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劍修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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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琅宗在人界仙門的威望很高,其護山結界在世間也數一數二的,百年來將無數想要拜師入道的人擋在山下。想拜山門,須得一步步走上去,得到仙琅長階的認可才能站在仙琅宗的大門前。
天生沒有靈骨之人是走不了仙琅長階的,越往上走身體就會越沉重疲累,到後來便寸步難行,爬得越高,摔下來的時候就越重,若是執意硬闖,生死難料。
沉雲歡此刻就站在仙琅長階前,抬頭往上看去,山峰高聳巍峨,直入雲霄,一整座山體都盤旋著石階,像一條沉睡的巨龍。
這長階她從未走過,她是仙琅宗掌門座下的唯一徒弟,當初入宗門是如今掌門親自給帶回去的。
後來她每次出山回山都是踩著劍在雲層中穿梭,飛躍高山是輕而易舉之事,頭一回站在這裏,才發覺這山門竟有那麽高,石階竟有那麽長。
這是沉雲歡準備第四次爬仙琅長階,前三次都爬了幾十層,被彈下來的時候摔得渾身疼痛,坐在山腳休息了許久才稍稍恢複。
初春的清晨還很冷,呼出的氣泛著白,如煙一樣消失在空中。沉雲歡一身素白色的單薄衣裳,長發用發帶隨意束著,低頭的時候發絲順著臉頰落下,隱隱遮住一張精雕細琢的臉,全身上下不見半點亮色。
她鮮少穿得這樣素雅,但織金的衣裙,鑲嵌著寶石的頭冠,碧綠的玉佩以及各種稀罕的法寶全部都留在了山上,沉雲歡被驅趕得急,什麽東西都不準她帶走。
昔日對她諂媚吹捧的同門弟子也完全換了一張臉,不耐煩地數次打斷她的話,最後將她扔到了山腳,臨走擺擺手,衝她撂下了“滾蛋”兩字。
沉雲歡現在仍舊是一肚子火,擱在之前,這種人都犯不上她用劍,一腳就能把人踹得爬不起來。
想到這,她低頭往凍紅的掌心裏哈了幾口熱氣然後搓了搓手,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一點動靜,她立即掀起眼皮去看,就看見不遠處的樹下站著一個人。
他也同樣穿得薄,一身淡藍色長衣。墨發以紅色木簪半束,長長的發絲散在身上,散碎的短發落在眉間,經風一吹就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黑得不見半點雜色的澄澈眼眸。
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男子,長相甚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他麵皮很白,身量也高,腰身勻稱像習武之人,但手裏拿著一個掃帚,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沉雲歡。
仙琅宗的外山腳下的確是有一些人留居在此,大都是登不上仙琅長階,毫無靈骨的凡人。
他們平日裏幫內山弟子采買,做些灑掃之類的粗活,仙琅宗從不曾驅逐,因此他們對外也稱作在仙琅宗修行的外門弟子,多半是掛著個虛無的名號,仙琅宗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承認卻也沒有明確否認,任他們留在山腳。
這個男子顯然也是如此。他眼神不像觀察,神態上也沒有戒備,更不見半點閑看熱鬧之色,沉雲歡與他對望了一會兒,摸不透他的情緒和目的。
早春的寒氣從山間拂過,遠處傳來幾聲幽幽鶴鳴,除此之外一片寂靜,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須臾,他忽而唇線微彎,衝沉雲歡露出了一個微笑,似乎代表著一種初次見麵的和善。
沉雲歡現在煩得想砍人,沒有任何心情去回應別人的和善,轉頭移開了視線,站起來稍微活動了下手腳之後,她又繼續往石階上走。被仙琅宗驅逐之後她也不是賴著不走,那些金銀玉石,稀罕法寶她並不在意,但是是她的劍還在山上。
別的東西都可以不要,但是不敬劍,她要帶走。
那男子也並未說話,仍舊安靜,目送著沉雲歡的背影一層層往上。
沉雲歡第四次登階,每一步都頂著巨大的壓力,一百層往上後,她的後背上好似壓了一座大山,將一直挺直的脊背壓得彎曲,額頭也盡是細細密密的汗珠。
再往上的每一層石階就痛苦不堪,雙腿仿佛刺入了無數根針,沉雲歡數次停下休息暫緩疼痛,固執地想要爬上去,直到渾身被喊汗水浸透,腰板怎麽也直不起來。
關節上了鏽,每動一下就疼得厲害,在爬到了二百多層時,她沒能扛住身上的壓力,一個趔趄跌在石階上,下一刻,仙琅長階爆發出的力量擊中了她。
沉雲歡從上麵滾了下來,一路摔著石階滾落山腳。劇痛襲卷了她的全身,她聽見自己骨頭碎掉的聲音,傷處似乎蔓延到了身體的每一寸,喉嚨卡著一大口血。
這次傷得尤其重,她再沒有多餘的力氣站起來。沒有靈骨之人不可踏上仙琅長階,沉雲歡再是固執,也無法與之抗衡,最終支不起骨頭盡碎的身體,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躺在地上遙望碧空如洗。
似乎一雙腳出現在餘光裏,沉雲歡忍著痛轉頭去看,就見先前那個拿著掃帚的男子仍然未走,先前隔了百來步的距離看她,現在倒是走到了她的身邊。
他低著頭,與沉雲歡對上視線,片刻後嘴唇微動,說了一句話。
她意識昏沉沒聽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她,剛想說仙琅長階這點威力也不過是她熱身的程度罷了,隻是還沒張口就雙眼一黑,徹底昏死過去。
沉雲歡這個人,性子乖張,不可一世。據說她從不用正眼看人,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總是半眯著,攏著一股子倨傲,旁人跟她說話,她就稍稍將黑珍珠似的眼仁一斜,施舍般地賞人一個輕飄飄的眼神。
當然,這其實是誹謗,雖然沉雲歡有時候的確在心裏對旁人的修為略有嫌棄,但鮮少用眼睛斜著看人,因為那樣會顯得麵相不好看。
但沉雲歡的負麵評價遠遠及不上她的名聲和美譽,說起她“天才劍修”的名號,人界的仙家百門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她五歲拜入仙琅宗,從拿劍的那一日起就展現了萬中無一的天賦;八歲就跟著同門師叔下山除妖;十歲參加仙門的問道大會,雖沒有上台挑戰,卻在幾招之內將長她五歲的劍修打敗;十五歲參加春獵會,連續奪魁三年,問鼎少輩劍修第一的寶座,三年來無人撼動。
更不提她這些年天南海北的斬妖除魔,做下大大小小名震仙門的事跡無數,這才剛滿十八,已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令多少仙門弟子望塵莫及。
沉雲歡的隨身靈劍名喚“不敬”,幾乎戰無不勝,因此也被民間列為名劍榜的榜首。
如此年少有為的天才,性子有缺倒也成了她獨一無二的特點,便是再多的人說她輕蔑無禮,品行不端,她也照樣受萬眾矚目和追捧。
不過這些威風赫赫的傳聞和讚譽都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數日前滄溟雪域的封印疑似有鬆動,沉雲歡便奉師命帶領一隊同門弟子前往雪域探查,卻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前去的仙琅宗弟子盡數遭難。
仙琅宗掌門接到求救信號趕去雪域時,隻剩兩個人拖著重傷之軀,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說是沉雲歡在雪域中貿然激進,遇到邪物執意深入雪域腹地追捕,對同門不管不顧,最後導致其他弟子遇難,唯剩這二人還留有一口氣。
隻是說完這些話之後,這二人也救治無功,當場咽氣,而沉雲歡則昏迷不醒,更讓人大為震驚的是,她靈脈盡斷,靈骨消失,一身本事全然廢了。
激進追捕邪物,這的確是沉雲歡能夠做出來的事,仙琅宗掌門因此大怒,將沉雲歡帶回仙門審問。
醒來之後的沉雲歡卻稱不記得雪域發生了什麽,這在所有人看來都是推脫罪責的說辭,仙琅宗最後剔除了她首席弟子的身份,剝奪所有靈器寶貝,將她從仙琅宗除名。
當然這些也都是傳聞,當時滄溟雪域究竟發生了什麽,無人知曉,沉雲歡如今在哪裏苟且偷生,也打聽不到,是不是真的成了廢人,更是無從查證。但她的聲名一落千丈,今時今日再提起“天才劍修”,便盡是些嗤之以鼻的嘲笑了。
而處在風口浪尖,被被人各種貶低,等著看笑話的沉雲歡,此刻正從重傷後的昏迷中醒來。
她意識恢複時雙眼還未睜開,就先感覺有人在用濕熱的布給她擦臉。
臉頰上的熱意拂過,很快就變得冰涼,擦拭的力道很輕柔,順著她的眉眼往下,滑過鼻梁,在唇邊下頜骨處都細細擦過一遍。
隨後就是清亮的水聲,沉雲歡感覺到有人抬起了她的左手,溫度略燙的布覆上小臂,輕輕擦到手背,然後是手掌心,再到每一根手指,這種照顧堪稱細致。
沉雲歡就是在這時候睜開眼睛,昏暗的燈光照進眼中,她從模糊不清到視線凝聚用了一會兒的時間,最先看見一個人坐在她邊上,低著頭給她擦手。
他身後的桌子上隻點了一個蠟燭,昏黃的燈從後麵照來,讓他的周身輪廓泛著一層微光,麵容反而有些晦暗。
沉雲歡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看清楚這個人就是先前她爬仙琅長階時站在邊上看著的男子。
仍舊是白日裏見到的那身裝束,燭火的暖光下,他精致的眉眼顯得淡漠而平和,即便是看見沉雲歡醒了,也如一泓清水,不見半點波瀾。
“你……”沉雲歡張口,幹啞的嗓子發出低低聲音,忍著全身的痛問道:“你是何人?”
他將沉雲歡的手放下,報上自己的名字:“師嵐野。”
師嵐野,從未聽過的名字,想來在仙琅宗的山腳做灑掃粗活的外門弟子,自然不是什麽有名氣的人物。沉雲歡在心裏琢磨片刻,又說:“不認識。”
“嗯。”師嵐野應一聲,沒什麽表示,將手裏的布往熱水裏重新浸泡,擰幹之後又來擦她的另一隻手。
沉雲歡向來不喜歡別人觸碰她的肢體,下意識想要抬手躲避,可這麽一動,她立即感到鑽心的痛楚從身上各處傳來,倒抽一口涼氣。
師嵐野輕緩地拿起她的右手,淡聲說:“你全身的骨頭都折了,還是不要亂動為好。”
這麽一說,沉雲歡才察覺自己全身上下無一處能動的,似乎有什麽東西緊緊綁在了身上,沉甸甸的。
緊接著就看見師嵐野將她的右手擦幹淨之後,拿出一個小木桶,捋起袖子從裏麵掏出了綠得發黑的東西,像是泥土,又充斥著一股難聞的藥草味,然後大把大把地糊在她的雙臂上。
再取窄長的木板將她的手臂夾在中間,以長布條一圈一圈綁起來。師嵐野沉默專注地做著這些事,沒注意到沉雲歡的眼神已經變得非常嫌棄,費力地抗議,“這什麽東西,我不要!”
“骨頭碎得厲害,要重新長。”師嵐野將布條打了個活結,又道:“固定之後不會長歪。”
沉雲歡皺起眉毛,“我休息個幾日就會長好。”
師嵐野將布扔進水盆裏,收拾了一下周圍的東西,起身時眸光低垂,落在她臉上,漠聲說:“沉雲歡,你如今已經是個靈力盡失的廢人,再怎麽折騰也爬不上那些長階,更沒有從前的鋼筋鐵骨,老實養傷吧。”
沉雲歡驀地睜圓眼睛,一副被冒犯後馬上就要生氣的樣子。
不誇張地說,打從她記事起,就沒人將她的名字和“廢人”這二字聯係到一起,但凡有人當著麵說了她點難聽的,她的劍即刻就刺過去,橫豎都是找死。
縱然如今事實如此,她仍覺得這話很是刺耳。關門聲響起,師嵐野提著東西離去,窄小昏暗的房屋寂靜下來,黯淡的光芒平添孤寂,沉雲歡獨自慪氣。
稍些時候,師嵐野再次推門而入,手裏端著一個碗,來到沉雲歡邊上時,熬煮的米粥香氣已經在空中散開,纏在她的鼻尖,“吃些東西。”
沉雲歡自入道之後就鮮少有口腹之欲,大多數時候都以靈力自補,可沒有了靈脈後她現在的身體不過是尋常凡體,肚子不受控製地感到饑餓,即便如此,還有些生氣的她仍冷硬道:“我不吃這些俗物。”
師嵐野竟然也沒有勸,將碗放在了床邊的桌子上,又轉頭出去。沉雲歡就這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也不想說話,雙目發怔地望著屋頂。
半盞茶的時間,師嵐野去而複返,手裏捏著一個湯匙,又來到沉雲歡的床邊坐下,這時候語氣沒有那麽冷淡了,“煮的粥太多,你若不吃,隻能白白倒了。”
沉雲歡聽了這話,朝他看了一眼又一眼,一直聞著粥裏飄來的香氣,沒有說話。
師嵐野也出奇地有耐心,安靜澄明的眼眸望著她,就這麽等著,在漫長的沉默過後,她才慢慢開口:“其實我是不餓的,但既然你怕浪費,那我就勉強幫你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