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萍姑娘這般態度，小餘不禁一怔。萍姑娘卻不再和他多言，徑直轉身就走。
    眼見屋子裏的小帥等人低聲起哄，小餘也來不及細想，隻能向李老師請辭，快步跟上萍姑娘的腳步。
    顯然，萍姑娘的突然現身，一定是棲身於血木之中的那位中原詭道高人要見自己。既然小餘已經在神殿選拔之上打贏了洛無心，從而躋身進入地界，那麽正如白教頭和鄧坊主所料，對方果然主動來找自己，派人再次領著自己前往天界禁地。
    然而上次已經熟稔的這位萍姑娘，這次卻是一言不發，隻管冷著臉在前麵領路，很快就來到山壁前通往天界的那處工事。經過駐守於此的黑袍教眾盤查搜身，兩人又一次踏入登山的竹籃，通過鐵鏈的牽引，緩緩升向籠罩在雲霧之中的神寂山山頂。
    小餘見萍姑娘始終不理自己，就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難免有些手足無措，也不知自己是哪裏開罪了她。待到竹籃沒入雲霧之中，眼前僅餘白茫茫的一片，他才弄出了點動靜，試探著問道：“萍姑娘，以後我前往天界禁地，都是由你帶我去嗎？”
    隻聽朦朧中萍姑娘淡淡地“嗯”了一聲，然後便沒了下文。
    小餘隻能再問道：“你上次說，如果我能僥幸活下來，你便會向上麵請示，以後都由你來替我帶路。今天來的果然是你，難道……難道是你主動要求的？”
    萍姑娘這次卻沒有回答，小餘等了半晌，也沒聽到雲霧中對方的聲音，不禁大感尬尷，隻能將嘴閉上。
    卻不料過了半晌，萍姑娘居然主動開口，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去極樂神域玩的開心嗎？”
    這話一出，直嚇得小餘渾身一顫。幸好兩人如今都被籠罩在雲霧裏，這才掩蓋住了他此刻滿臉的窘迫。
    可想而知，這就是兩人今日重逢，萍姑娘為何會是這般態度的緣由。
    試問萍姑娘在天界行走，自然知道極樂神域的存在，也知道那是一個什麽樣地方。除此之外，她同樣也能猜到小餘身為地界的新晉教眾，自然已經前往那裏接受過夜神的賜福。甚至說不定方才她在小屋外麵等自己回來的時候，小帥等人還曾在旁添油加醋地描繪什麽。
    隻可惜小餘雖然已經明白了緣由，卻是無從辯解。萍姑娘見他不吱聲，不禁冷笑一聲，低聲說道：“主子說的沒錯，這天底下的男子都是一樣的德性。”
    小餘隻能鼓起勇氣，說道：“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當時我是被人下了藥，實在……”
    萍姑娘徑直打斷他的話，淡淡說道：“你用不著和我解釋。你在極樂神域做了什麽，同我有什麽關係？”
    如此一來，小餘自然不敢再多說一句，待到竹籃抵達山頂後，也隻能默默跟在萍姑娘身後前行。隨後兩人在目不視物的雲霧中無聲穿行，約莫行出一裏多路程時，小餘忍不住出聲提醒道：“當心……”
    前麵的萍姑娘微微一怔，立刻醒悟過來，卻是到了上一次前來時兩人不慎跌落下去的地方。
    她不禁問道：“你已經認得路了？”不等小餘回答，她又“哼”了一聲，說道：“看來以後用不著我替你帶路，你自己也能來了。”
    小餘急忙說道：“不是，我當然不認識路。隻是上次在這裏吃過虧，難免記得比較清楚。”
    萍姑娘卻不再理他，小心經過上次踏空的路段，然後沿著一處石階繞行下去，來到了禁地所在的山洞前。她便向小餘冷冷說道：“你自己進去吧，我在外麵等。”
    小餘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來見山洞裏的那位木中之人，自然不好和這位萍姑娘繼續糾纏他們兩人之間的事，隻能低聲道謝，摸索著進了山洞。
    待到周圍雲霧逐漸變淡，岩壁上的火光映照下，山洞盡頭處豁然生長著一大一小兩棵血木，上麵掛著大大小小各種動物的屍身。
    其中小的那一棵血木，便是小餘幼年時在蒼山之中偶然遇到的那棵，後來才被夜神殿的人移植到了此間；至於另外一棵相對高大且蒼勁的血木，則是那位通過夜神殿【血木禁術】續命的中原詭道高人。
    麵對眼前這般詭異的景象，已經是第二次前來的小餘自然不似之前那般感到恐懼。他一路來到那棵高大的血木之前，恭恭敬敬地稱呼道：“師父。”
    因為早在上一次見麵之時，雙方便已有過約定。隻要小餘能夠在人界總管洛無心的手裏活下來，那麽他們兩人便要一個肯拜師、一個肯收徒，從而成全夜神殿聖女安排的這一段師徒關係。
    至於小餘當日與洛無心的那一戰究竟結果如何，小餘沒有提及，木中之人也並沒有過問。因為對方今日能讓萍姑娘再一次將小餘帶到此處，就意味著這位木中之人早就已經知道了結果，根本無需再問。
    然而聽到小餘的招呼，木中之人卻沒有回應。小餘靜候半晌，也覺得自己這一聲“師父”似乎有些敷衍。再想到對方在幼年時通過夢境給自己的種種指引，還有上次傳授自己的戰勝洛無心的方法，他便就地跪下，向這棵血木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身來，再一次稱呼道：“師父。”
    這一回木中之人終於有了回應，卻是一聲歎息，隨即說道：“你要拜我為師，就算隻是三跪九叩之禮，那也應該是跪三次，磕九個頭。況且你這幾個頭磕的，全然不成體統，單是禮儀一項，便夠你學上好幾個月了。”
    小餘不禁一怔，正打算再跪下補磕幾個頭，卻聽那木中之人已歎道：“算了算了，你我兩個中原人士，如今都已落得這般田地，哪還顧得上什麽禮儀。”
    說著，他向小餘問道：“你已經去過極樂神域了？”
    小餘不料又是這個問題，臉上難免一陣窘迫，隻能回答說道：“是……”
    木中之人卻沒有戲謔的意思，再問道：“那你現在可算知道，這夜神殿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小餘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思索著沒有回答。
    隻聽木中之人已冷笑兩聲，自問自答道：“夜神殿者，淫邪之地也！若是用中原叫法，那便是異國的邪教、魔教！”
    對於木中之人的這一結論，小餘卻是無從應證。畢竟自他記事以來，便隻是在小村裏搬磚、荒山中狩獵，隻為換取一口吃的。而後就是莫名其妙地來到此間，成為夜神殿的教眾，其間所見所聞，幾乎都隻是夜神殿的事，當然不知道與邪教、魔教對應的正教、神教又是什麽樣的。
    但有一點可以確認的是，不久前自己曾親身體驗過的極樂神域的存在，的確稱得上是“淫邪之地”這四個字。
    木中之人並未就此深究，隨即又歎了口氣，繼而向小餘說道：“夜神殿的聖女讓我當你師父，教你本領，眼下你也算行過了拜師之禮，我便先將你我之間的規矩提前講好。
    我的規矩其實就一條，那便是我教、你學，僅此而已。除此之外，我不會過問你的事，你也不必知道我的事。再說得直接一點，那便是關於你的身世來曆，往後你休要再來問我，待到時機成熟之際，就算我不告訴你，自然也會有別人來告訴你。”
    說罷，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強硬，又補充說道：“正如上次所言，一個隻有三歲年紀的小孩，究竟應該選一條小犬作為寵物，還是應該選五彩繽紛的劇痛蜘蛛，這當然不可能由他自己做出選擇，否則就是害了他。
    所以關於你的身世來曆，乃至你將來的命運，眼下既不是需要你做出選擇的時候，而且你也沒有能力做出選擇。你現在要做的，就隻是用心跟我學好功課，最終能夠明是非、辨善惡、識好歹、知良莠。”
    通過這些年的接觸，再加上之前傳授自己的【融香決】和對付洛無心的辦法，小餘此時已經對這位來自中原的詭道高人心存敬意。既然自己這位師父定下規矩，那麽作為徒弟的他顯然無從反駁，又隻能回答道：“是。”
    木中之人見小餘並無異議，便往下說道：“好，接下來我先教你認字寫字，往後每七日一次，都會有天界的人帶你來此。日後你若是有夜神殿的差事需要外出，提前向我告假便是，因此耽誤的功課，再另尋時間補上。”
    這一次小餘卻沒有順著他的話說，而是想起自己眼下遇到的困境，忍不住問道：“請問師父，之前有一位東籲高僧，曾在機緣巧合之下將他的佛門內力灌注到了我的體內，以至如今的我身懷陽派內功，無法修煉夜神殿陰派內力的【銀夜心法】，包括往後的種種高深武技，也同樣無法修煉，這該如何是好？”
    那木中之人顯然沒料到小餘有此一問，默然半晌，隨即沉吟道：“天生萬物，雖是兩兩相克，但同樣也是兩兩相生。所謂陰陽二者，看似截然相反，但糾其來源，卻是同生於太極，本是一體，又何來區別？
    便人之善惡，從來都是同存於一身，世上又豈有純善之人、純惡之人？至於內功的陰陽之別，我雖不曾修煉過什麽內功，但世間的萬事萬法到了至高境界，原理卻都是相通的。其中所謂的區別，往往也隻在一念。
    便如我之設計布局，雖是以陽謀著稱，但若是要我改用陰謀，也僅僅隻是一念之變，信手拈來。又如自古以來的武學宗師，一念生而風雲動，一招出而乾坤變，又幾時聽說過他們所用的內力，居然還要拘泥於什麽陰陽之別？至於你眼下的困惑，包括傳授你內功的老師也因此束手無策，卻是你們的修行尚淺，還未能達至通透的境界。”
    話到此處，這位木中之人便已有了答案，向小餘說道：“所謂內力的陰陽之別，便如擺在你麵前的兩條路，無論選擇哪一條，其實都能通往你要去的地方。隻不過在這夜神殿裏，若是選擇走修煉陰派內功的這一條路，無疑要寬敞平坦些罷了。
    眼下你既然已經學了陽派內功，那麽便隻管放心大膽地走這條路，揀自己能學的功夫修煉。待到你學有所成，終於走完這條路到了通透之境，屆時或是陰陽調和，或是陰陽互濟，自是水到渠成，並不會存在什麽區別。
    至於夜神殿裏的那些什麽高深武技，嘿嘿……試問南疆這等荒僻之地，又哪有什麽功夫能夠稱得上‘高深’二字？在我看來，夜神殿這些亂七八糟的武功裏麵，也就隻有天界聖女世代相傳的【花月神功】尚且值得一提。除此之外，哪怕你一門不學，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聽完木中之人的這番解答，小餘眼前猶如撥雲見日，整個人都豁然開朗。
    盡管自己的這位師父所言，其實和那位李老師說的大致相同，他所謂的通透至境，應該也就是李老師提及的【煉神】境界。
    不同的是，木中之人的這番言論，分明是將李老師乃至整個夜神殿所推崇的、那些以陰派內功作為根基的高深武學貶得一文不值。也就是說，就算自己學不了夜神殿那些所謂的高深武技，大不了迎難而上，去修煉以陽派內功作為根基的各種武技便是。隻要自己勤修苦練，堅持不懈，一樣可以走完這條路，最後未必就會輸給夜神殿裏的那些高手。
    一時間，小餘心中的業障既去，隨即燃起滿腔鬥誌，說道：“多謝師父指點！”
    木中之人卻隻是說道：“鬥勇好狠，終究隻是匹夫之誌。你要跟我學的，卻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本領。日後若是還有這等武學上的困惑，又或者是遇到什麽麻煩，隻管找替你領路的天界教眾幫忙，用不著再來問我。”
    說罷，木中之人清了清嗓子，說道：“言歸正傳，從今日起我教你認字寫字，你休要輕視小覷。須知秦皇掃六合，開創中原萬世基業，其中最大的功績便是車同軌、書同文。因為在此之前，中原各地的百姓口音不同，所用文字也不相同，以致溝通不暢，非但阻礙相互間的溝通和交流，而且隔絕了各地文化與智慧的記錄與傳承，甚至還會引起不必要的爭端和戰禍。
    直到始皇帝統一全國文字，各地百姓才有了共同的根基，就算聽不懂相互間說的方言，也能夠通過大家都能看懂的文字進行溝通交流，同時記錄並且傳承自己的文化和智慧。之後曆經漢唐盛世，不止是中原九州，就連東瀛、高麗，南洋諸國乃至南疆，所用皆為中原文字，是為【漢字】。倘若你不識認字，便無法汲取前人積累了數千年的文化和智慧，一切所知所得，永遠都隻能靠別人轉告於你。”
    這一點小餘自然知道利害，之前在那極樂神域之中，麵對滿屋子的武學秘籍，自己就曾因為不識字的原因，隻能眼睜睜在旁看著喪彪翻閱那些武功秘籍，至今還感到惋惜。他當即正色回答說道：“是，我一定會認真學的。”
    然而木中之人並沒有立刻開始今日的功課，而是語調一轉，沉聲說道：“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先給你講一個故事。”
    頓了一頓，他補充說道：“往後你每一次來，我都會先給你講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