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離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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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小餘便隨白教頭在廳堂裏默默等候。他記得白教頭昨夜說過,今天之所以帶自己離開教坊石牢,是要重新找一個人來教自己武技,看眼前這般局麵,難道要找的人竟是這食坊中的高手?
不到片刻工夫,便聽一個女子的笑聲從外麵傳來,人還沒到,話音便已傳來,說道:“今兒刮的是什麽風,竟把老白你給吹來了?”
話音落處,一個上了年紀的白衣女子已大步踏入廳堂,滿臉都是笑意。白教頭當即起身,招呼道:“鄧坊主好……”
隻見這位鄧坊主約莫四十多歲年紀,盡管身形已有些發福,但圓潤的臉頰上眉目如畫,朱唇如漆,自是風韻猶在,足見年輕的時候必定是個容貌姣好的大美人。
她和白教頭似乎甚是熟稔,徑直來到白教頭身旁,拉著他重新坐下,問道:“大老遠就聽到你的咳嗽聲,可是昔日的舊傷又有反複?”
白教頭說道:“無妨……些許陳年舊疾,春去秋來,季節變換,免不得要難受幾日……”
鄧坊主卻甚是關切,說道:“你的傷我最是清楚,又怎麽可能無妨?好些日子沒見,今天既然來了,我這就讓人給你燉些羊湯補補,回頭再陪你去藥坊老潘那裏坐坐。”
白教頭卻不想和她糾纏自己的事,當即直入正題,指了指身旁的小餘,說道:“今日前來,是想請你幫個忙……這少年的資質不錯,短短兩三年時間,就把教坊裏的東西全部學完了……所以我今天帶他過來,是想把他交給你照看,跟著你多學一些基本功。如此……往後才好參加神殿選拔,躋身進入地界深造……”
耳聽白教頭說到自己,旁邊的小餘隻能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招呼道:“鄧坊主好。”
鄧坊主這才注意到和白教頭同來的小餘,不禁微微一怔,收起笑容問道:“這小子是你什麽人?”
白教頭搖頭說道:“什麽人都不是……隻是一個被選拔進來的、普普通通的教眾……”
鄧坊主上下打量小餘,臉上神情愈發疑惑,說道:“如此看來,昔日叱吒風雲的白文遠白長老,這是要打算收徒弟、找傳人了?”
白教頭再次搖頭,說道:“不是……我哪裏有資格當他師父?我隻是見這少年資質奇佳,將來成就必定不凡,甚至遠遠在我之上……所以才忍不住多指點了一些……”
說著,他不禁歎了口氣,又說道:“璞玉蒙塵,明珠暗投,難免令人惋惜……咳咳……你我都是習武之人,這一份惜才之心,你應該也能明白……”
鄧坊主的目光繼續凝視小餘,淡淡說道:“就連你老白都教不了的小子,我一個煮飯燒菜的婦人,又有什麽能耐?”
她這一問顯然是有些置氣的意思,但白教頭還是認真解釋道:“這少年如今還未通過神殿選拔……躋身進入地界,所以無法學習內力,隻能多學一點外功招式,盡量把根基打得紮實些……要論武技的招式變化,你曾在中原武林闖蕩多年,見識遠勝於我,自然比我更適合教他……”
鄧坊主這才微微一笑,釋然說道:“是也,既然不能學內功,你那【血濺八荒】又是舉世無雙的【煉意】功夫,除了一些入門基礎武技,你的確也教不了他什麽了。”
說罷,她才將目光從小餘身上挪開,望著白教頭似笑非笑地問道:“你讓我來教這小子,是打算欠我一個人情呢,還是單純地來求我幫忙呢?”
白教頭避開她的目光,說道:“我隻是因為惜才,所以替他搭座橋、鋪條路罷了……至於鄧坊主肯不肯教他,又或者隻是留他在食坊裏打雜幹活,你自行決斷便是。畢竟……讓這少年繼續留在教坊的石牢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說到這裏,白教頭已從椅子上起身,向鄧坊主抱拳說道:“教坊事忙,不敢多做叨擾,白某這便先行告辭……”
說罷,他向小餘略一點頭示意,隨即快步離去,再不做半點停留。
鄧坊主不禁一愣,回過神來的時候,白教頭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對此她難免有些氣急敗壞,兀自平複了半晌,這才轉頭望向在場的小餘,沒好氣地問道:“你呢?是你自己想要跟著我學點功夫?”
小餘沉默半晌,反問道:“我可以說實話麽?”
鄧坊主再次一愣,說道:“我管你說真話還是假話,你想說什麽,那都隨你的便!”
小餘又仔細想了想,然後說道:“我想離開這裏。”
說完這話,他見這位鄧坊主一臉驚訝之色,似乎沒太聽懂自己的意思,又補充說道:“我想離開夜神殿。”
鄧坊主臉上驚訝之色不減,確認道:“你是說,你要離開夜神殿?”
小餘堅定地點了點頭。
鄧坊主頓時笑了,說道:“有趣,有趣!我在夜神殿待了幾十年,還是第一次碰到像你這個年紀的孩子,居然說想要離開夜神殿?”
小餘問道:“也就是說,隻要加入了夜神殿,就再也不能離開了?”
鄧坊主搖頭笑道:“那倒不是,隻不過……”
話到此處,她頓了一頓,用好奇的目光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少年,就像是在看一件稀罕的物件,口中繼續說道:“……隻不過像你這種從小就被夜神殿門下收養的孤兒,好不容易才通過生死選拔,活著加入夜神殿,倘若離開這裏,又能去哪裏?”
說罷,她不等小餘回答,已自顧自地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麽,但也能猜到個七七八八。過去的你,除了吃不飽、穿不暖,每日還要去山裏狩獵猛獸、捕捉蛇蟲,隨時都有可能丟掉性命。
而那一場殘酷的選拔,更是泯滅人性,能夠活到最後的那一個幸存者,往往不會是所有孩子當中最強的一個,反而是最狡猾、最凶狠的一個,又或者是最幸運的一個。但不管你是哪一種,你都應該能夠明白,今日你所擁有的這一切,是多麽的來之不易。
你問我為什麽知道這些?那是因為曾經的我,也和你一樣親身經曆過這一切,然後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不止是我,傳授你武技的老白,也是如此。”
一旁的小餘聽她提起過往,隻能默默聽著,沒有接話。
隻聽鄧坊主又說道:“南疆一地,不過彈丸荒地;大越一國,也隻是偏僻小國,本就國弱民貧。再加上東臨中原、西有東籲,時常為戰火侵襲,國中百姓可謂水深火熱,朝不保夕。能夠有一口飯吃、有一間房住,已屬難得,更別說是像你這樣的無親無故的孤兒,能夠活著,本身就已經是奢望了。
所以不管怎麽說,能夠成為夜神殿門下,至少有吃有住,倘若日常差事完成得好,還能有賞錢拿。這對你這樣的孤兒來說,放眼整個南疆地界,都不可能有比這更好的去處,但你居然想走?”
小餘忍不住說道:“我隻是……”
誰知這位鄧坊主話匣子一開,全然不理會小餘所言,隻管往下說道:“不僅如此,你可知道夜神殿之於南疆的大越一國,是何等至高無上的存在?身為夜神殿的教眾,又是何等的身份地位?
也不怕告訴你,不少人為了把自家的孩子送進夜神殿,不惜花費重金找路子,千方百計來這人界各坊走後門。你待過的教坊石牢裏麵、和你一起學武的那些少年,每十個裏麵,少說有一兩個是花錢進來的,乃是由裏麵的教頭私下操作,頂替掉了那些學不好武技或者是被關押發瘋的孩子。而你這麽一個曆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通過那場殘酷選拔才能進來,你居然還想走?”
話到此處,鄧坊主才停下自己滔滔不絕的講述,瞪大眼睛望著小餘,問道:“現在,你還想走嗎?”
小餘直到此刻,才終於有了機會說話。
他並沒有因為鄧坊主說的這些話改變自己的主意,依然回答說道:“我想走,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加入夜神殿。”
頓了一頓,他又補充說道:“我既不認同夜神殿那些所謂的規矩,也不喜歡這裏。至於我離開這裏之後,天大地大,就算是要重新回山裏狩獵,我不信我就活不下去了。”
這個回答,顯然不是小餘的一時興起,而是他從昨夜一直到此刻,認真思索之後給出的回答。
從小收養自己的老爹,本該是自己最親近的家人,誰知到頭來卻是夜神殿門下,隻是為了完成夜神殿選拔新教眾的任務,所以才奉命收養了他們這些孤兒。甚至到最後,老爹聽從上級的吩咐,還想殺死這些由他親手撫養長大的孤兒。
至於和他一起長大的那些孤兒們,本該是手足至親的兄弟姐妹,最後卻要在夜神殿那所謂的選拔規矩之下爾虞我詐,像禽獸一樣自相殘殺,到頭來隻能留下一個活口。
對於這些殘酷的經曆,在小餘看來,自己和夜神殿就算不是仇深似海,也是深惡痛絕,那自己為什麽還要加入他們,替這個所謂的“南疆至高無上的存在”效力?
其實小餘很早就已經對加入夜神殿心存疑慮,甚至可以說是十分抵觸。隻不過自從來到這裏之後,這幾年來他一直都被關押在教坊地底的石牢裏苦練武技,反倒把這一份抵觸拋諸腦後了。
直到白教頭昨日突然說要帶自己離開石牢,他才重新回想起這些事,理清了自己的意願。
聽到小餘的這個回答,再看到他臉上堅定的神情,鄧坊主這次並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淡淡問道:“你決定了?”
小餘又是一陣沉默,繼而搖頭說道:“我不知道。至少……在我做出決定之前,有些事情,我必須先弄清楚。”
鄧坊主問道:“那你到底想怎麽樣?”
小餘沉吟道:“白教頭讓我跟你學習武技,自然是為我好。但是比起繼續練功,如果可以的話,我更想回一趟我過去生活過的那個小村,弄清楚一些關於我自己事情。”
說罷,他不禁回想起了小村外麵蒼山之中的那棵詭異【血木】,還有自己在夢境中遇見的那個神秘存在。
“……你記好了,你姓‘方’,方圓的方。而你的命運,早已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
……你心中的種種疑問,等你正式遇到我的那一日,自然便會盡數解開……
……而在此之前,你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活到那個時候……”
夢境中的那個神秘存在,為什麽不但知道自己的姓名來曆,而且還知道自己是被夜神殿的教眾所收養,將會參加夜神殿的選拔?
而且他所謂的自己的命運,究竟又是什麽?
這些疑問,小餘原以為在自己進入夜神殿後,一切就會真相大白。可是過去的這三年,他隻是被關押在不見天日的地底石室裏,除了吃飯睡覺,就隻有苦練各種武技。
就在小餘思索的時候,對麵這位鄧坊主也在思索。
望著眼前這個十多歲年紀的少年,她的目光竟有些飄忽,而且還有一絲感慨和無奈。
終於,鄧坊主長歎一聲,說道:“其實很多很多年前,我也和今天的你一樣,自以為天大地大,說什麽也要離開這裏,孤身一人前往中原的繁華之地遊曆闖蕩。然而等我幡然醒悟、悔不當初的時候,很多的人和事,都已經不在了,也包括老白在內……”
說到這裏,她急忙收斂思緒,朝麵前的小餘微微一笑,說道:“也罷,我就成全了你的這份心思,送你離開長夜穀。等你想回來的時候,可以再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