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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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位食坊鄧坊主的安排下,小餘果然如願以償,當天就離開了夜神殿所在的長夜穀。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在外人眼中看來,那些高不可攀亦或是神秘莫測的存在,一旦身在其中,其實也就是那麽回事。
哪怕是整個南疆高不可攀、幾乎算是大越一國國教的夜神殿,到底也還是由各種各樣的人聚集而成,自然也就有了人情世故。
就像鄧坊主所說,曾經和自己一起參加選拔的那些孩子,為了能夠加入夜神殿,隻能賭上性命去爭奪那僅有的一個名額。可是外麵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家,卻可以直接花錢買通人界教坊裏的教頭,用各種辦法把自家的孩子偷偷送進來,直接頂替掉那些不合格的孩子。
又比如說,如今已經身為夜神殿一員教眾的自己,在鄧坊主的相助之下,要想離開這裏,完全不廢吹灰之力,甚至一路上根本就沒有人過問盤查。
或許是看在那位白教頭的麵子上,又或許是小餘想要離開的這一念頭,讓這位食坊的鄧坊主回想起了當年的自己,所以在離開夜神殿這件事情上,鄧坊主總共幫了小餘三個大忙:
其一是她給了小餘一塊食坊的通行木牌,倘若沿途有人盤查,就說自己是食坊的人奉命出穀采辦;
其二是她給了小餘一大串銅錢作為盤纏路費,要是省著點花,足夠小餘個把月的吃喝了;
其三則是鄧坊主派人前去教坊查詢,找到了當年收養小餘等六個孩子的那個老爹的記錄,從而得知了小餘過去生活過的那個小村的位置所在。
那是在夜神殿的西北方向,離此約莫有五六百裏路程的河江一帶的一處無名村落,若是徒步前往,差不多需要六七日的時間。於是在離開常年白霧繚繞的長夜穀後,孤身一人上路的小餘便徑直取道西北方向,並沒有經過南麵臨近長夜穀、被稱為【龍城】的南疆皇城。
盡管臨近皇城,但小餘一路行來,沿途所見卻大都是荒僻的曠野,偶爾撞見一兩處村落,田間農夫也是衣不蔽體,可見生活極為清苦。不過行出十多裏路,小餘就撞見三個手持利刃的成年大漢,看他們的架勢,似乎是想搶奪他身上的財物,但最後卻認出了小餘身上夜神殿教眾的灰衣,隻能嘀咕幾句,灰溜溜地走了。
一直到太陽落山、明月升起時,小餘因為在地底石牢裏待得久了,此番好不容易重見天日,興奮之餘,倒也不怎麽疲憊,便趁著夜色繼續趕路。
待到一整夜過去,天色重新亮起的時候,小餘才終於有些困倦。抬眼一望,隻見遠處的道路上儼然分布著高矮不一的大片房舍,分明是一處頗具規模的城鎮。
小餘便加快腳步,打算到了鎮上再歇息。待到離得近了,隻見鎮外矗立的牌坊上麵分明寫著三個大字,自然便是這處城鎮的名字。小餘不認識字,詢問一位早起踱步的老者,才知道這座城鎮名為【鳳鳴鎮】。
算來這還是小餘第一次來到城鎮裏,看到鎮上各式各樣的店鋪,衣食住行一應俱全,難免有些應接不暇、眼花繚亂。他用了一個多時辰,才將整個鳳鳴鎮都逛了一圈,再抬頭一看,已然是紅日當空,天色大亮,街道上也滿是衣著各異的行人,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小餘本是貧苦出身,從小到大不是在老爹在磚窯裏幹活就是進山狩獵,自然沒想過要花錢去什麽客棧歇息。他從一處小攤上買了兩張白麵烘烤的大餅,然後就沿著街道前行,準備在鎮上尋一處僻靜的角落就地睡上一覺,然後再繼續趕路。
誰知他這邊剛買完餅,就看到街對麵有兩個衣衫破爛、渾身肮脹的少年,直勾勾盯著自己手裏的麵餅,其中一個少年還瞎了一隻左眼。小餘微微一怔,倒是聽說過世上有一類人專門以討飯為生,又被稱為【乞丐】,但這卻是第一次遇見。
眼見那兩個小乞丐和自己年紀相仿,最多也就比自己大個三五歲,小餘不禁心生憐憫,當即走了過去,往他們麵前的破碗裏放了幾枚銅錢,示意讓他們拿錢去買餅吃。
兩個小乞丐裏年紀較小的那個急忙道謝,說道:“謝謝大爺!祝願大爺福壽安康,百病不侵,來日必定平步青雲,飛黃騰達!”
小餘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沿著街道繼續前行,很快就在一家沒開門的藥鋪後麵尋到一處僻靜角落,選陰涼處靠牆坐下,將手裏的兩張大餅慢慢吃完,又喝了幾口水囊裏的清水,然後閉上眼睛,就此入睡。
由於趕了一整夜的路,縱然是身在鬧市之中,他這一覺倒也睡得極為踏實。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熟睡中的小餘突然察覺到一絲異樣,略一辨別,竟是有人將手伸進了自己的衣服裏麵,正要準備解開他綁在腰間的那一大串銅錢。
小餘立刻驚醒,左手下意識地一翻,當即緊緊扣住探入自己腰間的那隻手,立刻疼得對方慘叫一聲。他再睜開一看,眼前竟是自己方才給過幾枚銅錢的那兩個小乞丐,而被自己抓住的這個,正是兩人當中年紀較小的一個,兀自用力掙脫。
看到自己的同伴失手,旁邊那個年紀稍長的獨眼乞丐急得大叫一聲,整個人順勢朝小餘猛撲過來,想要將他死死壓住。
常年在地底石牢中苦練武技的小餘豈容他得手?當即抬腳一踹,正中那獨眼乞丐的胸口,直踹得對方連退數步,撞倒在了一麵土牆下,再也無力起身。
那年紀較小的乞丐倒是機靈,眼見自己的同伴不敵,自己又被對方抓住了手腕,怎麽也無法掙脫,心知是遇到了高人,急忙開口求饒,說道:“大爺饒命啊!是我們錯了,是我們兩個豬油蒙了心!大爺你高抬貴手,饒了我們這一回罷!”
小餘見對方服軟,又是兩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小乞丐,便也不再動手。他本想詢問這兩個乞丐為什麽要來偷自己的錢,但是轉念一想,說到底也是因為他們沒錢,不得已才會這麽做,自己問了也是白問。
當下小餘便鬆開那小乞丐的手腕,說道:“你們走罷。”
那小乞丐連聲稱謝,過去攙扶起土牆下那獨眼乞丐,替他推揉了半晌,卻並未就此離開,隻是用可憐的眼神不停望向這邊的小餘。小餘不禁問道:“怎麽,還想打?”
小乞丐急忙搖頭說道:“不是不是!”頓了一頓,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大爺,我們兄弟兩個已經有好幾天沒討到錢了,實在餓得不行。難得遇到像你這樣的好心人,你行行好,再賞我們一點錢行麽?”
小餘頓時一愣,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那小乞丐見他不說話,又繼續開口乞求。小餘推脫不過,隻好問道:“你們叫什麽名字?”
小乞丐急忙回答說道:“我是小強,他是我哥哥大強,我們兩個都是孤兒。”
這話一出,小餘再次陷入沉默。
記得收養自己的老爹曾經說過,像自己這種無父無母的孤兒,就像是一隻落進狼群的羔羊,能夠活下來就已經很不錯了。至於名字這種東西,根本就不是自己應該擁有的。
“小強”和“大強”,這顯然又是兩個不配擁有名字的孤兒,隻能用這種隨處可見的綽號。甚至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幾個孤兒裏麵,也有一個大強……
想到這裏,小餘便伸手解下腰間那串銅錢,從麻繩上捋了一半下來,徑直給了這兩個小乞丐。兩人千恩萬謝一番,這才終於離去。
隨後小餘見天色尚早,自己也隻是睡了兩三個時辰,便繼續靠在牆角打盹。待到夜幕落下時,他才起身收拾一番,又去街上買了幾張麵餅備著,準備離開這鳳鳴鎮繼續趕路。
不料他沿著街道一路前行,卻始終覺得身後有人跟著自己。等他走到鎮尾時回頭一看,才發現跟著自己的居然又是那兩個小乞丐。
小餘當即問道:“你們還想怎樣?”
身為哥哥的那個獨眼乞丐頓時滿臉慚愧,就連腦袋都垂了下去。弟弟小強則是尷尬地一笑,厚著臉皮說道:“大爺,我們不要錢了。隻是……隻是你剛才買的餅,能不能給我們兄弟兩人一張?我們兩個真的已經餓了好幾天了。”
小餘不解地問道:“錢都已經給你們了,為什麽不自己去買?”
小強立刻一個勁地搖頭,說道:“不行不行!討來的錢全都是要交給老大的,我們自己可不敢花,不然要被他活活打死的。”
小餘不太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也不想深究。反正自己錢都已經給了,又何必在乎多給一兩張餅?
他便取出兩張麵餅給了他們,兩個小乞丐接過麵餅,連道謝都來不及說,立刻就狼吞虎咽起來,看樣子果然是餓得急了。
小餘暗歎一聲,正要準備離開,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怒吼,緊接著是一個男子聲音厲聲罵道:“你們這兩個小雜種,天都黑了,還不跟老子回去?”
話音落處,隻見一個滿臉胡須的魁梧大漢快步走來,手中軟鞭抬手一揮,便向這兄弟二人劈頭蓋臉地抽落下來。大強急忙護在弟弟麵前,伴隨著“啪”的一聲重響,臉上已結結實實挨了一鞭,疼得齜牙咧嘴。
小強急忙將剩下的麵餅一股腦咽入腹中,然後從身上摸出小餘給他們的銅錢,向那大漢說道:“別打了,我們今天討到錢了!”
那大漢看見小強手裏的大把銅錢,這才沒有繼續揮鞭。他伸手奪過銅錢,略一掂量,不屑地問道:“就這麽一點?”
兄弟兩人急忙告饒,那大漢冷哼幾聲,這才注意到站在不遠處的小餘,頓時朝他怒吼道:“看什麽看?”
小餘還沒來得及回話,大強和小強已雙雙攔住那大漢,說道:“不關他的事,我們這就跟你回去,明天……明天我們一定能討到更多!”
那大漢也不想多生事端,又是一聲冷哼,便帶著這兄弟二人就此離去,隻留下小餘一個人愣在當場。
小餘在原地站立了許久,好幾次都想徑直離開這座鳳鳴鎮,繼續前去尋訪自己當年生活過的那個小村,卻終於還是沒有邁出腳步。
當下他便沿著那大漢離去的方向,遠遠跟在他們三人後麵,一路穿過整個鎮子,最後來到鎮外的一座荒棄破廟。
隻見夜幕之下,破廟前方的空地上,是一堆燒得正旺的篝火,映照出周圍十幾個麵黃肌瘦的乞丐,大都是年幼的孩童。而在這些乞丐當中,還有一個趾高氣揚的中年男子,穿著一身華麗的錦衣,正在厲聲訓斥這些乞丐。
小餘沒有暴露自己的行蹤,隻是遠遠躲在一棵大樹後麵,豎起耳朵聆聽那錦衣男子的訓斥,這才漸漸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這天底下的乞丐出來乞討,看似各討各的,但在他們的背後,往往是由幫派進行統一的管理和組織。這倒不是有人專門要來收編這些乞丐,而是因為乞丐多了,相互間自然而然的就會拉幫結派;待到有了幫派,自然也就有了幫派首領。
所以單是在這鳳鳴鎮一帶,便有好幾個乞丐組成的幫派。而大強和小強兄弟兩人所在的這一派,便是以此刻正在訓話的那個錦衣男子為首,成員基本都是幾歲到十多歲的小乞丐。
按照那錦衣男子定下的規矩,這些小乞丐每日都要去鎮上討錢,然後將討來的錢盡數上交給他,而且每天必須交夠數目,否則不但沒有飯吃,還要遭受嚴厲的懲罰。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小餘明明給了大強和小強銅錢,他們卻不敢拿錢去買東西吃。因為所有乞丐討到的錢,無一例外全部都要交到這個錦衣男子的手裏。
然而大強和小強兄弟兩人今天雖然有收獲,但其他的人卻未必有收獲,自然就要接受懲罰。
很快,那錦衣男子手下的兩名大漢就把一個五六歲年紀的女童拎出人群,徑直按在一張方桌上麵。
小餘遠遠望去,隻見那女童的雙眼上纏著好幾圈白布,上麵猶見幹涸的血漬,顯然是雙目已瞎,不禁大是驚駭。
然而更令他驚駭的還在後麵……
緊接著,為首那錦衣男子已上前幾步,一隻手提著一柄黑沉沉的短斧,另一隻手則將那女童雙腿的褲管往上卷起,口中冷笑道:“本來以為戳瞎了你的兩隻眼睛,就會有好心人可憐你,多給些賞錢,誰知還是不太夠啊。看來隻有把你的兩條腿也給剁掉,才能足夠讓人同情。”
說罷,錦衣男子高舉手中短斧,眼看就要向那女童的雙腿狠狠剁下。
這一刻,躲在樹後的小餘再也按捺不住,當即跳了出來,大聲喝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