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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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餘就算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想到眼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阿玲,居然會對自己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驚駭之餘,小餘整個人都已僵直床頭,甚至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阿玲這話出口,顯然也覺得有些難堪,又重新垂下腦袋,不再吭聲。
一時間屋內兩人沉默不語,隻有屋外的雨聲滴答。
過了許久,阿玲才顫聲說道:“小餘,我知道這件事……不是太好……你讓我想一想,應該怎麽跟你說……”
隨後她思索半晌,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這些日子我在春花堂裏,確實過得挺好……平日裏需要學習的煉毒和製藥,因為老爹以前就是讓我和小妹、小美三個進山去捉蛇蟲,如今再來學這些,很快就能上手……
再加上春花堂的裴副堂主,一直都很關照我,所以這些日子在春花堂的生活,其實我已經很滿足了。至少……至少比起以前跟著老爹的那些日子,還有被關在地底石牢裏練功的日子,要好上太多太多……”
話到此處,她漸漸恢複了勇氣,繼續說道:“隻是前幾天裴副堂主來找我,告訴我說接下來我要學習的,便是……便是那個……男女之間的……那個本領。因為春花堂不同於地界另外三堂,若是有差事需要讓春花堂的女教眾去辦,便是要靠……要靠那個本領……在做那個事情的時候……刺探消息,或者是暗殺。這是每一個春花堂的女教眾都要學習的本領,我也不能例外……”
說著,阿玲撇了床頭的小餘一眼,又說道:“所以裴副堂主告訴我說,春花堂的女教眾在學習這門本領之前,最好先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一個自己喜歡的男子;如果沒有喜歡的男子,那麽就找一個自己信任的男子,又或者是自己不那麽討厭的男子……
因為一旦開始學習這門本領,接下來將要麵對的,就是形形色色的各種男子,誰也不知道自己將會遇到的是誰……在此之前,不妨遵照自己的意願……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給自己選中的男子……我想來想去,就隻有……隻有來找你了……”
阿玲沒有把後麵話說完,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她顯然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小餘也終於懂了,徹底明白阿玲今夜為什麽會來,又為什麽會向自己提出那樣的要求。
正如自己那位師父所言,夜神殿者,淫邪之地也。
而地界四堂之一的春花堂,除了煉毒和製藥之外,顯然也是傳授淫邪之術的地方!
所以當日曾和大家一起通過神殿選拔晉升地界的那個阿麗,由於沒能被冬雪堂選中,隻能被分派去春花堂,於是當場揮刀自盡。如今看來,恐怕正是因為她一早便已知道春花堂裏經營的都是這等勾當,這才情願一死也不願加入春花堂。
想到這裏,小餘霍然起身,向阿玲說道:“我這就跟你回春花堂,告訴他們你不必學習這些肮髒的本領!倘若他們不答應,我們就離開地界,下山回人界食坊。甚至大不了就是離開夜神殿,像過去一樣燒磚打獵,我們一樣餓不死!”
誰知阿玲隻是緩緩搖頭,勸道:“小餘,你先坐下。”
說著,她見小餘還是滿臉怒火,又說道:“你一直都比我聰明,也是真心為我好,所以從小到大我一直都聽你的吩咐。隻要是你的決定,我全都支持。但這一次卻不一樣……”
說到這裏,阿玲抬頭望向小餘,目光中分明有一種罕見的堅定,緩緩說道:“這一次是我自己的事,也是我自己替自己做出的決定,希望你同樣也能支持我。畢竟……我也沒有其他的什麽念想,更沒有什麽奢求,隻是覺得現在過得挺好,春花堂裏麵大家怎麽做,我便怎麽做,這就足夠了。”
聽到阿玲這一番話,小餘就像是一顆泄了氣的皮球,緩緩坐倒在床頭。
他能夠明白阿玲的心思。對於眼前這個自幼一同長大、而且多次同生共死的阿玲,小餘比任何人都能了解她的心思。
正如阿玲所言,過去從來都是她聽從自己的決定,這一次,自己也該尊重她的決定。
小餘隻能沉默,又或者說是有一種有力無處發泄的無奈。
眼見小餘不再說話,阿玲便站起身來,低聲說道:“小餘,我今晚來找你,就是裴副堂主告訴我的那個……那個意思。如果你覺得不合適,那就算了……”
說完這話,阿玲便已準備離開。
這一刻,顯然輪到小餘作出最終的選擇了。
顯然,對於阿玲提出的這一要求,於情於理,小餘都不應該答應,也不可能答應。
如果是阿玲遇到了什麽危險,需要自己解救,哪怕是要賠上自己的性命,小餘也一定義無反顧。
可是像這種事情,就好比是要讓小餘眼睜睜看著阿玲墮入無邊的黑暗深淵,非但無法阻止,而且還要自己幫忙推她一把?
對此,小餘心中本已有了選擇。
但是這一選擇,卻並沒有想象中來得那麽決絕果斷。
若是換作以前,哪怕隻是在數日之前,他一定很容易就能作出這一選擇。
然而今時今日,此情此景,麵對眼前的阿玲,小餘突然想起不久之前,自己在【豔香居】裏遇見的那個叫粉兒的女孩子。
今夜的阿玲,又何嚐不是當夜的粉兒?
當夜的自己,同樣作出了這樣的選擇,最後導致的結果,卻是讓那個叫粉兒的女孩子身心俱創。
甚至比起身體上受到的侵害,她心靈上受到的創傷,更是永遠無法泯滅的劇痛。
所以對於自己心中本已作出的這一選擇,小餘終究還是猶豫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這一選擇究竟是對是錯。
如果是錯,那麽自己就不該一錯再錯。
於是就在阿玲即將踏出房門的一刻,小餘終於還是開口叫住了她。
屋外雨聲不停,其勢越來越大,不但淹沒了世間種種,更是洗刷著天地萬物。
雨停之時,長夜已逝,天色漸漸重新亮起。
小餘從床上醒來的時候,屋子裏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阿玲顯然已經悄然離去,隻有被褥間溫存的餘香。
小餘愕然了好久好久,隻覺昨晚發生的種種,似乎隻是一場夢。
他也希望那隻是一場夢。
但是留給小餘思索的時間並沒有太久,沒過片刻,便有夏風堂的教眾過來扣響房門,說有人來夏風堂找小餘。聽報信教眾的口吻,似乎這位訪客的來頭共恍 ?
小餘隻能努力定下心神,穿好衣服出來。隻見夏風堂的前廳之上,是一個三四十歲年紀的中年女子蹺腿而坐,正好整以暇地低頭品茗。
盡管她身上穿的同樣是地界標誌性的黑袍,卻剪裁得十分合身,勾勒出她玲瓏的線條。哪怕隻是隨隨便便往那兒一坐,都能給人一種無盡的遐想。
小餘本就心神未定,也不知這中年女子是何來曆,隻得上前問道:“是你找我?”
那中年女子聞聲抬頭,一泓秋水般的目光隨之流轉,來回打量著眼前的小餘,隨即笑道:“我把你的朋友阿玲照顧得這麽好,昨晚又親自把她送到你的房裏,你便是用這樣的態度和你的恩人說話麽?”
小餘頓時一驚,沉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中年女子笑道:“妾身裴南心,現任春花堂的副堂主。”
小餘再次一驚,回想起阿玲昨夜提到的春花堂裴副堂主,一時竟不知應該是怒是恨。
隻聽這位裴副堂主已自顧自地說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男歡女愛,自古便是天經地義。一旦兩情相悅,有感而發,山上水裏,房中床上,皆無不可。便如世間萬千生靈,於天地間自由交融,繁衍生息,又有什麽好害臊的?
想我南疆大地,本就是一處無拘無束的極樂神域,隻不過世代深受中原文化那些臭道理、破規矩的束縛,如今反倒變得不倫不類了。”
說到這裏,她不禁輕歎一聲,又衝小餘笑道:“所以你也不必有什麽負擔。既然都已經去過極樂神域了,可想而知,你這一生,決計不會隻碰過阿玲一個女子。同樣的道理,你也不會是阿玲這一生唯一碰過的男子。”
小餘雖然心中有怒,然而對於裴副堂主的這一番歪理邪說,竟是啞口無言,不知應該如何反駁。
隻聽裴副堂主淺笑兩聲,隨即站起身來,說道:“好啦,我今日前來,隻不過是要通知你一聲,好讓你知道自己欠了我這麽一個天大的人情。待到我有需要的時候,自然會來讓你報答。
至於你的朋友阿玲,倒是一個挺不錯的女孩子。至少她很是清楚自己的能力和處境,知道麵對眼前的現實,從來不會心存妄想。所以你盡管放心,隻要我裴心南一日坐在春花堂副堂主的位置上,春花堂便一日不會虧待於她。”
聽到這話,小餘已然徹底明白了對方的用意。顯然又是因為自己和天界之間的淵源,所以這位春花堂的裴副堂主才會挖空心思,通過阿玲和自己扯上這麽一層關係。
然而正如對方所言,如今的阿玲畢竟是在春花堂任職,就算自己不肯承認對方這個所謂的人情,但哪怕隻是為了阿玲日後在春花堂裏的周全,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開罪了這位裴副堂主。
想到這裏,小餘隻能沉聲問道:“你要我怎麽報答?”
卻見裴副堂主微微一愣,繼而苦笑道:“誰知道呢?大家活在世上,不都是過一天算一天麽?明天的事,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說罷,裴副堂主便輕扭身姿,就此搖步離去。
臨走前她又給小餘留下一句話,掩嘴笑道:“話說你的這副皮相倒是生得不錯,可比阿玲之前跟我的描述還要俊俏不少,想來遲早也會成為我春花堂的客人。等你前來春花堂做客的時候,我再好生款待於你。”
伴隨著裴副堂主的飄然離去,前廳裏就隻剩下呆立當場的小餘。
顯然,自從昨夜與萍姑娘分別之後,小餘冒雨回到自己的房間,而後再到眼前這一刻,這當中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非但突如其來,而且匪夷所思,甚至還是小餘難以麵對的不堪。
然而這一番滋味,小餘卻隻能獨自品味。既不可能向喪彪、小帥等人傾述,也不可能去找白教頭、鄧坊主、胡老九、傅正堂主這些人說,更加不可能去告訴萍姑娘……
於是之後的幾天時間,小餘除了吃飯睡覺,便是發瘋似地苦練各種武技,直累得自己筋疲力盡,倒頭就睡。實在練不動了,便去翻閱夏風堂裏的武學秘籍,就連平日裏與胡老九酒局都全部推掉了。
因為小餘終究沒辦法麵對那一夜發生過的事,也無法麵對阿玲和自己,更加無法麵對另外一個女孩子。
隻可惜該要麵對的,終究還是要麵對。
轉眼又是一個七日之期,通往神寂山山頂的工事處,萍姑娘如同往次一樣,一早便等候在此。
看到小餘的到來,頭戴翡翠發釵的萍姑娘顯然十分開心,幾乎是小跑著前來迎接。
但是這一次的小餘卻仿佛是換了一個人,不但客客氣氣地避開了萍姑娘的噓寒問暖,臉上也再沒有她一直要求的笑容。
因為小餘已經無法麵對萍姑娘。
若說昔日在極樂神域之中的一番遭遇,並不算是小餘自己的本意,那麽數日前的那一個雨夜,卻是不折不扣的、小餘自己的選擇。
這一回,小餘不但肩上有了對於阿玲的責任,而且心中也有了對於萍姑娘的罪孽。
他深知自己已經配不上眼前這個猶如天宮仙子般的女孩子,所以隻能選擇冷淡。
鑒於小餘的這一變化,萍姑娘難免大感詫異,而且不明所以。
但是她並沒有多問一句,也沒有深究這當中的緣由。
因為對於有些人而言,很多東西往往不需要點破,隻需點到即止。
萍姑娘顯然就是這一類人。
至少,她絕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女孩子,而是一個懂分寸、知進退的女孩子。
而這,或許是源自她常年在天界行走,早已習慣了這種看人臉色、自行揣測的歲月。
於是兩人不再多言,默默跨入登山的竹籃,在繩索的牽引下升往山頂的雲霧,然後前往天界禁地所在。
也就是說,那天夜裏明明已經心意相通的一對少年男女,僅僅隻是數日不見,儼然就變成了兩個陌生人,剩下的不過是禮貌與客套。
人與人之間的禮貌與客套,往往就意味著雙方關係的疏遠。
天界禁地的山洞之中,木中之人繼續傳授小餘中原【史家】的功課。按照他的說法,再有幾次,史家的功課便將結束,小餘也將開始學習諸子百家中【佛家】和【道家】的知識。
小餘在渾渾噩噩中結束了今天的功課,臨別之前,木中之人才緩緩說道:“年輕人血氣方剛,耽於男女之事,原是再尋常不過。但若是因此深陷沉淪,未免得不償失。”
小餘微微一愣,心知自己這位師父已經看出了端倪,隻得回答說道:“是。”
然而卻聽木中之人發出一聲長歎,隨即苦笑道:“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要說男女之事,我不但能當你的師父,即便是師祖也當得。今日要由我來勸你這些話,想想倒也有些可笑……”
小餘默默退出山洞,在萍姑娘的引領下,默默行走於深夜的雲霧當中。
待到行至下山的竹籃處,萍姑娘自然沒有要送他下山的意思,由小餘獨自乘坐竹籃下山。待到離開常年籠罩山頂的雲霧,借助微弱的月色,小餘才看到竹籃的角落裏擺放著兩瓶美酒,顯然是萍姑娘按照過往的慣例替自己準備的。
而除了這兩瓶美酒,另外還有一枚晶瑩剔透的翡翠發釵靜靜放在一旁,正是小餘之前送給萍姑娘的、那件從杜老爺府上得到的精美首飾。
看到兩瓶美酒和這枚翡翠發釵,再抬頭望向雲霧籠罩的神寂山山頂,小餘不禁有些悵然,兀自呆立了許久。
最後他終於苦笑一聲,收起美酒和發釵,回了夏風堂去找那胡老九喝酒。
似這般日複一日,轉眼便是十餘天過去。這一天夜裏,小餘和胡老九在他的屋子裏痛飲,醉眼朦朧之際,忽然有人推門入內,卻是夏風堂的鄭副堂主。
眼見本堂的副堂主親臨,小餘和胡老九都有些摸不著頭腦。隻見鄭副堂主瞪了小餘一眼,隨即說道:“冬雪堂的趙文重讓我來通知你,明日一早去地界的廣場上找他,隨他外出辦差。”
聽到這話,胡老九率先反駁道:“我這兄弟今年已經協助冬雪堂出過一趟差事了,這才過去多久,憑什麽又要讓他去?”
鄭副堂主冷哼一聲,說道:“要怪就怪他自己已經答應了下來,現在冬雪堂的副堂主親自前來要人,我有什麽辦法?”
說罷,這位鄭副堂主又看了一眼醉醺醺的小餘,語氣稍緩地說道:“你隻管去罷,這趟差事應當不會有什麽凶險,權當是出去曆練一番。否則他趙文重的膽子再大,也絕不敢帶著我夏風堂的人出去送死。”