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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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說小餘身為地界教眾,本該清楚這些外出辦差的規矩以及任務失敗的處罰。
    隻可惜他剛被分到夏風堂任職不久,再加上夏風堂的主要職責隻是培訓新晉教眾,傳授相關武技,就算外出辦差,也隻是充當協助冬雪、秋月二堂的角色,所以才會對這當中的規矩一竅不通。
    幸好有了鄧坊主的一番指點,也算臨急抱佛腳,讓小餘提前有所準備。於是待到次日天亮,小餘來不及再去見那位白教頭,匆匆和鄧坊主告別之後,便動身來到了長夜穀中神寂山的入口之處。
    盡管小餘手裏有黑蛇的通行令牌,但山腳處負責守衛第一關的地界教眾還是對他進行了詳細的盤問。
    聽說小餘是跟隨冬雪堂教眾外出辦差的夏風堂教眾,但負責這一趟差事的冬雪堂教眾卻在外麵葬送了性命,駐守關卡的教眾不敢大意,便讓小餘在此等候,同時派人上山通知冬雪堂的人下來處理。
    之後冬雪堂果然來了人,乃是一名中年男子。小餘本想向他解釋幾句,誰知對方卻是一臉倨傲,隻是吩咐小餘隨他上山。
    小餘便跟著這名冬雪堂教眾,依次通過了上山路上的六道關卡,抵達半山腰那個六邊形廣場的時候,對方並沒有帶小餘回夏風堂,而是直接踏上了前往冬雪堂的那一條路。
    說來這還是小餘第一次往來冬雪堂,遠遠望去,無論是其間房舍的規模,還是那一麵麵幹淨整潔的外牆,顯然都要比自己所在的夏風堂氣派許多,果然不愧是地界四堂之中地位最高的一堂。
    隻可惜那冬雪堂教眾沒有帶小餘從冬雪堂的正門進入,而是從旁邊的一處側門入內,裏麵則是一個三進三出的院落。行到院落盡頭,乃是一個四麵無窗的廳堂,除了一扇進出的大門,便隻有牆壁高處開有一個方形通風口;盡管裏麵點亮了油燈,但整個廳堂卻依然顯得暗沉,給人一種莫名的壓抑感。
    那名領路的冬雪堂教眾便讓小餘進去,自己則是留在外麵,還將房門給關上了。小餘獨自進到堂中,借助油燈微弱的光芒,這才看到自己的對麵是一張長桌,桌後坐著高矮不一的三個人,都是身穿黑袍的地界教眾。
    隻見三個人的當中是一個枯瘦老者,被兜帽遮住了上半張臉,看不清模樣。隻能依稀感覺到他的年紀必定不輕,說不定都有八九十歲了。而在老者的兩旁,則是一男一女兩名黑袍教眾,看年紀都是三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
    待到小餘在堂中站定,長桌後麵右首邊的女教主便淡淡說道:“你把這一趟外出辦事的整個過程,從頭到尾、原原本本說一遍。記住,這當中不要遺漏什麽,也休想隱瞞什麽,否則你一定會因此後悔。”
    對於眼前這一幕,小餘昨晚便已從鄧坊主那裏得知,知道這是冬雪堂對於堂中教眾辦差歸來的例行詢問,原本應該是針對負責此次任務的黑蛇,但因為隻有自己一人回來,所以便隻能找上自己這個協助辦差的夏風堂教眾了。
    盡管隻是例行詢問,但小餘心知大意不得,因為這趟差事終究是被自己辦砸了,隻能設法用謊言進行彌補。而在這過程當中,一旦被對方拆穿自己謊言,知道黑蛇是死在自己手裏,甚至連雇主杜老爺也被自己殺了,那麽後果可想而知,自己一定是被直接送上那所謂的【摘星台】了。
    對此鄧坊主不止叮囑過一次,反複告誡道:“那摘星台凶險無比,隻要上去了,結局便是九死一生。所以能夠不去,便一定不要去。”
    所以接下來這一番例行詢問,倘若小餘應對得當,讓長桌後的三個人相信了鄧坊主替他編造的謊言,再加上他們顧忌小餘和天界的淵源,說不定便能網開一麵,免於將他送往摘星台處罰。
    於是小餘便照那女教眾所言,從頭開始講述整件事情。包括自己是怎麽從胡老九那裏接到的任務,到次日在廣場上遇到黑蛇,對方還讓自己幫他背行李,再到後來去往雇主杜老爺府上的一切見聞,全都一五一十地說了,獨獨隻是隱去了大強小強兄弟和三義幫的事。
    這倒不是小餘說話囉嗦,而是鄧坊主教給他的技巧。因為一個人若是想要用謊言騙過對方,那麽就必須做到兩個關鍵:
    其一是“九真一假”,也就是說要想撒謊,一定不能全說謊話,而是要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麵說真話,隻在關鍵地方撒謊。如此一來,對方連聽九句真話,無論如何也不會懷疑接下來的一句居然會是謊話;
    其二則是當中所涉及到的一切細節,越是說得詳盡、越是繪聲繪色,可信度便會越高。所以要想成功撒謊,絕不僅僅是編造一兩句謊言,而是為了這一兩句謊言,往往需要編造出十幾處乃至幾十處細節。
    果然,聽到小餘如此詳盡的講訴,剛開始的時候,長桌後那一男一女還時不時開口打斷,對小餘講述的內容進行詢問和質疑。到後來兩人不但徹底相信了小餘講的這些內容,甚至都聽得有些不耐煩了。若不是坐在當中的那名枯瘦老者一直沒有說話,隻怕他們兩個都要催促小餘趕緊講完。
    似這般講了一個多時辰,直到長桌後那一男一女的臉上都已有了困倦,小餘才順水推舟,按照鄧坊主替他編造的內容往下說道:
    “……待到殺死李老實院子裏麵的兩名家丁之後,又有一名侍女開門出來查看,黑蛇卻沒有殺她,隻是將她打暈過去,說一會兒要用那侍女幫他消一消火。
    之後黑蛇說我心慈手軟,擔心我壞了他的差事,便讓我在院子裏等著,由他一個人進屋動手便是。我隻能聽他吩咐等在外麵,誰知他這一進去,眼看便是半個多時辰過去,其間也沒聽到屋子裏有什麽動靜。
    當中有好幾次我都想進去查看,但是想到黑蛇一路上都說昨晚在豔香居裏沒能盡興,我還以為他是在裏麵和李老實家的女眷親熱,自然不敢貿然闖入,壞了他的興致。
    到最後我實在等不下去,進屋一看,才發現屋子裏空無一人,隻有黑蛇的屍體躺在地上,竟是被利刃刺穿了心髒,身子都已經涼透了,也不知道是什麽人下的毒手。
    看到屋子裏的這般情形,我當時嚇了一大跳,也不知應當如何是好。等我回過神來,急忙四下搜尋一遍,卻什麽都沒發現,既沒有看到殺害黑蛇的凶手,也沒有見到李老實一家。
    於是我隻能將黑蛇的屍體草草收斂,然後趕回那位杜老爺的府邸去找雇主商量。哪隻等我回到杜老爺府邸外麵的時候,天色都已經黑盡,看門的家丁對我也沒什麽印象,隻說杜老爺已經歇息,讓我明日一早再來。
    我隻好在杜老爺的府邸外等候,找了一處僻靜的街角過夜。不料睡到半夜,杜老爺府中突然火光衝天,上上下下亂成一團。我因為進不去,也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事。第二天一早再去,才知道昨天夜裏杜老爺府上進賊,不但劫走大量財物,還把杜老爺給殺了。
    之後我又在鳳鳴鎮上到處打聽,盤桓了幾天,才聽說那一夜殺害杜老爺的凶手,是當地一個名叫【黃天盟】的幫派,也不知他們雙方有什麽樣的過節。至於殺害黑蛇的凶手是否也是那黃天盟的人,我便不得而知了。”
    話到此處,小餘這一番講述也就算是終於結束,就連他自己也是鬆了一口大氣。
    長桌後麵的三個人耐著性子聽到此刻,哪裏還有精力質疑小餘講述的內容?再加上小餘說得十分詳細,無論是當中所涉及到的每一處細節,還是他當時的想法,可謂一應俱全,自然也對小餘講訴的內容沒有任何懷疑。
    最後還是長桌後左首邊的男教眾提了一個問題,問道:“既然你們是去鳳鳴鎮辦差,遇到這等事情,你為何不向鳳鳴鎮上本教的分舵求助?”
    小餘回答道:“我聽黑蛇說過,知道鳳鳴鎮上有一處由冬雪堂負責的夜神殿分舵。但是我隸屬於夏風堂,又是地界的新晉教眾,就算想去,也不知道分舵到底在哪裏。”
    如此一來,長桌後的三個人便再也沒有其它問題,雙方也隨之陷入沉默。
    小餘見對方不再發問,便主動問道:“黑蛇的這次任務,本是要殺掉鳳鳴鎮上的李老實一家,但如今顯然沒能完成。請問冬雪堂後麵是不是還會另外派人前去完成這一任務,又或者是讓我去將功折罪?”
    他這個問題顯然是明知故問,因為鄧坊主早就給過答案,隻是小餘始終有些放心不下。
    果然,長桌後那女教眾已淡淡說道:“本教教眾外出辦差,乃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倘若差事沒能辦成,這隻能說明雇主要讓我們辦的差事,遠比預想中還要困難許多。如果還要本教另派人手去辦,原是需要雇主額外補貼銀錢。”
    頓了一頓,她又說道:“至於你說的李老實一家,和我夜神殿本是無冤無仇,先前之所以讓你們去滅他滿門,僅僅隻是因為收了雇主銀錢。而今差事雖然沒能辦成,但我冬雪堂卻也因此折損了一員教眾,細算下來,無疑是本教吃了虧。
    所以若是要我冬雪堂另外派人去殺李老實一家,非得雇主另外加錢不可。隻可惜這位雇主杜老爺,眼下卻已不在了,冬雪堂事務繁忙,又沒有雇主追加的銀錢,自然不必再與李老實這等尋常百姓糾纏,更不存讓你去將功折罪一說。”
    聽到對方這般回答,小餘這才徹底放心。
    不管怎麽說,自己搞出的這一連串動靜,到頭來終於也算是救了那李老實一家的性命。
    隻見那女教眾說完這話,隨即沉吟半晌,又說道:“按照冬雪堂的規矩,既然你沒能取回由雇主簽字確認的契約,那麽這一趟差事,便隻能算作失敗了。”
    說罷,她便向坐在當中的那名枯瘦老者詢問道:“啟稟祭師大人,因為這一趟差事沒有雇主簽字確認的契約,恐怕隻能以失敗記錄在案,至於其中的整個過程,我們今日也已了解清楚,並沒有什麽疏漏。
    按照冬雪堂的規矩,若是任務失敗,那麽負責執行任務的教眾便要接受懲罰。隻是眼下負責執行任務的黑蛇已死,回來的隻有這一個從旁協助的夏風堂教眾,並非隸屬於我冬雪堂門下。此事最終應當如何處置,還請祭師大人明示。”
    聽到這話,小餘才知道今日坐在三人當中的這個枯瘦老者,居然竟是冬雪堂的祭師,也便是整個冬雪堂修為最高的【雪之祭師】,難免心中驚訝,擔心自己的這些謊言是否會被對方識破。
    誰知聽到女教眾的這一詢問,當中的這位雪之祭師卻沉默不語,許久都沒有回應。
    眾人自然不敢催促,隻能靜靜等候他的發落。然而又過了半晌,這位雪之祭師依然沉默如故。
    那女教眾隻能再次開口詢問,隨後便見這位雪之祭師枯瘦的身軀一震,脫口問道:“怎麽,他說完了麽?”原來竟是睡著了過去。
    看到眼前這一幕,小餘不禁有些同情這位冬雪堂地位最高、修為最強的雪之祭師。試問他都一大把年紀了,今日卻還要親自前來聽自己編造這些破事,最後竟扛不住當場睡著過去,感慨之餘,又隱隱覺得有些好笑。
    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待到那女教眾重新說明情況後,這位雪之祭師頓時神色一肅,正色說道:“外出辦差的教眾沒能完成任務,便要送上摘星台接受所有地界教眾的挑戰,勝則生,敗則死。這可不是我冬雪堂一堂的規矩,而是整個地界四堂六關共同的規矩。不管他是夏風堂的人還是春花、秋月二堂的人,豈有例外之理?”
    聽到這話,一左一右的男女教眾急忙站起身來,恭聲說道:“是。”
    緊接著那男教眾便從長桌後行出,向小餘說道:“走罷,我這便帶你去摘星台。”
    得到這一結果,小餘不禁錯愕當場。
    早知道會是這麽一個結果,自己昨天夜裏又何必浪費時間讓鄧坊主編出這些謊言?甚至方才來的這一路上,自己還在反複推敲演練,生怕出了什麽紕漏。倒不如直接告訴長桌後的三人是自己殺了黑蛇和雇主杜老爺,反正結果同樣也是被送上那所謂的摘星台。
    於是小餘隻能跟著那名男教眾出了廳堂,一路來到冬雪堂的後麵,卻是和自己所在的夏風堂後麵一樣,乃是一大片臨近懸崖的空曠之地。
    但與夏風堂不同的是,就在前方的懸崖邊上,霍然有一座由木頭搭建的平台,通體懸空探出山崖,上麵隻是鋪了幾張簡易的木板,整個不過丈許見方。薄霧之中,偶爾有山風吹過,伸到懸崖外麵的整座木台也隨之晃動不休,又或者說是搖搖欲墜。
    隻聽那帶路的男教眾已向小餘介紹道:“這便是摘星台了。”
    頓了一頓,他又問道:“關於摘星台上的規矩,是否還需要我替你解釋一番?”
    盡管他有此一問,但他臉上的神情顯然並沒有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意思。因為在他看來,眼前這個夏風堂的少年,幾乎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看到修建在懸崖外的這一座顫顫巍巍的木台,仿佛隨時都會散架坍塌,小餘這才終於明白為什麽說被迫登上摘星台的犯錯教眾,結局都是九死一生。
    似這般險惡之地,且不說之後還要在這座木台上麵生死相搏,單單隻是站在上麵,說不定都會一不留神掉落懸崖,摔一個粉身碎骨。
    當下小餘隻能深吸一口長氣,向那男教眾反問道:“誰來和我打?”
    那男教眾卻沒有回答,隻是讓小餘獨自登上這座摘星台,然後敲響了台前一麵古舊的銅鑼。伴隨著低沉的銅鑼鳴響,聲聲刺破薄霧,頃刻間便已飄蕩於整個地界。
    隻聽那男教眾已緩緩說道:“我也不知道你的對手是誰,我隻知道他們當中若是有人認定自己有十足的把握贏你,自然便會上台。倘若你能僥幸獲勝,便能平安度過這一關。當然,倘若三個時辰內都沒人敢上台向你挑戰,也算你過關了。”
    小餘微微一凜,還沒來得及細想,便看到前方的薄霧中陸續有披著地界黑袍的身影晃動,一個個仿佛是來自地獄的幽靈。而這些同僚望向摘星台上自己的眼神,更是像一隻隻饑腸轆轆的惡狼。
    可想而知,這些聽到鑼聲趕來地界教眾,都是因為覬覦自己身上的這一枚夜之星。但是也正如那男教眾所言,他們若非有十足把握,也不會貿然賭上自己性命,從而踏上這一座凶險至極的摘星台,來和自己一決生死。
    想到這裏,身在這座搖搖欲墜的木台之上、原本還有些膽怯的小餘,不禁挺直腰身,冷眼麵對這些聞訊而來的地界教眾。
    這一刻,小餘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當年在蒼山之中狩獵時的場景。不同的是,這些透露出野獸般目光的地界教眾才是獵人,而自己卻變成了他們的獵物。
    然而就在這時,忽聽人群裏傳來一聲驚呼,隨即問道:“二哥?”
    話音落處,一個和小餘同齡的黑袍少年已快步出列,俊俏的臉上寫滿驚愕,正是被分到冬雪堂任職的小帥。
    看到小帥居然也來了,小餘先是一愣,立刻又是一喜。
    倘若今日之事是小帥上台來向自己挑戰,然後不敵落敗,那自己豈不是就能順利過關了?
    想到這裏,小餘急忙說道:“好,那你來和我打!”
    誰知小帥也不知是沒能明白小餘的用意,還是害怕踏上這座隨時都有可能散架的摘星台,兀自呆立半晌,隨即笑道:“二哥你開什麽玩笑!皇天在下,厚土為證,我們可是義結金蘭的兄弟,我又怎能為了區區一枚夜之星,就來和你拚個你死我活?”
    說罷,小帥當即守在這座摘星台前,轉向到場的這些教眾說道:“你們全都給我聽好了,台上這一位是我二哥,乃是今年神殿選拔的第一名,就連人界總管洛無心都是他的手下敗將,你們可別不識好歹!要是有哪個不長眼的想上來找死,那得先過我這一關,除非是從我黎文帥的屍體上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