滾雷,戰馬都被鞭打到了最快的速度,呼吸而到。河陽外城入目,數將驚愕失態!
城頭上,掛著的還是劉德威的將旗,可是城牆上的守卒卻叫喊著,慌張地向下跑。
風雨中傳來的聲響,不單單是從河陽外城傳來,不單單是這些守卒鬧出來的,繞過外城的南城牆,數將到了城邊上,順著城北通往河中中潬城的橋向前展望,他們看到!
中潬城中,火光隱現,依稀的激烈喊殺、戰鬥聲從其城中遙遙傳來入耳。
連通外城、中潬城的橋梁上麵,這會兒混亂不已,有從外城北城門出來,向中潬城跑去的將士;有從中潬城的南城門出來,向外城狼狽奔逃的將士。橋能有多寬?雨裏,兩下的將士相向跑動,擁擠橋上,往北的,北逃不了;往南的,南進不得。擁擠中,接連有將士掉落河中。
“怎個回事?”
數將是一塊兒來的,其中一將的這問題問出來,誰也不能回答他。
一將叫道:“會不會是高曦來奪中潬?”
“他怎會知我軍來了?”
這將叫道:“趕緊回去稟報將軍!”
橋上恁地擁擠,他們就算想去中潬城幫手,也過不去,唯有趕緊回去稟報。
便勒馬轉回,數將引五百騎疾馳還回主力的行軍隊中,見到裴行儼、張仁則,稟了所見。
裴、張驚詫,張仁則的輕鬆何嚐再有?兩將舍下大隊,與此數將趕忙親去觀望。趕到外城,城邊望之,一如那數將所稟。不過中潬城中的殺聲、戰鬥聲已漸平息。
數將策馬到橋邊,尋住了個校尉,帶回來交給裴、張。
兩人問之,校尉答道:“一個時辰前,內城突然生亂,接著不久,遙見有兵馬殺向中潬,中潬城繼亦生亂。末將等無劉將軍令,先不敢動,後乃鬥膽帶兵出援,無奈橋被堵,到達不得。”
裴行儼、張仁則俱皆驚疑。
張仁則劈手抓住這校尉,問道:“劉將軍何在?”
“劉將軍在內城。”
三城之中,內城在北岸,接應裴行儼、張仁則部的話,北岸比南岸重要,劉德威故在內城。
裴行儼問道:“劉將軍既在內城,內城緣何生亂?”
校尉答道:“事起倉促,中潬城末將等都不能抵至,內城情形,末將不知。”
就所見的這種情況,根本不用判斷,隻能是高曦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本軍要來奪河內,先下手為強,搶在本軍到前,奪下了河陽北城,隨之,又進奪中潬城。裴行儼不再多問,再次打望中潬城,殺聲比適才更小了,從其城南門逃出的兵卒更多了,橋上也更混亂了。
中潬城,扼橋之中,論形勢,比內城還要緊!
一旦被高曦得之,他們這萬人步騎就隻能望河而歎,渡之不得了。
他急怒喝令這校尉,說道:“將你的部曲盡從橋上撤出,放中潬城逃出的兵卒過河,速騰開橋上通道。”令張仁則等將,“回軍中,令丟下輜重,輕甲急趨,速來援救中潬城!”
為時已晚。
中潬城城內傳出的殺聲,已經平息,不多的火勢也已被雨水澆滅。
逃出的中潬城守卒,沒有人追擊他們,一麵“高”字旗上,懸掛在了南城頭上。
這校尉撤回了他的部曲,中潬城裏逃出的兵卒都過到了河岸這邊,從將又從中尋到了幾個軍吏,帶來了停在橋邊沒走的裴行儼處,裴行儼正待詢問到底發生了何事,三兩騎披著蓑衣,自中潬城出,策馬沿橋,到了中潬城與北岸之間,停下來,開始高聲說話。
裴行儼聽之。
這幾騎喊叫的是:“劉德威已為高公手殺,內城、中潬城已為我得。高公令:外城便送將軍。”
聲透風雨,清晰可聞,裴行儼目瞪口呆。
……
“哈哈哈,柴公、郭長史,適我接報,聞公二人引部來至,我尚不信,親眼見之,方知是真。”李善道摸著短髭,晏然地坐在馬上,笑著說道,“陝縣已克了麽?柴公。既兵還,怎不先作信通,我也好提早設宴,為公慶功、洗塵!郭長史,自到河北,你我一向共事,你從柴公同來,卻亦不先書信告知。我知矣,柴公與長史是想給我一份驚喜,可是麽?”
郭孝恪麵色漲紅,無以答之。
柴孝和佯笑兩聲,兩邊細顧,天光雖亮,大雨如注,道邊野間瞧不出虛實,實在是無法確定究竟有無伏兵,看著李善道隻在蕭裕等兩百騎的護從下,就離他隻有一裏多遠,他有心即令從騎殺上,——思來想回,李善道怎會敢這般拿大?道之兩側,必有伏兵!
念頭在胸,他口中答道:“敢稟總管知曉,陝縣尚未攻克,所以今與郭長史合兵萬餘,還謁總管者,是為陝縣城堅,仆力不足,不得拔克,因欲再向總管求兵相援。”
“弘農諸縣,我已盡得。高延霸、薛萬均兩將,呈捷報與我,今明兩日他兩部即可至弘農。區區一陝縣耳,拔之有何不得?柴公放心,等延霸、萬均兩部到後,我調他倆相助於公!”
柴孝和應道:“總管情意,仆不知何以為報。”
“柴公、長史,我在帳中略備酒宴,請兩位到我營中,飲些薄酒,暖暖身子吧。”
柴孝和說道:“總管且請還營,容仆與郭長史安置好部曲,再往總管營中謁見。”
“也好。你兩部萬餘眾,是傾巢而來了啊,風大雨大,是該當先將你兩部部曲安頓。既如此,柴公、長史,我就在營中恭候,如何?”李善道話語溫和,笑吟吟地說道。
柴孝和應道:“必不敢勞使總管久候,稍時仆與郭長史即到。”
三人沒人下馬,就在馬上,對著行了個禮。
禮罷,柴孝和、郭孝恪撥馬將走。
牛進達、吳黑闥等騎隨之亦撥馬。
李善道叫住了他倆,猛然問道:“柴公、長史,黃君漢、王須達而下何在,是死是活?”
柴孝和、郭孝恪等人剛才一直處在戒備的狀態,撥馬待走時,眾人都在注意李善道的舉止,李善道那時安坐不動,沒有任何的動靜,他倆坐騎撥過頭後,故是這當口的心情略正放鬆。
驟聞李善道此語問出,兩人情不自禁皆是心頭一震,回頭來看。
兩騎疾從李善道左右馳出,迎風電掣,一裏多地,迅猛即至,兩根長槊透過瓢潑的大雨,直刺而來,兩尺餘長的槊鋒,銳利奪目,柴孝和、郭孝恪躲無可躲。
一槊從柴孝和左肩背後刺入,斜穿其軀,刃出於前。
一槊刺中郭孝恪的後腰。
鮮血如似噴泉,噴湧雨幕之中!
兩人慘叫聲動,牛進達、吳黑闥大驚駭然,忙操槊轉馬,馬才轉過,一將厲聲喝道:“吾蕭裕在此!李公令:動者死,下馬降者生!”李善道左右兩百精騎同乃驅馬,舉槊奔衝!牛、吳等騎都已馬撥過去了,反應快的在撥馬,反應慢的尚無措,其眾雖數百,瞬間被殺大潰。
殺柴孝和者,是蘇定方;殺郭孝恪者,是薛萬徹。
兩將抽回長槊,轉殺向牛進達、吳黑闥。
騎眾已潰,本軍主力在數裏外,蕭裕的大呼又響:“牛公、吳公,柴、郭悖逆作亂,李公軍令:隻誅首惡,不問脅從。公二人速可降之,俺保你兩人不死!”
蘇、薛的馬槊已到!
牛進達、吳黑闥應戰不及,隻好慌忙丟下長槊,滾落下馬,腿下一軟,拜倒在了雨中泥裏!
電光過去。
柴孝和、郭孝恪栽倒馬下,他倆帶來的數百從騎逃者無有,非死則降。
又一聲雷,震如龍鳴。
大雨滂沱,李善道錦袍玉帶,穩據馬上,穩如泰山,隻是沒有了笑容,未有半眼去瞧柴孝和,轉目摔落地上的郭孝恪,目中有傷痛之情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