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勢緊震心議論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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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劉黑闥、趙君德、李文相等都有書信、軍報相繼送到。
李善道看的這第一封書信,自是魏征的信報。
魏征信報中,講了四件事。
第一件是,武陽等郡現尚安穩,他會竭盡全力保證住這份安穩,不使後方出亂子。第二件是,駐在貴鄉的陳敬兒、董法律兩部,不能全都調來河內,董法律已率部趕赴河內,陳敬兒部得留在貴鄉,以震懾不軌,防範萬一。第三件是,新募的部曲也沒法全都派到河內,他從中抽選了數千壯士,隨在董法律部後,也已在向河內開赴。第四件事,則是詢問李善道下邊打算。
前三件,俱是應對當前之變的對策。
第四件,是有關以後的問題。相比前三件事,這件事其實更為重要。在這件事上,因為魏征寫此信報時,李善道尚未回來河內,——不過魏征那時已知李善道回來了,是以隻是提了一下,未有多寫,提出了他的建議而已。他建議李善道先不要急著為翟讓報仇,換言之,不要因為翟讓被殺、李密且要殺他,而就一回到河內,就立即與李密決裂,開始和李密對戰。
具體為何這樣建議,他在信報中沒有詳述。
李善道看完了魏征的信報,沒多說甚麽,把之放到一邊,接著看劉黑闥等的信報。
第二封看的是李文相的信報。
與魏征的信報內容類似,李文相也是稟報了下其清河郡內的情形,亦是尚相對安穩;並稟報說,他已增兵北界、東界,以備北邊的竇建德、東邊的徐圓朗等部也許會有的異動;又稟報說,他已在傳令各縣募兵,如果李密大舉進犯河內的話,他可以在十日內,調萬人南下。
第三封看的是劉黑闥的信報。
劉黑闥的這道信報,一看就知,是他自己寫的。他認字不多,淨是錯別字,寫此信報時,他必正處在極其憤怒的狀態,字體盡管歪七八扭,醜不堪言,然觀字跡,如似刀劈斧砍!
在這一道信報中,他也是主要是說了四件事。
第一件是大罵李密。第二件是稟報趙郡已經攻下,李君羨,他已收押,等待李善道命令,要殺的話,他就一刀將之砍了。第三件是魏刀兒、宋金剛、竇建德三部現下的情況,翟讓被殺是震動四方敵我的大事,魏刀兒等都聽說了,魏、宋兩個遣親信到了劉黑闥軍中,表示吊唁;竇建德處暫沒什麽動靜。第四件是他收到了郝孝德的兩封信,一封是明信,代表李密招攬他;一封是密信,向他講述了翟讓被殺的經過,告訴他要不要降李密,讓他自己選擇。
信報後麵,劉黑闥順著郝孝德的密信此事,對李密又是一通大罵,“入他娘”、“賊廝鳥”都罵出來了。及在信末,亦是詢問李善道,底下怎麽辦?問李善道要不要他趕去河內。
第四封看的是趙君德的信報。
趙君德率部已在河內,為保證河內與魏郡、汲郡等的通道,防止李密軍從溫縣至新鄉縣這一長約二百餘裏的黃河對岸渡水,並也是鎮撫河內郡的東部地區,他現駐在新鄉縣。
他在信報中,稟報的事情、詢問的事情,與魏征、劉黑闥等之所稟所詢大差不差。
魏征等四人的信報以外,還有些別的信報。
俱是各郡長吏、留駐各郡的諸部兵馬之主將送呈來的。
李善道亦大略地皆看了一遍。
前前後後,這些信報,用了半個來時辰的時間,他才大體看罷。
大體看完,就河北五郡當前整體的軍、政情勢,還有魏征等重臣、各郡長吏與駐軍主將們現所最關心、或言為最擔心的事,他心中就都已經有了數。
和他在回河內路上的預料,相同一樣。
河內隻要無失,河北五郡就至多會產生點動蕩,但不會出大亂子,這是第一。亦即,河北五郡當前情況。綜合魏征等的稟報,河北五郡現之情形,的確就是這樣。和他預料的並無不同。
翟讓死了,李密把他害了,接下來李善道他們怎麽辦?或者直白點說,也就是接下來李善道是何計議?他有何打算?他準備怎麽應此驟變之局?這是第二。亦即,魏征等現所最關心、最擔心之事。仍是綜合魏征等信報中所言,也的確是這樣,他們全都在信報中問到了此事。
這與李善道的預料也是一致。
……
河北五郡的形勢,既然當下還算穩定,那就不用過多操心。
又已可斷定在獲悉李善道沒死,回到了河內後,李密為避免兩線作戰,為不影響他攻下洛陽的爭天下之大計,肯定就會撤兵。也即,如前所述,河內的這場仗估計很快就能告一段落。
那麽,現在擺在李善道麵前,唯一需他盡快做出決定,以進一步安定魏征等文武之心、武陽等各郡民心的最緊急的要務,即是需迅速地向魏征等、向各郡表明他現在對李密的態度!
是為翟讓報仇,向李密宣戰?
還是暫時雖脫離李密,但不宣戰?
又或竟是不僅不為翟讓報仇,為自保計,依舊向李密稱臣?
這幾個選項之中,李善道不僅是必須要選一個,而且是刻不容緩,必須在短日內就做出選擇!
李善道令李良、王湛德墨墨,自提筆在手,展紙先與魏征等回信。
給魏征的回信,隻一道令,令他坐鎮貴鄉,安撫好後方;另令他代自己撫慰徐蓋,告訴他徐世績沒死,且隻要有李善道在河北,並也是為收用瓦崗諸部,李密亦定不會再殺徐世績。
給劉黑闥的回信,三道命令,一令他留駐趙郡、襄國,鞏固這兩個新得之郡,不必來河內;二則,令他代自己感謝魏刀兒、宋金剛對翟讓的吊唁,多與他倆遣使往來,同時,多注意竇建德的動靜;三則,殺翟讓的是李密,與李君羨無幹,不必殺之,其若欲走,可放之走。
給李文相、趙君德等,李善道也各有回書。
諸封回書,他親筆寫就,令王湛德遣吏,加急快馬,即刻送去與魏征等人。
關於魏征、劉黑闥等詢問的“底下怎麽辦”的此問,他在信中未有言及,僅是分別告訴他們,等擊走了李密攻河內諸部後,他會有決定作出;如果他們對此有何建言的話,可再來書進稟。
諸信送走,李善道又傳令,調高延霸、薛萬徹分去接替高曦、趙君德,請他倆馳還河內縣城。
在李善道做這些事時,柳燮、李育德等陪坐堂上,見他忙得不可開交,知現是他最忙的時候,等李善道忙過這些,給了他們各守本職的命令後,就都退了出去,堂中隻剩下了李善仁。
“阿弟,沒外人了。翟公被害,李密這賊廝不念舊情,還要害阿弟你。接到阿弟已殺柴孝和、率部還郡的急書時,阿弟,你可知把俺著實嚇壞了麽?而下形勢如此,阿弟你意何以應對?”
李善仁的能力可能有限,但也正因能力有限,他的觀點,才能代表大部分等人的觀點。
李善道因而反問說道:“阿兄有何建議?”
自家兄弟,說話不用拐彎抹角。
李善仁先令李良、王湛德等都出去,待堂內就隻有他兄弟兩個時,直言不諱地說道:“阿弟,俺說句老實話,你別不愛聽。你要為翟公報仇,自屬為臣本分,可李密擁眾數十萬,你才多少兵馬?河內以南是李密的數十萬眾,武陽等郡以東是從附李密的徐圓朗等的十餘萬眾,其若兩下夾擊,你我兄弟有三頭六臂也守不住!這仇,俺看你是報不了!最好,你也別想著報!”
“阿兄,你也說了,為主君報仇,此為臣本分。翟公無辜被害,我身為臣屬,深受翟公之恩,雖我力不及李密,可如果不為翟公報此仇者,我尚有何麵目立天地間?且則,阿兄,我若自都不能做到盡忠報義,那以後,我又怎麽讓我的臣屬向我盡忠報義?”
李善仁倒是沒想到李善道提出的第二點,怔了下,摸開了胡須,說道:“阿弟,你這話……”
“如何?”
李善仁琢磨再三,說道:“你要不能盡忠報恩,為翟公報仇,確是往後不好令劉黑闥等……。”他話音頓住,又作思量,想來想去,說道,“可是阿弟,力不如人,你若強要為翟公報仇,一定不是李密的對手,這又豈不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麽?”
“然則,阿兄何意?”
李善仁這些天對此,當然也有考慮,他便說道:“李密,咱目前肯定是打不過。阿弟,好漢不吃眼前虧,明知打不過,還要去打,這是愚夫所為。俺以為,不如等先將裴行儼、張仁則等部兵馬擊退以後,咱們就劃河為阻,以大河為塹,自此與他李密斷絕。這樣,盡管未有能為翟公報仇,可是不是也算盡了你曾為翟公部屬的本分,也算是報了翟公昔日對你之恩了?”
“之後呢?”
李善仁說道:“之後?”
“我料李密洛陽未下之前,他是不會全力來攻我河內、河北五郡,但洛陽一旦將來為他所得,他勢必就會再來犯我。阿兄,眼下或可用阿兄‘斷絕’此法,然到那時呢?咱們又怎麽應對?”
李善仁說道:“阿弟,咱們可一邊秣馬厲兵,一邊北與竇建德等交好,如此,等李密打下洛陽後,即便到時還是需要打上一仗,咱已做好了萬全之備,總也比現在就打強吧?而且……”他“哼”了聲,說道,“李密打洛陽,打了多久了?阿弟,俺瞧這洛陽,他隻怕萬難打下!”
聽到此處,李善仁的觀點,李善道已經大概明了,他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湯,改而問道:“阿兄,你說的此些,是你自己的意見,還是你身邊人也這麽認為的?”
“這幾天,確是有包括俺主簿在內的諸士,私下裏與俺議及此事的時候,也都是提出了此議。”
李善道問道:“阿兄此議,概而言之,即是自此與李密斷絕,劃河為隔,然不出兵為翟公報仇。阿兄,那還有沒有別的人,向阿兄提出別的建議?”
“倒也有。阿弟,有人提出,聞單雄信、徐大郎已降從李密,則既然他倆都降從了,徐大郎也算是阿弟的故主,何不阿弟便暫舍為翟公報仇之念,哪怕是暫先曲意以從李密亦可。”轉述完這種意見,沒等李善道發話,李善仁先就自接著說道,“不過阿弟,提此議者寥寥,且提出後,俺當時就痛罵他們了一頓。這僅僅是翟公被害的問題麽?阿弟,李密這賊廝鳥也是要害的!又趁阿弟遠在陝、虢,偷襲我河內。咱與李密已是勢不兩立,曲意之言,荒唐昏聵!”
李善道笑了笑,說道:“這不是荒唐昏聵。阿兄,此是畏李密勢大如虎,而輕你我兄弟族非世胄。提此議者既寥寥無幾,亦就不必多說。阿兄,你聽到的還有別的意見麽?”
“其他的,……也還有一個。亦有極少數人提出,翟公被害,義不能再臣李密,而李密久攻洛陽不克,或隋之祚猶尚能存?何不若南通洛陽,共滅李密?既報翟公之恩,隋若果能複興,不失中興雲台之封。”李善仁猶豫了一下,把聽來的這個建議,也向李善道說了出來。
李善道一聽就知道,這必定是降官中有誰這麽說的,——此議有降官提出,實也是在他的料中,就隻又笑了笑,問道:“提此議者,阿兄罵了沒有?”
“罵是沒罵,但海內反者如市,隋鼎已移,竟言反於此際降隋,此議確也荒唐昏聵!”
李善道說道:“阿兄,此議也不是荒唐昏聵,此議是害你我兄弟。如兄所言,隋鹿早失,其祚勢不能再興,你我兄弟本從翟公,首倡義舉,若反於此時,竟改降了亡定之隋,則日後呢?即便因是,與洛陽隋軍聯兵滅了李密,你我兄弟莫不還真要再當隋之亡國臣?
“而又若滅李密後,你我兄弟再舉反隋之旗,你我兄弟於世人眼中,將為何種人哉?就成反複之徒了!人無信不立。此策若用,你我兄弟必不能成事於今世,而身為後世明智之士所笑。”
李善仁沒想這麽深,品了品,是李善道說的這麽回事,出了半身冷汗,拍案大怒,罵道:“賊廝鳥!虧俺一向看重於他,卻給俺提出了這麽個害你我兄弟之議。阿弟,俺回去就把他趕走!”
到底還是個“仁善”,沒說殺,隻是趕走而已。
李善道懶得追究是誰提出的此議,接著問李善仁,說道:“阿兄,尚有別議沒有?”
李善仁回答說道:“別的意見就沒有了,俺所知者,就這三個。”
與李密斷絕,劃河自守,是一;不計“前嫌”,依舊名義上臣屬李密,是二;降隋,是三。
“阿兄,我都知道了。”
李善仁等了等,不見李善道再往下說,說道:“阿弟,眾意你既已知,那麽,你到底是何意?”
“我不是說了麽?阿兄,且等先退走裴行儼等部,我自就會再做出決定。”
李善仁所代表的大部分人的意見已知,魏征、劉黑闥等的意見也得先搞清楚。
兩天後,高曦、趙君德相繼到了河內縣城。
聽過他們匯報軍事之餘,李善道就“底下怎麽辦”此問,先又問了一問他兩人的意見。
又一天後,消息傳來,裴行儼、張仁則等部撤兵。
第四天、四五天頭上,魏征、劉黑闥等的第二封來書呈至。
在這第二封來書中,他們各不再像第一封來書,重點是詢問李善道底下的打算,而按李善道的問話,把他們各自對底下來該怎麽辦的考慮,盡詳述其中。尤其魏征的來書,分析甚細,講述甚多,隨著他來書的還有於誌寧也來了,更當麵進了他和魏征等的意見。
至此為止,大部分一般臣吏員的意見,李善道知道了;魏征等的意見,李善道亦都盡知。
於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這日,在實際上他是已有腹算的基礎上,綜合眾人的意見,李善道正式做出了他就“底下怎麽辦”的決定。
決定才下,尚未公之於眾。
一個熟人自河陽渡河,被帶到河內縣城,求見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