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雨落狂流之暗(五)(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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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劈裏啪啦打在窗上,操場白茫茫一片,夏午還是陽光正好的晴朗天氣,鉛灰色的雲層從東南方向推進過來,幾分鍾內天色就黑了下去,暴雨拍打著整座城市,驚雷縱貫天地,像是神明投向大地的目光。
    房簷往下小瀑布似的傾瀉著水花,足球場上車轍交錯,焦急的家長們衝破了保安的阻攔將車開進了校園裏,大聲呼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車燈繚亂的白色或者黃色的光交織成紊亂的網,各式各樣的人在水與光的大網中弓腰穿行,像是縮著頭的蝦米。
    楚子航看著操場上的車一一開走,像是戲曲結束紛紛散場的觀眾,一個人孤獨地做著值日,將椅子擺放整齊,再用拖布拖一遍地,他做的一絲不苟,不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角落。
    走廊裏的腳步聲越來越少,絕大多數同學都已經離開了學校,楚子航將拖布放回清潔角,將一整桶水撲到黑板上,拿起抹布開始擦洗。
    回憶中斷,楚子航說不下去了,他看著舒熠然在空中虛晃的右手,一抽一抽的喜感十足,隻能有些無奈地扶額:“你到底在幹什麽?”
    “嚐試融入狀態嘛,我又不像諾諾有那麽不講理的側寫能力,隨便說幾個關鍵詞她都感受到當事者的情緒,我總得需要一點輔助。”舒熠然坐在酒店的床上訕訕地放下手來,“不過我確實融入不進去,還是算了,你接著說,接著說。”
    “諾諾那是天賦,你光憑推理演繹法怎麽和她相比?”楚子航吐槽一句,好不容易才接上之前的情緒,“雨確實太大了,我不想讓我繼父派司機過來,就先給我爸發了消息,問他能不能來接我。”
    隻有在涉及那個男人的時候楚子航才會很順口地用“爸”來稱呼,平常的時候說到自己的繼父,楚子航總是極為生硬和刻板的一句“爸爸”,聽上去像是在念某個特殊研究領域的專有名詞。
    那個男人果然如約而至,就在楚子航把黑板擦到第三遍的時候,低沉的喇叭聲穿透雨幕,氙燈直接照進了一層的教室裏。
    那是輛純黑色的車,一輛Maybach62,還是增加了運動配件的S係。普通的邁巴赫62隻要六百多萬,但這輛62S整整價值九百萬,不僅換裝了更大馬力的發動機,就連變速器和傳動係統都不一樣,同時還對底盤做了運動化的改裝,以提高車輛的物理極限。
    男人在關於車輛的細節方麵和楚子航炫耀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楚子航這麽多年過去都能將那些細節一一背出,曾經的記憶他從未有一刻敢於遺忘。
    “我們一路上的談話不是很愉快,他不願意被車流堵在路上,駛上了一條無人的高架路。”楚子航顯然不打算婆婆媽媽地把所有細節都講出來,單刀直入切向重點,舒熠然緩緩坐直,他知道最重要的戲碼即將開端,“那個上坡很長,像是灰色的階梯通向天使的聖所。”
    當時的車載音響播放著愛爾蘭樂隊Altan的著名民謠《DailyGrowing》,舒熠然也聽過這首歌,但不是很能理解歌詞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楚子航卻說:“他放那首歌來,大概是覺得他與我和歌裏所描寫的父女很像,我當時沒有聽懂,但後來就明白了。”
    楚子航的親生父親要告訴他的就是歌裏所描述的事情,他是兒子還是歌裏的女兒都不重要,男人把他送進了豪門,因為男人對自己的人生沒有把握,但男人希望自己的妻子兒子能過得更好一點,將來能有所依靠。
    舒熠然有些理解了,“所以你們在那個雨天裏遇到了什麽?”
    楚子航的眼神晦暗,“最開始是一群戴著銀色麵具的人,像是神官,他們甚至能追上以一百多公裏時速行駛的邁巴赫,他們用指甲劃過車門和玻璃,聲音刺耳至極。四麵八方都是水銀色的光,但當那些東西一起睜眼的時候,他們金色的瞳孔像是火炬一樣明亮。”
    “你那時發生了靈視,對嗎?”舒熠然追問。
    楚子航點點頭,“很強烈的靈視,我想我爸的血統一定很高,我媽隻是一個普通人,單方麵的稀釋下來我依然能有A級。”
    “上一代的S級?”舒熠然挑了挑眉,這本來是昂熱的習慣性動作,現在他偶爾也會用這個動作來壓抑起伏的心情。
    “他當時從傘裏拔出了村雨,刺穿左側車門,露出半截刀身。他駕駛著邁巴赫不斷碾碎和撞飛那些人影,左側的人甚至會被村雨一刀兩斷,他說那些東西是死侍,沒有公民權,讓我別怕。”楚子航繼續講述著,“他的車技真的很好,我們逃了出來,那些黑影沒有追上我們。”
    “你們逃走了?那後來呢?”
    “我們看見了光,那燈光透著溫暖、莊嚴和宏大,我們像是朝聖的人邁向了神堂,急於親近神的光輝。”
    舒熠然握緊了拳頭,心情跟著楚子航的描述而變得有些緊張起來:“這個迷宮的主人到底是誰?”
    邁巴赫分開了白光,劈開了水霧,漫天的大雨都被強悍的引擎衝破,就在此刻楚子航的世界觀悍然崩塌,超出想象的生物立在車的前方!
    那聖潔的白光中站立著山一樣魁梧的八足駿馬,它披掛著錯花修飾的金屬甲胄,雄壯的肌肉如同岩石般堅硬,暗金色的馬掌踏著地麵,連瀝青路麵也在不斷被粉碎。它發出雷鳴般的嘶叫,麵具上的金屬鼻孔噴出電光的碎屑。
    馬背上坐著巨大的人形生物,他全身穿戴著暗金色的騎士甲胄,雨水為盔甲蒙上了微弱的朧光。他的臉上帶著鋼鐵的麵具,金色的獨眼綻放出熾熱光芒,像是大燈一樣照亮四周。他的手裏提著漆黑而彎曲的長槍,槍身的弧線仿若流星劃過天空的軌跡。盔甲下方是層層疊疊的白色裹屍布,如同繃帶纏繞著他的全身,又像是複蘇的木乃伊。
    這次換舒熠然繃不住了,他難以置信地打斷:“你說你們看見了奧丁?北歐主神奧丁?”
    他的下一句話並沒有說出口,其實他特別懷疑楚子航當時是不是被嚇傻了,你就是看見了一條巨龍也比奧丁靠譜啊?
    楚子航平靜地和他對視,眼神古井無波,舒熠然這才確信楚子航沒有在和他開玩笑,那天晚上出現在高架路上的,或許真的是那位傳說中的北歐神王,也可能是哪位龍王裝扮而成的效果。
    “那你是怎麽逃出來的?”舒熠然忍不住又問,他這次沒有使用“你們”這樣的詞匯。
    凡人覲見了神的王座,自然需要獻上祭品才能離開,他不是路明非那樣天真的孩子,自然知道留在那裏的該是誰。
    “他揮刀砍向了神座,應該是使用了言靈,我看見他的領域裏那些死侍們的動作都變得遲緩下來,連風和雨都彷佛變得粘稠,除了他揮刀的動作其他任何運動的物體看上去都像是在被鏡頭慢放。”楚子航低下頭,濃濃的悲傷從心底湧流出來。
    那是那個男人最拉風的時刻,也是楚子航見他的最後一麵。那一天起他和男人之間的風箏線就此斷裂,就像放風箏的人永遠失去了隨風遠去的風箏,他也無法再次感受男人手心的溫度。
    “時間零?”
    舒熠然想到了這個言靈,這是昂熱的言靈,那位老人曾簡略地和他說過言靈的效果,使用這個言靈的人就像是藏在時間陰影裏的刺客,能將周遭的時間流速放慢到正常的幾分之一乃至幾十分之一,自己卻不受影響,於是在外人看來時間零使用者的速度快到肉眼無法捕捉的程度,自然也就無法防禦他們的攻擊。
    “他對我說那輛車隻有三個人的聲紋能啟動,老板的,他的,還有一個就是我。”楚子航輕聲說,“他帶給了神相當的壓力,籠罩在周圍的水幕減弱了,我駕駛著邁巴赫衝了出來。”
    “如果我死了,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就隻有你,伱如果也死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就什麽都沒有了,甚至連記住我的人都沒有!”男人的眼睛血紅,他看著奧丁卻是在對楚子航說話,“兒子,要相信老爹,你活下去,我們才有再見的日子。你留在這裏,老爹還有一些大招用不出來。”
    那些話語直到今日,楚子航一點都沒有忘記,一點都不敢忘記。
    “那台車很棒的,九百萬的貨色,他媽的花了那麽多錢的東西,神都擋不住!”
    邁巴赫衝破雨夜,音響裏愛爾蘭民歌肆意地飄揚,楚子航終於明白了歌曲的意義,也意識到了男人可能已經死了。死亡就是一切的終點,是不可挽回的遺憾,是再也聽不見的聲音,再也握不住的手。楚子航猛踩刹車,邁巴赫停了下來,但引擎已經到了極限,無法再帶他回去。
    楚子航撞開車門,逆著風雨狂奔,他要回去找那個男人,什麽都不害怕,不害怕黑影也不害怕奧丁,就連死亡都不害怕。
    舒熠然感覺有些發冷,他看著楚子航的眼睛,說出了那個殘酷的結局:“但你什麽都沒有找到,對嗎?”
    窗外大雨傾盆,隻是冬天的大雨沒有記憶中劃破天穹的閃電,也沒有神聖的光在聖誕節的夜晚再度亮起。
    2004年7月3日,台風“蒲公英”在這座城市登陸,那輛邁巴赫泡進了雨夜裏,楚子航也從此失去了真正傳給他基因的那個男人,失去了父親。
    “你知道悔恨的感覺嗎?”楚子航的聲音很低沉。
    “當然知道,就像冬天躺在冰水裏,全身凍得發青,但你甚至不想也不敢從回憶的寒冬中站起身來。你明明提著刀卻不知道該去砍誰,閉上眼睛最痛恨的人莫過於你自己。”舒熠然回答的很快,但聲音同樣很輕,“我有和你說過我的家庭嗎?”
    “說過一點,你說你是被蘇茜家裏收養的。”
    “我沒見過我的母親,隻在照片裏看過她的樣子,是我的老爸給我一手帶大的,又當爹又當媽想來很不容易,又要忙創業又要抽時間陪我給我洗衣做飯,說不定私下裏還要接點屠龍的活計。”舒熠然的語氣充滿了懷念,“其實他做的飯老是把鹽放多了,並不好吃,但我每次都很捧場,就養成了我很長一段時間裏口味偏重的習慣。”
    “在我初二的時候,我拿到了國家中學生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複賽資格,當時和我競爭的都是高中生,學校裏的老師叫我第一神童,我開心壞了,想要和他分享這個消息。
    “他那時在外地,為了談生意,我想讓他回來,怎麽讓他回來呢?我騙他說我好像生病了,發燒到三十九度,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果然訂了最早的一班飛機,我買好了食材打算等他會來給他一個驚喜,一是我進了複賽,二是我學會了一些做飯的技術,隻是還不夠熟練。”
    楚子航打了個寒顫,舒熠然的話語中流露出了和自己一摸一樣的情緒,那是山一般深重海一般廣闊的悔恨,彷佛他曾造成鑄鐵成山再也無法挽回的錯誤,那些錯誤如同刻刀至今仍在割裂他的心髒。
    “飛機失事的概率很低很低,比過山車還低,但不是零。”舒熠然說這話的時候像是笑了一聲,但楚子航從未見過如此苦澀的笑容,那是舒熠然對於自己的嘲諷,他從未在心裏原諒過曾經的自己,“一旦出事,死亡率就近乎百分之一百。中國民航幾年十幾年不會出一點差錯,但對於遇上了差錯的人來說,那就是百分之一百的概率與親人從此天人永隔。我爸訂了最早的一班飛機,那是淩晨的夜間航班,趕上惡劣暴雨天氣導致發動機發生了故障。麵對這種不可抗力他這種A級血統也沒有任何辦法,民航的客機上連降落傘都不會配備。”
    舒熠然搖了搖頭,他的肩膀塌了下來,像是喪失了所有的力氣再也無法挺直身板的流浪狗,“我連他的骨灰都沒有見到,隻有一個邊緣燒焦了的錢包,我幹爹也就是蘇茜的父親和我一起把那個錢包放進了骨灰盒裏,我每年去祭拜的也隻有這麽一個錢包,買來的時候打折連一百塊錢都不到的一個錢包。從那以後,我就沒研究過超出高中的數學,連帶著那時連理科都讀不太下去了。”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本來隻是舒熠然追問楚子航為什麽對邁巴赫62S這麽敏感的一個小問題,但雙方現在都把自己的傷口撕開給對方看,血淋淋的疼痛反而灼傷了他們自己。
    不過說出來或許也會好受一些,大家都是死小孩,死小孩們本就該抱在一起用世界盡頭的柴薪互相取暖,等待著不知是否會升起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