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白衣

字數:5643   加入書籤

A+A-




    一時間,小餘塵封已久的記憶隨之開啟,往事曆曆在目。
    “血滿紅河,百花亂舞。長夜深處,人界有主。”
    這是眼前這個紅衣人,當年在那場荒山中的選拔結束後,臨走前留下的一句話。再加上那個來自天竺的阿布哈桑所講述,說他們一行天竺武士暗中潛入夜神殿人界盜取武技的遭遇,小餘現在已經能夠猜到,這個紅衣人十有八九便是這夜神殿人間的掌管之人,是為【人界有主】。
    隻見從薄霧中現身的這個紅衣人撐著紅傘緩步靠近,雌雄難辨的臉上神情似笑非笑,向小餘緩緩說道:“你應該記得我。”
    小餘當然記得,而且對方此刻帶來的這種莫名的冰冷,他甚至能夠猜出對方的來意。
    小餘當即問道:“你是來殺我的?”
    聽到這話,那紅衣人不禁笑了,歎道:“區區一個人界的灰衣教眾,也值得我親自來殺?”
    他一邊說著,一邊好整以暇地轉了轉手裏那柄紅傘,又說道:“不久前有幾個來自天竺的蟊賊潛入人界,不得已我隻好親自過來看看。等事情都解決了,我突然想起幾年前曾經有四個孩子誓要同生共死,非要我破例讓他們一起通過選拔加入了本教,於是便心血來潮過來看看。誰知一問之下,才知道當中居然有一個已經離開了教坊,甚至逃離了長夜穀。”
    說到這裏,他意味深長地望向對麵的小餘,一字一句地問道:“既然走了,何必回來?”
    伴隨著他這八個字一出,小餘仿佛是掉進了一個無底冰窟,整個人被冰冷的寒意侵襲,四肢都已動彈不得,就連掙紮反抗的念頭都不敢生出。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體會到自己當年打過照麵的這個紅衣人有多可怕。即便是那惡僧慈信的【般若掌】和東籲伽末離的【大手印】,也不曾給他帶來過這種能夠令人直接放棄抵抗的壓迫感。
    小餘隻能順著對方的提問,努力開口說道:“我並沒有聽說過,有教眾不能離開長夜穀的規矩。”
    紅衣人又是一笑,柔聲歎道:“看來你是忘了,所謂的規矩,從來都是由強者製定。而這人界的規矩,全都是我定的。”
    話音落處,小餘眼前不禁一陣恍惚,目之所及,天地萬物似乎都化為了一片殷紅之色,仿佛是被鋪天蓋地的血霧整團包裹起來,又仿佛是被鮮血匯聚而成的大海淹沒所有。
    這一刻,盡管有東籲高僧伽末離留在小餘體內的純陽真氣發瘋似地流轉,卻終究隻是杯水車薪。就好比是把一杯熱茶潑灑在冰天雪地當中,刹那間便被凍成冰霜,根本無濟於事。
    幸好就在這時,突然有一筆白色徑直勾勒在了這片殷紅之中,以這一抹白色為中心,漫天紅色隨之褪去,眼前的夜神殿人界也恢複如常。隻聽幾聲咳嗽聲響,一名削瘦的白衣教眾已從旁走來,手裏還拎著一個包袱,卻是小餘剛剛見過的、地底教坊中的那位白教頭。
    看到白教頭的突然出現,紅傘下的紅衣人不禁雙眉微簇,冷冷問道:“你來做什麽?”
    白教頭卻不理他,隻是不徐不疾地一路來到小餘麵前,吩咐道:“把衣服脫了……”
    小餘雖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此情此景,也隻能依言照辦,把自己身上這件夜神殿的灰衣給脫了下來,袒露出上半邊身子。
    白教頭便將手裏的包袱丟給小餘,又吩咐道:“穿上。”
    小餘解開包袱,隻見裏麵赫然是一件白衣。
    要知道小餘一早便聽喪彪說過,夜神殿裏的普通教眾都是身穿灰衣,隻有當中的高手精英,才能身穿白衣,以示區別;再往上成為地界四堂的教眾,則是換成清一色的黑衣。
    此時白教頭將一件白衣交給小餘,吩咐他就此穿上,也就意味從這一刻起,小餘便已躋身成為夜神殿人界的高手精英了?
    再回想當年荒山之中的那場選拔,小餘和另外幾個孩子曾遇到過兩個白衣教眾,一個手持彎刀,一個方臉空手,如今來看,此時的小餘已經能夠輕鬆應對教坊裏的灰衣教頭和小美那個身穿灰衣的“老爹”,應該也能和當年那兩個白衣教眾一較高低,的確已經具備精英高手的實力,當得起這一件白衣了。
    於是小餘也不多言,便當著那紅衣人的麵,將白教頭送來的這件白衣穿上。對麵那紅衣人見狀,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怒,再次向白教頭詢問道:“老白,你是要保這個小子?”
    誰知白教頭還是不答,就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待到小餘穿好這件白衣,便收了他原本那件灰衣,就此轉身離去,從頭到尾仿佛根本就沒有看到這個紅衣人的存在。
    伴隨著白教頭的驟然出現,又驟然離開,對峙中的小餘和那紅衣人難免都有些愕然。但是不管怎樣,小餘能夠感受得到紅衣人帶來的那種冰冷的壓迫感,因為白教頭的幹預,如今已然消失不見。
    也就是說,對方暫時沒有要殺死自己的意思了?
    當下小餘便向對麵那紅衣人說道:“我知道這裏的規矩是由你定的。但我也曾經說過,終有一天,你我之間的規矩,將要由我來定。你今天來殺我,是因為害怕那一天的到來?”
    聽到這話,那紅衣人頓時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容,淡淡說道:“笑話,你雖然在教坊裏學的不錯,但是要想勝我,別說是這輩子,下輩子也不可能有機會。”
    說罷,他凝視小餘半晌,又說道:“區區一隻螻蟻,也用不著我親自出手捏死。我倒要看看你日後如何通過我人界的神殿選拔,進到神寂山中的地界。”
    說完這話,紅衣人便再不多看小餘一眼,就此撐傘消失在了遠處淡淡的白霧之中,隻剩小餘一個人默默站在原地。
    小餘深吸一口長氣,過了良久才逐漸平複心神,竟有一種死裏逃生的感覺。
    他其實並沒有興趣往上晉升什麽地界,甚至從心底不想替夜神殿效力。此番之所以回來,不過是聽了血木之中那個神秘存在的指引,想要麵對自己那所謂的命運,誰知到頭來竟然惹上這麽一個可怕的對頭,實在並非所願。
    然而事已至此,小餘也隻能選擇接受。他見那位白教頭並未再次現身,隻能依照原本的安排,獨自沿神寂山的山腳繞行,來到了人界的食坊所在,請人帶他去見此間主事的那位鄧坊主。
    看到小餘重回此間,這位鄧坊主似乎並沒有感到意外。因為對小餘這樣的孤兒來說,能夠加入夜神殿成為門下一員教眾,無論如何都是他最好的選擇。
    鄧坊主隨口詢問了幾句關於白教頭的事,便向小餘問道:“所以你這次回來找我,是想從在我這裏學些什麽?”
    這個問題小餘早已有過思考,當即回答說道:“白教頭讓我來找你,聽你的安排。你覺得適合教我什麽,我就學什麽。”
    聽到這話,鄧坊主不禁掩嘴一笑,隨即叫來一名上了年紀的灰衣老者,向小餘說道:“這位是我食坊的老吳,你叫他吳管事便是。從現在開始,你就聽他的安排。”
    小餘也不多問,當即應允下來,跟著這位吳管事去了食坊後院。一路上那吳管事斜眼瞥了小餘身上那件白衣好幾次,忍不住嘀咕道:“這小娃娃不過十多歲年紀,卻已混到白衣加身,卻要來我食坊做些打雜的活。莫不是垂涎我們鄧坊主的美色,甘願犯賤?”
    小餘聽在耳中,並不理會,很快就跟吳管事來到一座堆積成山的柴火跟前。隻見吳管事從中抱出一截腰身粗細的樹幹,丟到小餘麵前說道:“這長夜穀、神寂山的數千人,每日飲食都是由我食坊負責,這些柴火便是每日燒飯所用。從今天起,你就先在這裏劈柴,劈出的每一根柴,不能超過你手臂的粗細。我隨時會來檢查,要是幹得不好,便罰你沒肉吃!”
    小餘點頭答應,眼見不遠處已經有兩名少年在用斧頭劈柴,便去問他們要來一柄短斧,就在這後院之中開始專心致誌地劈柴。
    要說用利斧劈柴,倒也不算什麽難事,難就難在體力消耗極大,往往難以持久。這一點從旁邊另外兩名少年身上便能看出,每劈開十來截粗壯的樹幹,就要停下來歇息半晌,然後才能繼續。
    然而小餘這些年在教坊地底的石牢中練得身強力壯,加上如今又得了伽末離的內力,正是精力充沛之際,隻覺渾身氣力沒處發泄。
    於是伴隨著他這一持斧劈柴,但聽摧枯拉朽聲不絕於耳,一截截竹竿粗細的木柴不斷落於斧刃兩旁,漸漸堆成兩座小山,當中竟是全無休息。另外兩名少年見狀,都是目瞪口呆,到後來幹脆停下手中動作,坐在一旁觀看小餘的表演。
    小餘隻管一門心思劈柴,有人前來送飯,他便停下吃飯,吃完了繼續劈;待到天黑困倦,他便睡上幾個時辰,醒了繼續劈。如此過了三四天,小餘起身要去取柴來劈,才發現原本的丈許高的一座柴山,居然已是空空如也,卻是所有樹幹都被他給劈完了。
    小餘隻好去問另外兩名劈柴的少年,那兩名少年就像是看怪物一樣瞪著小餘,說道:“兄弟,這些柴火是食坊一個月的用度,如今都被你一個人劈完了,哪還有柴劈?你要是還想劈,那也得等到月底從穀外運來新的柴火了。”
    說罷,眼見小餘還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樣子,兩名少年隻好去請來那位吳管事定奪。那吳管事看到眼前這副光景,也是驚駭得半晌沒能說出話來,最後才吞吞吐吐地向小餘吩咐道:“既是如此……那你便去挑水,把食坊裏的所有水缸全都填滿……每天都要挑!”
    小餘依言照辦,便問人討了一副扁擔和兩隻木桶,沿著食坊外的河流一直去到山壁瀑布處,取清澈的河水挑回食坊,倒進各處房舍外每一口儲水的大缸之中。
    待到所有水缸都已裝滿,已然到了深夜時分。小餘淺睡了兩個時辰醒來,隻見伴隨著淩晨食坊中的炊煙四起,廚房開始準備今日的早餐,剛被自己裝滿的這些水缸轉眼便已耗去了一小半的水。
    顯而易見,不同於之前劈柴的差事,這挑水的活可不是一勞永逸,而是每天都要往水缸裏續水。小餘再次將所有水缸裝滿,眼見食坊裏的用水量實在太大,便找人詢問,又去庫房裏新搬來十幾口大缸,洗淨之後也一並往裏麵挑滿了水。
    之後小餘仍不滿足,回想過往在小村裏的種種生活,又在閑暇之餘去尋來樹木,劈開刨空做成引水的管道,前前後後花了半個月時間,從那瀑布下的深潭一直搭到食坊外麵。伴著清澈的河水源源不斷地流來,食坊裏的教眾往後就再也不用走遠路前去挑水了。
    小餘的這些舉動,那吳管事自然看在眼裏。待到管道搭建完成,吳管事已是一臉鐵青,心知挑水的差事再也難不倒小餘,又吩咐他負責食坊裏的日常清掃。
    對此小餘依然毫無怨言,趁著食坊每日空閑時,不但將常年煙熏火燎的每間房舍清掃得幹幹淨淨,而且還將破舊之處重新修繕加固。不過兩個月的時間,整個食坊便已煥然一新,其間上上下下所有的教眾,也都知道了有這麽一個年紀輕輕的白衣高手心甘情願在此打雜,都對小餘稱讚不已。
    如此一來,那吳管事就算有心為難,也已束手無策。最後他隻能向小餘認輸,說道:“小兄弟,老夫在夜神殿裏待了六十三年,什麽樣的高人沒見過?倒是像你這樣的……這樣的奇人,我還是打頭一回遇見!罷了罷了,算我服了你啦,從今往後,你什麽活都不用再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