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深感肺鬆柏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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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大業十三年,魏公二年。
十一月,甲戌。
也就是十一月二十四日。
李善道率部自濟源南岸,渡過了黃河,回到了河內境內。
陰雨已止,萬裏無雲,天空湛藍,這是個寒冷但陽光燦爛的日子,遠近山野被照得閃閃發光。
李育德、高曦現分在河內縣和河陽縣駐守,沒有能夠來迎接他。
迎接他的是李善仁、柳燮、蕭繡等人。李善仁與駐在汲郡的季伯常,親率兵馬剛在兩天前抵至。季伯常現屯駐在溫縣,扼溫縣處的黃河渡口,李善仁留兵與之,自則到了河內縣。
尚未迎住李善道軍,李善仁等居高遠望,已可眺看得見,隻見這支從弘農等縣回來的軍隊,步騎約萬,加上民夫等,萬餘之眾,長長的行軍隊伍舉著如林的白色旗幟,哪怕民夫也都身披縞素,在深冬的陽光的映耀下,遠望之,整支的軍隊就像是一條白龍,沉穆中而殺氣隱隱。
早有吏卒馳稟。
軍隊到近處,李善道在蘇定方、張士貴等的從扈下,出中軍,道邊與李善仁等相見。
“阿弟!你終於回來了!”這些天,從接到高曦求援的急報那日起,李善仁何曾遇到過這樣的大事?率部來援時也好,到了河內後也好,心就沒有落回去過,幾天功夫,瘦了一圈。
李善道亦著縞素,他握住李善仁的手,用力地晃了晃,沒多說,改握住柳燮、蕭繡等的手,目視他們,肅然地說道:“洛口生不忍言之變,河內幾危!我身幾殆!幸賴公等,與沐陽、李將軍同心協力,安穩郡縣,方堪使河內無失,我身得歸。公等功勞,我不敢忘。”
河內的這場臨危應變中,高曦、李育德兩人功勞最著,一個奪下了河陽三城,一個鎮住了河內縣城,外內相和,當然是消弭了危險的最大的功臣;不過柳燮、蕭繡等在這場危局中的表現也還算可以,不論他們作為河內降官的代表,有沒有主動地協助高曦等,至少沒有添亂。
翟讓已死,盡管李善道回來了,可底下怎麽辦?瞧李善道帶回來的軍隊全軍縞素的這幅模樣,他下邊是不是打算要與李密開戰,以為翟讓報仇?而又如果開戰的話,打得過麽?而又繼續往深裏說,就算打過了,——雖然這是基本不可能的事,那再底下來呢?李善道軍也一定元氣大傷,現已得的河北諸郡還保得住麽?洛陽隋軍如果趁機發起反攻,又怎應對?
柳燮、蕭繡等此時何等心思,外人自是難知。
但在麵對李善道的這個時候,他們久宦官場,誰無城府?大都沒有表現出什麽異常,隻俱是叉手為禮,恭恭敬敬又帶著喜意地說道:“明公回來,河內就穩了!仆等恭迎明公還郡。”
——要不說柳燮諸輩皆是久宦官場,各知言辭?以前,他們尊稱李善道時,或有以“總管”稱者,此際卻無人再以“總管”為尊稱,而盡改以“明公”兩字了。原因很簡單。“總管”,是李密授給李善道的官職。李善道而下何意,他們都尚不知,故“總管”之稱,遂無人再提。
“阿弟,河陽、溫縣對岸,現俱有魏公的兵馬屯駐。就在今天一早,俺還接到了沐陽、伯常等遞來的軍報。裴行儼、張仁則等搜集到了些船隻,再次試圖強渡,然被沐陽、伯常打退了。根據沐陽遣出斥候的探報,魏公又調了兩支兵馬,分援裴、張,已在開進途中。河內暫雖無事,你也回來了,但情況還很緊急。此處非敘話之所,咱們早點回郡府,你趕緊部署應對吧!”
李善仁和李善道是親兄弟,倆人不需要甚麽客套話多說。
裴行儼、張仁則攻河陽中潬城未下之後,兩人向李密請求下步的指示。李密令他兩人分兵一支,赴溫縣去看一看能否渡河。張仁則就率本部去了溫縣。溫縣已經燒掉了兩岸的船隻。不久,李善仁、季伯常帶兵又到。張仁則部於此地亦渡不得河,於是就築營在了對岸。
這段時間裏,裴、張兩將,先後發起了兩三次的強攻、強渡,均被高曦、季伯常擊退了。
張善相四將盡管被李善道放走了,可翻山過嶺,且如李善道與牛進達等三將所言,由弘農到洛陽的這一數百裏路上,山賊、盜賊頗多,他們走不快,所以李善道已殺了柴孝和、領軍還河內之事,李密至今還不知道。——雖說遲遲未有接到柴孝和的報捷,李密已有不妙的預感,可也正因此,河內他才更急於打下,是故,他前日就又調了兩支兵馬,分援裴、張。
簡言之,河內郡現在麵臨的形勢,表麵來看,的確仍是相當緊急。
李密若是不斷地增兵過來,即便河陽、溫縣等渡口在李善道手中,一場大戰不可避免。
卻與李善仁的焦急不同,李善道心中有數。
他盼視諸人,臉上顯露出既是悲憤,又是傷痛,同時又蔑視的表情,正如柳燮等沒再尊稱他“總管”相同,“魏公”二字,他亦不複再尊稱,直呼李密之名,說道:“設無翟公容留,李密為隋通緝,亡命如喪家之犬,焉有其之今日?反背信棄義,從背後刺殺翟公!人神共憤!我聞之日,悲痛不能自抑,慟哭自晚而至晨!翟公之義,天日可鑒,竟枉死小人之手!
“李密且欲害我,天意垂憐,得蕭公密報,柴孝和反為我殺。今我既還,李密撤軍則罷,倘使不撤,我當令沐陽、伯常,縱其兵渡,便於河內此方寸之間,與彼生死決之!勝,梟其首,以報翟公往日深恩;負,便追隨翟公九泉之下,召泉台舊部以猶再戰!生死不負翟公!”
李善仁、柳燮、蕭繡等人聞得此言,相顧失色。
忠義之情,簡直淩霄幹雲,難以言表。
人孰無情?對忠義的尊敬,是人的天性。便是背信棄義的小人,也喜歡忠義之士。
李善道的這一番話入耳,柳燮、蕭繡等人說實話,對李善道是沒多少忠心的,可居然俱是深受感觸,齊齊下拜,同聲說道:“明公忠義感人,天下士聞之,誰不扼腕而為明公心動!”
李善道將柳燮等人扶起,說道:“此我與李密仇也!生死,我固不負翟公,然決不迫公等與我從。我知密賊勢大,我以一軍之力,便我死戰,恐亦非其敵。若我兵敗之日,我以我首報翟公之恩,此當然之事。至若公等,皆英俊,前途遠大,我怎忍心使公等因我報恩而死?自今之日,至決戰之期,公等但有欲離者,我一個也不會攔,重金奉上,以酬與公等相知之情。”
這話,說中了柳燮等這幹降官中部分人的本有打算。
李密擁眾數十萬,李善道才多少兵?兵力上,李善道遠不能與李密比類。現盤踞在河北武陽等郡東岸的齊郡、東平郡、東郡等地的徐圓朗等部,無不已降從李密,李密一旦真的大舉進攻李善道,到那時,就不止是河內這一處的戰事,武陽等郡也將麵臨徐圓朗等的進攻,此是地利上,李善道現有之地盤形同是處在被李密的勢力範圍半包圍的情況下,對李善道也不利。
那麽這場仗如果當真打起來,李密和李善道誰勝誰敗,不言而喻,愚人亦能看出!
對於秦敬嗣、高延霸、高曦、蕭裕等將,以及劉黑闥、趙君德、李文相等言之,他們與李善道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現已是結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李密如果來攻,他們自是願跟從李善道迎戰,可柳燮、蕭繡,包括楊得道等這些降官,他們和李善道有甚捆綁的利益關係?
反正他們當初降時,李善道還是李密的部將,則李密若來打李善道,明看著李善道打不過的情況下,他們便再改降李密,不就是了?李密也知他們非是李善道的爪牙心腹,想來他們降後,李密對他們也不會進行甚麽殺戮,搞不好,還依然會讓他們官居原職,給以任用。
是以,李善道“公等但有欲離者”,這一句話,精確地說到了柳燮等部分人的心窩裏。
柳燮等再次相顧,都能看出對方眼神中受到的震動。
蕭繡好記仇,但“睚眥必報”之士,有時也是“感恩重義”之士,李善道的重恩重義已經感動到了他,這時又願放他們離去,他端得是胸懷中波濤起伏,如那南邊不遠的滾滾河水,渾然已是不知何等言語才能表達他這會兒的心情,他當先慨然應道:“天下之士,唯明公忠義乎?繡,雖草木之姿,蒲柳之質,而慕鬆柏經霜之彌茂!願以一腔熱血,生死從以明公!”
就算是倘若李密來攻,仍舊對李善道不好看的柳燮等人中的那些降官,氣氛到了、感情到了,還能再說甚麽?無有一人提出離去,盡皆隨著蕭繡,伏拜說道:“生死以從明公!”
……
李善道現打下的這些地盤中的降官、降吏太多了。
五個郡,大部分的縣用的都是原本的官吏。
對於接下來的應對李密,軍事上隻是個小問題,——洛陽未下,李善道料定,李密絕對是不可能傾力來攻他的地盤的,但在別人看來,目前的局勢可能尚且未明,並是極其不利李善道,則在這種背景下,如何才能穩住河北五郡的政治,這才是李善道當前所急需處置的重要問題!
而如何才能穩住河北五郡的政治?
毋庸多言,治民、治地者吏也,河北五郡現有的這些大量的降官、降吏就是關鍵了!
那麽,怎麽穩住這些降官、降吏?
李善道在回河內的路途中,就此問題,一再思慮。
首先一點,立刻把他們全換掉,這明顯是不可能,不現實的。
其次一點,強壓的話,也不行。別人可能本已生離心,在等著投降李密了,你再去強壓,這不是逼著他們更早地人心惶惶,投降李密,乃至響應李密作亂麽?
是以,唯一的對策辦法就是以“情”和“忠孝仁義”來打動他們。
能為官吏者,一則如上所言,人皆有情;二則好歹大都讀過書,不管其本性何如,“忠孝仁義”是他們都認同的道德標準。李善道忠義的形象一豎立起來,加上又放話,允他們離去,為他們做了貼心的考慮,情意上也已做到很好,那有這樣的主公,如果你再背棄,是不是就要考慮輿論了?誰沒個親朋好友?此其一;當官讀書人,誰又不在乎士林的評價?此其二。
當然,對於那些,或者說大部分的降官來說,這種以情、以道德動之的應對手段,要說就能以此使他們從心底裏由對李善道“沒甚忠心”,一下子變得對李善道“忠心耿耿”,這顯也是不可能之事。但李善道也不需要他們對自己就“忠心耿耿”,隻要在前線與李密打仗時,隻要在局勢明朗之前,他們不在後方搞事情,不在後方聚眾作亂,以應李密,這就足夠了!
眼前見得蕭繡、柳燮等人的反應,李善道知道,他思索出來的這個“穩定政治局麵”的對策,思索對了。他回到河內縣後,會再正式地傳檄五郡各縣,將他適才說過的這些話,再告訴五郡各縣的降官們。等到那個時候,五郡皆知了他的忠義、寬仁,河北五郡就能暫時穩住了。
李善道親手把蕭繡、柳燮等人扶起,說道:“我知公等,無不忠義之士。然我方才所言,亦我肺腑之言,我為報恩,命不足惜,惜者,公等也!公等知我,從來信諾,我話既出,就絕不反悔。我兄適言頗是,道邊風寒,公等身弱,非敘話之所,我等便先還郡府,再作細議。”
留下蕭裕、高延霸等統帶兵馬繼續前行。
蘇定方、張士貴等護從著李善道,與李善仁等先往河內縣城。
郡府坐定,李善仁接連取出了三四道軍報、書信,呈與李善道看之。
李善道擇了其中一封書信先看,看過,麵色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