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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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雲歡說了要吃飯,本能地要起身抬手接碗,又忘了自己全身骨頭盡碎,剛一動就扯得渾身上下不同程度地疼起來,像千百把非常鈍的鋸子在身上亂鋸。
    她痛得眉頭緊擰,死死地抿著唇忍耐,正是難受的時候,就見師嵐野俯身過來,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他卡著沉雲歡的雙腋往上一拎,動作很輕巧,力道也溫和,沉雲歡隻感覺身上痛了那麽一下,然後就被拎起來靠著牆壁。
    腰背墊了東西,不是棉花錦緞,壓下去的時候有嘩嘩輕響,像是稻草。
    長這麽大,沉雲歡跟人打架,捕殺妖邪,輕傷重傷加起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從來不會扯著嗓子喊痛,就算是骨頭斷得稀碎忍一忍也就過去了,當下自然也是如此。
    她渾身都不舒坦,不太軟的稻草,抽痛的骨骼,滿是傷痕的皮肉,讓她連說話都無力。
    師嵐野送來一勺菜粥,沉雲歡微微張開嘴去吃,溫度適宜,唇齒間都是米的香氣,雖然隻有細碎的菜,連肉丁都沒有,卻是好吃的。
    可連番遭受如此挫敗,吃飯都不能自如的沉雲歡此時沒心情品味食物,味同嚼蠟。
    師嵐野靜靜看著她,被燭火照出的白皙臉龐也失了往日風采,她耷拉著眉眼,漆黑的碎發不乖地散落耳朵兩側,眼眸黯然無光,有幾分難得的脆弱。
    分明上回見她時,她單手持劍站在滿山海棠之中,火色衣衫映照漫天紅霞,神采飛揚,隻將唇線一扯露出個恣意的笑容,就讓萬千海棠花失色。
    沒人知道沉雲歡在滄溟雪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師嵐野放下手中的碗,欺身過去靠近沉雲歡。沉雲歡見他突然動作,抬眼露出個疑惑的眼神,就見他長臂一動,將自己攬在了懷裏。
    也不知師嵐野是怎麽精準控製力道的,能在挪動全身碎骨的沉雲歡時做到將她的疼痛縮到最小,總之她也沒感覺到多疼,身體靠在他身上之後,原本的不舒坦瞬間緩解許多。
    師嵐野的胸膛是軟的,比幹草要好,臂彎一攏,將沉雲歡擺了個合適的姿勢,將她抱在懷裏。
    頓時他身上的味道也傳來,是一種草木香氣,像藥的味道,也摻雜著不知名的花香,都很清淡,並不難聞。
    沉雲歡對於跟陌生人肢體接觸很排斥,更何況是這樣親昵的姿勢,馬上心生抵觸。可師嵐野保持了分寸,並沒有與她貼得太近,神色又極其正經冷淡,不見半點旖旎。
    她受傷嚴重,稍微一動就牽扯筋骨,沒有力氣去掙脫,而且這樣的確讓她身上的痛苦減輕,於是也隻得強忍下來。
    師嵐野一手拿著碗,慢慢地喂了沉雲歡一口又一口。
    師嵐野寡言,沉雲歡沒多餘的力氣說話,屋中又變得極其安靜。沉雲歡吃著粥,轉著眼眸觀察這屋子,來回看了兩下就將整個屋子的模樣收入眼底。
    這是一間很老舊的木屋,沒修整過的木頭壘做牆壁,幾根房梁懸在頭頂,屋中擺著一張床,一張木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倒是收拾得整潔。
    床的對麵開了一扇門,連扇窗子都沒有,這是沉雲歡生平見過的最簡陋的屋子,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都抬舉了,因為這牆壁上全是裂縫。
    沉雲歡簡略地觀察過後,抬眼望向身邊這個貧窮的好人,“吃飽了,多謝。”
    師嵐野沒應聲,將她又放回了床榻上,幹巴的薄被往她身上一蓋,隨後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一塊雪白的錦布,給她擦了擦嘴,接著就捧著剩下的半碗粥幾口喝完,然後轉身出去了。
    沉雲歡從沒有遇到有人吃她剩下飯的情況,一時大為驚訝,怔怔地看著他離開後關上的門。
    外麵傳來叮叮咣咣的響動,是師嵐野在幹活的聲音,另有一些不知名的鳥在叫,聲音有些嘈雜,全被沉雲歡收入耳中。
    她從前也沒有睡過這麽惡劣的環境,本以為會難眠,但不知道是她身上的藥草起了效用,還是剛填飽了肚子,沒有饑寒的迫害,她的心情莫名地寧靜下來。
    隨之而來的便是排山倒海的困意,她閉上眼睛陷入睡眠。
    夢裏她仿佛又回到滄溟雪域。
    那是人界第一禁地,風雪凜冽刮骨,即便是吃了火麟丹仍然凍得渾身冰冷僵硬。
    日落之後黑暗籠罩了雪域,周圍不見一點光芒,無盡的黑暗攜著邪祟洶湧襲來。沉雲歡聽見同門弟子發出的求救聲,不敬劍從天而降,絢爛的光芒傾瀉方圓十裏。
    在雪域中逃竄的同門立即露出欣喜的表情,衝她仰望,紛紛喊著:“雲歡師姐!”
    沉雲歡立在半空,召劍而起,不敬劍在空中旋轉,最後飛至前方引路。她對眾人肅聲道:“你們跟著我的劍走,先退出雪域,我去攔住它們!”
    在同門弟子的一陣呼喊中,沉雲歡頭也不回前往雪域腹地,阻攔想要衝過來的妖邪,隨後她麵前驟然出現大片白芒,刺得沉雲歡雙眼無法睜開,她以袖遮擋勉力睜眼,模糊中看見極盛的光芒中似有一座玉碑高立……
    沉雲歡在夢中一驚,身體抽動了一下,疼痛傳來的瞬間意識也回神,睜眼就看見破舊的屋頂。
    藥效總是有一陣沒一陣,好的時候沉雲歡感覺不到疼痛,總是用深度睡眠來恢複身體,反反複複地夢到之前在雪域的場景,藥效不好的時候身上總是疼,她則會短暫地醒來。有時師嵐野在屋中忙活,有時不在。
    頭前一日沉雲歡的醒來很像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往後的幾日她的狀態變得極差,昏昏沉沉,偶爾醒來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師嵐野會在她醒來的短暫時間給她喂飯,再喂上一顆化食丹,如此便可直接化解體內的穢物。
    這東西雖然很稀鬆平常,但對貧窮的師嵐野來說絕對是奢侈物。
    就這樣不知星辰日月地睡了多少日,沉雲歡總算好轉起來,意識也變得清楚。
    房中彌漫著藥草的苦澀味,顯然是師嵐野剛給她換過藥。她嚐試支配身體,手指頭已經可以動了,手臂費些力氣也能微微抬起,雙腿尚不能動彈,但先前那種疼痛已經減輕大半。
    不知是得益於師嵐野的藥,還是她的體質本就出眾,總之骨頭長得很快。
    正想著,門被推開,師嵐野走進來。沉雲歡轉個腦袋,黝黑的眼眸看過去,瞧見他隻穿了長褲,光著膀子一邊擦著長發一邊進來。
    他生得很白,肩寬腰窄,並不是過分強壯,但也絕非瘦弱。臂膀和腹部的肌肉線條非常流暢,就算不是習武也是常年勞作才有的肌理,沒有明顯的肌塊,但身上各處似乎都蘊藏著足夠的力量。
    是十分好看的身體,沉雲歡看了幾眼,移開了視線。
    還沒擦幹的胸膛冒著水汽兒,早春的寒冷對他仿佛沒什麽影響,半點看不出來冷的樣子,他走過來往床邊一坐,開始擦拭自己的頭發。
    沉雲歡看見濕透的長發滾落了不少晶瑩的水珠,在他的脊背上流下蜿蜒的水痕,濕發裏有一股花草香,與他皮膚上的熱意一起散了過來。
    房子破破爛爛,人卻是幹幹淨淨的。
    師嵐野將頭發大致擦幹,好像沒看見沉雲歡的蘇醒,兀自脫了鞋後吹滅桌子上燃得隻剩拇指長的蠟燭,然後躺下來從沉雲歡身上分了薄被。
    燭燈滅了之後,房中變得漆黑無比,一點光亮都沒有,師嵐野躺在邊上,兩個人就將本來就不大的床榻占得滿滿當當,沉雲歡能感覺到他的臂膀抵在自己身旁,隔著薄薄的布料傳來他的體溫。
    沉雲歡這一口氣沉了又沉,最後也沒沉住,忍不住開口詢問:“你為何跟我睡一起?”
    夜色籠罩的黑暗中,師嵐野的聲音略有低沉,跟白日裏有稍許不一樣,在她耳邊響起,“這裏隻有一張床榻。”
    沉雲歡說:“你可以睡桌子上。”
    師嵐野道:“桌子用來就食,不可睡臥。”
    沉雲歡又道:“那你把我移到地上去,你我並不熟識,且男女授受不親,睡一張床榻於理不合。”
    師嵐野這次沒說話,顯然並不理會她的提議。
    沉雲歡滿肚子腹誹,心說這人也真是怪,將她帶回來後既沒有表現出熱情的模樣,也沒有露出憎惡的情緒,甚至都沒聽他開口說過幾句話。
    沉雲歡當然明白這天下沒有平白無故的好事,也不相信師嵐野隻是單純地想撿個麻煩回來照顧。
    想到此,沉雲歡話題一轉,“你把我帶回來究竟是為何?至少要告訴我,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但師嵐野並未回應,安靜之後平穩的呼吸聲響起,像是睡著了。
    沉雲歡自幼就被人追著捧著,就算沒驕縱到胡作非為,但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主,什麽時候被人這樣冷落過,馬上就想發作。
    隻是身體剛一動,肢體各處就傳來不適,恍然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處境,又隻得懨懨作罷。
    隔日師嵐野像往常一樣給沉雲歡擦臉。接連幾日她都昏迷不醒,師嵐野每日起來都會用打濕的布給她擦拭,然後拆板換藥。
    一開始她骨頭碎得厲害,手臂抬起來都沒有形狀,軟綿綿的,現在好得多了,手肘都有了形狀。
    師嵐野將她手臂上黏糊糊的藥草洗幹淨,露出原本白淨的皮膚,忽而捏著她的手腕盯住了某一處細看。
    沉雲歡就是在這時醒來,見他目光發怔,跟著看去後發現自己的手腕處不知道什麽時候磕出了一片青紫。沉雲歡想了想,好像是昨晚上她醒來之後想要試試手腳能不能動,把手抬起來沒堅持多久又因乏力落下,當時砸出了一些聲響和疼痛。
    沉雲歡並不在意,比起那些傷筋動骨的傷勢,這些小磕碰算不得什麽。
    師嵐野看了一會兒後又將手臂反複檢查,倒也沒有說什麽,給她換了新的藥。小半時辰後給沉雲歡喂了飯,塞了一顆化食丹,之後就離開,不知去了哪裏,走時還從外麵鎖了門。
    此間更是一句話都沒說,縱然沉雲歡見多識廣,也不知道這人是什麽品種的悶葫蘆。
    午後師嵐野才回來,抱了一袋子的棉花,先解決了沉雲歡的午飯,然後將門敞著,坐在門邊將棉花揉開,一點點裝進布罩之中。
    沉雲歡在這屋子睡了好幾日,還是頭一次看見屋外的景象。似乎有個小院子,也被師嵐野打掃得很幹淨,一月份過了之後春天來得很快,有些地方冒出了小草苗,用零星的綠意點綴院子。正午的陽光落下來,大片金光照在師嵐野的身上,散下來的濃稠黑發都泛著微光。
    沉雲歡躺在床榻上,看著日光一點一點地從門檻爬進屋中,爬上她的床榻邊,她努力挪動手,用手指觸摸到了那一點光,頓時感覺到光照的暖意。
    從窄窄的門裏望見遠處的天空染上紅霞,吹進來的風也沒有之前的寒冷,變得和煦,她忽而覺得心情不錯。
    師嵐野忙活一下午,做好了棉花被,走進屋將沉雲歡輕車熟路地抱起來,這動作仿佛在她昏迷的時候做過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